作為香港新浪潮第二代電影人的領軍人物,王家衛於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投身電影創作並形成個人風格。與同時期的香港導演相比,王家衛顯然是其中的異數。他並不刻意且唯一地強調香港,而是在電影中融匯了各國各地的風情文化。或是地域空間上的直接遷移,或是在歌曲配樂上的挪用,他將20世紀30年代的上海、50年代的美國、60年代的菲律賓等時代記憶都進行了回溯與重現。
適逢80年代MTV與MV的流行,王家衛將其壓箱底的心頭好音樂大量挪用到電影中,又或者直接啟用香港本土的原創配樂班底,使得他的電影作品形成了MTV式的視聽化風格。音樂在王家衛的電影中成為一種重要的敘事手段,不僅推動情節、烘託主題,又因其極強的空間地域性而成為表徵時代與記憶的文化符號。筆者將通過情感溝通、城市空間與時代記憶三個層面對王家衛電影中的原創音樂與非原創音樂進行剖析,感受其藝術審美的同時,更加深化對其電影風格的認識。
正如杜琪峯所說,王家衛電影只有一個永恆不變的主題,那就是溝通。在王家衛的電影中,人與人之間存在著隔閡,眼睛與嘴巴的感官社會性被消弭,所有人都喪失了溝通能力,處於一種失語狀態。在此基礎上,王家衛將音樂作為另一種語言符號,填補了聲音的空缺。電影中的原創音樂,是服務於電影的情節、主題與人物而特別製作的音樂作品。因為採用原創班底進行創作,所以電影的整個原聲帶無論在連貫度還是契合度上都更強於非原創音樂,風格也更加前後呼應,一氣呵成。王家衛電影中的原創音樂主要由陳勳奇、鍾定一與梅林茂三位音樂人及其班底製作。
《東邪西毒》、《重慶森林》與《墮落天使》的原聲帶均由陳勳奇製作,但音樂的演繹方式與整體風格迥然不同。首先,三者存在題材上的差異,前者是古裝武俠,後兩者是都市殺手。因此《東邪西毒》的配樂多運用古典絲竹,層層遞進的鼓點配合婉轉悠長的笛聲簫聲,將痴纏糾結的兒女情長與盪氣迴腸的武俠情懷演繹得淋漓盡致。而《重慶森林》與《墮落天使》的原聲音樂則更多運用吉他管弦,以搖擺迷幻的節奏凸顯香港的都市感和迷離感,還原了香港油尖旺地區的城市景觀。
作曲與電影配樂之間存在差異,作曲注重旋律與情感,但是電影配樂卻是在作曲基礎上又上了一個層次———電影配樂採用畫面同音樂的「對位法」,是電影這一門視聽藝術的重要組成部分。電影配樂是建立在對電影劇情、主題與畫面的理解之上的,主旋律是一條貫穿全局的線索,而中間的每一次變奏、樂器的加入都要承擔起承轉合的作用。可以說,電影配樂是作曲者在後期製作過程中對影片主題思想的又一次解讀與建構。
《東邪西毒》中,《天地孤影任我行》作為序曲,第一次揭示了貫穿全片的主旋律。這首曲子採用 MIDI製造的洞簫聲承接錯落有致的鼓點,將江湖紅塵的肅殺與磅礴顯示出來;後半段又加入揚琴,旋律由壯闊轉向哀怨,又一次重申了愛而不得的情愛主題。《情慾流轉》是劉嘉玲飾演的桃花的專屬——桃花騎在馬上,雙手環繞著馬脖子動情地繾綣摩挲,清朗的簫聲隨之悠悠醒轉,曲子的整體節奏較為歡快,暗合了桃花在馬上流轉的靡亂與雀躍。
直至慕容燕出現,曲風急轉直下。《又愛又恨》中第一次加入了人聲,蒼老而雄渾的男聲像喃喃自語又像憤恨詛咒。一段綿長的簫聲過後,詭譎神秘的男聲又一次響起,正好呼應了影片中慕容燕等不到黃藥師在樹邊嘶吼的情景,成為整一段的高潮。音樂成為語言,代替角色含蓄地說出臺詞,這時候林青霞扭曲的表情就會與音樂交織糾纏在一起,畫面和聲音同時衝擊著觀眾的情緒,將精神分裂的撕扯感淋漓盡致地呈現出來。原聲帶的終曲是《世事蒼茫成雲煙》,行至終章,往事隨風飄散,與序曲《天地孤影任我行》遙相呼應,堪稱完美。
《東邪西毒:終極版》中,大提琴家馬友友、吹管演奏家吳彤加入了配樂創作團隊,為8位主要角色都量身選擇了一種樂器以烘託人物性格。吳彤在表現林青霞飾演的慕容燕時大膽採用了古箏的掃搖技法,通過節奏的遞進與音調的增強呈現出內心的苦痛決絕。古箏琴碼兩端的音色截然不同,左邊堅定清脆,右邊軟糯搖曳,因此可以呈現出慕容燕的身份認同轉化和精神分裂特性。
馬友友在原聲大碟中加入了大提琴,用以表現歐陽鋒的角色性格。大提琴在音色上酷似洞簫,但更具抽象和想像的能力,沉重蒼涼好似人聲嗚咽,仿佛是14年後變得更加成熟與通情達理的王家衛對過往極致自我化的一次剖析與闡釋———《東邪西毒》其實講了一群失語的人的故事。加入的大提琴成為俯瞰歐陽鋒在內所有角色的敘事者,將愛情與生命的故事娓娓道來。盲武士死的時候通過堪稱整張原聲大碟中採用的最為傷心的樂器雙管進行聲音渲染,其悽厲的音色將人物精神與肉體的雙重掙扎烘託出來。
該片在黃藥師出場時選用了異常高音的逍遙笛,符合黃藥師風流瀟灑的性格特徵;在大嫂出場時採用琵琶,以其空靈潔淨彰顯角色「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個性;楊採妮飾演的孤女始終處於一種求而不得的等待狀態,因此用壎吹奏最契合她悲傷的心境和悲劇的命運;洪七作為整部影片最豁達灑脫的一個角色,以單管和呼麥襯託最佳,既不失大漠黃沙的粗糲感,又伴有江湖兒女的脈脈溫情;劉嘉玲飾演的桃花是象徵理想愛情的香草美人,她是盲武士心心念念的妻子,是歐陽鋒傾慕已久的桃花林,最終也成為黃藥師餘生隱居的桃花島,用巴烏來調動她身上獨有的愛和情慾最合適不過,浪漫且靈動。
《東邪西毒》又可看作王家衛都市片的一次變奏,沙漠是極端隔閡化的都市空間。因此陳勳奇在製作音樂的時候考慮了東西結合與古今相融,以清麗的洞簫描繪恣意江湖的率性,借悲愴的高胡訴說未知與宿命,又以吉他模仿琵琶音,通過聲音使人跳脫出古代沙漠,仿佛游離於現代都市。
在王家衛的所有電影中,我們或許沉醉於人物推演到極致的內心世界,或者驚嘆於精美絢麗的構圖與鏡頭,但我們的目光流連的同時,也不容忽視臺詞和音樂,閉上眼睛傾聽,或許又是另一個奇幻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