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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夏天,初中畢業之後,我拿著一張假身份證,跟著同鄉的表姐,去了深圳打工。
在廠裡,我交了男朋友,他叫阿斌,比我大四歲,已經打工好幾年了。
他說想去東莞,那邊發展很快,他有幾個在東莞的哥們兒,都拿著高工資。他勸我一起去闖蕩,見我猶豫,他又說等我們一起創出了個名堂,就回他的老家結婚。
那是第一次,他用結婚這件事來收買我,我並不知道,不僅那一次我中招了,在往後的日子裡,他用這個名頭,一次又一次讓我陷在泥沼裡。
我承認,我想有一個自己的小家,徹底擺脫那個由我的爸爸媽媽構造的恐怖的家。而且,這種願望,無比強烈,否則我也不會連高中也不讀了,就離開處於貴州深處的偏遠農村,遠赴深圳。
準確點說,他們不肯幫我交高中學費,也是一個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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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姐聽說了,勸我:「東莞那種地方,你最好別去。」
我年輕氣盛,不太願意聽表姐的話。
沉浸在愛情中的人是最愚蠢的,這句話放在15歲的我身上,再適合不過。
我和他一起進了一個塑料廠,裡面還有幾個他的哥們兒。為了能和我住在一起,阿斌在工廠附近租了一個單間房。其中一個哥們就住在我們樓上,我經常看她帶不同的女生回來過夜,他都稱她們為女朋友。我想到阿斌這麼長時間對我一心一意,一股幸福感油然而生。
所以,我在工廠裡面,就更加努力工作,掙夠了錢,就回阿斌老家,蓋新房,結婚。
在工作線上,每一個模具,我都按照班長的要求,一絲不苟地灌漿、壓板、成型……就像照顧自己的孩子那樣小心翼翼。半年之後,檢測員的拉線上,剛好有一個人辭職,我就被班長推薦,經過了一個簡單的內招考試,去做檢測員了。平時加班勤奮點,一個月能有3000多塊錢。工資是以前的一倍多。
當天晚上,我拉著阿斌去大排檔慶祝。阿斌悶悶不樂的,我才知道他跟廠裡人打架,被開除了。
工廠汙染很嚴重,我的臉上開始長麻子,星星點點的黑芝麻,從臉頰深處,生長了出來,月經也不再規律。
廠裡大多數女人臉上,都有深深淺淺的麻子。
阿斌和我做愛時,有時戴套,有時不帶,可月經照來不誤,只是量多量少出現差異。
我開始擔憂,自己還能不能懷上小寶寶。之前聽表姐講過,以前就有女人在汙染很大的工廠上班,回老家結了婚,才發現不能生孩子,天天被老公打,打了幾年,老公在外面找了別的女人,也就把她趕出了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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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的事情證明,我的擔憂,是多餘的。春天來臨的時候,溫熱的空氣,夾雜著草木清香,瀰漫在工業園,我懷孕了。
還差8個月,我才過16歲生日。
我並不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誰。
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必定是阿斌的一個哥們兒,或者就是阿斌。
還在冬天時,阿斌和幾個哥們,醉醺醺地回到我們的出租房。十幾平米的房間,突然多了幾個大男人,顯得擁擠不堪,也讓穿著一套薄薄睡衣的我,尷尬不已。
我正想去洗手間,給他們打盆熱水擦擦臉,其中一個哥們,把我推到了窄窄的木床上,「斌仔,你說好的,我把嫂子睡了,今天晚上你打老虎機輸的錢就不還了,現在可別後悔。」
「女人如衣服,我有什麼好後悔的!」,阿斌醉醺醺地躺在地上,像個死人。可是他的話,卻像是死人堆裡的一把鋸子, 鋸得我五臟六腑都生疼。
還沒等我罵出一句,那個男人就扯著猙獰的笑臉,向我撲了過來。我反抗,用腳蹬他,哭得聲嘶力竭……可都無濟於事。
木板床搖搖晃晃,在泛著寒意的冬夜,此起彼伏地擠壓出嘶啞的響聲。我把頭偏過去,看見小窗上,映著淡淡的光亮,眼睛輕輕一抖,臉溼了,光亮模糊了。
其餘幾個酒氣燻燻的男人,平日裡會對我禮貌地叫一聲嫂子,如今眼睜睜地看著我在木板床上被××,痛苦地聲嘶力竭。
夜深了,他們走了,開門聲、樓梯道的腳步聲、嬉笑聲……離我越來越遠,獨留下一片黑暗的寂靜。一死了之的念頭,無可遏制的絕望,在這驟然沉寂的夜裡,沸騰在我的身體裡。
天亮了,我整理好行李,準備離開,回深圳表姐那裡。
阿斌過來摟住我的腰,向我道歉,說他們都喝醉了,才會幹出這樣的事情。
他一邊說,一邊扇自己耳光,扇完就緊緊地抱住我,憐惜地撫摸我的頭髮。
他一本正經地說,等快過年的時候,他就帶我回他的老家,叫他爸媽出錢蓋新房子。
結婚這兩個字,再一次被阿斌脫口而出,而且在我毫不設防的情況下,又狙擊了我,使我妥協了。
一個溫暖的小家,我一直苦苦期盼的東西,在工廠拼命幹活也要達成的目標。那麼長時間陪著他,不也就等待著一個歸宿嗎?而且阿斌說叫他爸媽給我們蓋新房,我就不用在工廠那麼辛苦,也不會長麻子了……我在腦子裡努力搜刮原諒阿斌的理由,唯獨讓自己避開「我愛他」,這個名副其實卻讓我難堪的原因。
那天為了道歉,阿斌給我買了一條銀項鍊。
在幫我戴上項鍊的時候,他說:「我們一起忘掉昨天晚上的事情,好不好?」
我努力地點了點頭。
過年的時候,阿斌沒有帶我回家,他說沒有錢買火車票。
我惶恐而又失控,把5000塊錢放在他面前說,:「我有錢,我有錢,我有錢買火車篇,你帶我回家。」
「可你有錢蓋新房嗎?」阿斌瞪著我的眼睛,質問我。
我知道,我心裡某個地方,又破滅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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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斌得知我懷孕的事,開心的像個孩子:「我要當爸爸了!等孩子生下來,今天過年,我就帶你回家結婚。」
我突然很慶幸,自己多了一點結婚的籌碼。或許因為孩子,他爸媽會答應出錢蓋新房。心裡說不出來的喜悅。
沒幾天,和他合夥擺地攤的一個兄弟,卷著錢回老家了。阿斌的那份錢,一半找廠裡的同事借的, 一半在廠裡預支的,他一夜之間成了身欠幾千錢的人了。
我也拿不出多少錢來還債,還要為肚子裡的孩子做打算。
阿斌對我說,好多廠裡的女孩子都去KTV上班了,一個月工資有幾萬,叫我去試試。
我當然不肯,且不說我懷著孩子,出賣身體換一點髒錢,也不是我做得出來的事情。
阿斌哄我,說我去KTV掙夠了錢,還了債,就回老家結婚。
他好像也知道掌控我的秘籍了,只要一提到家這個我日思夜盼的東西,我就像中了魔咒一般,被妖魔鬼怪上了身,任他處置。
恐怖的是,這個秘籍百試百靈。
一起去KTV面試的,還有阿斌廠裡一個女生,長得很漂亮。大大的眼睛,就像某個山林裡,夜色降臨時的一片湖泊,遼遠漆黑
那天晚上,我們坐在了公交車,去了鎮上一條遍布KTV的街,下了公交車,就能感到曖昧的燈光在街上湧動。
她拉著我走向裡面的時候,遲疑和害怕在心裡被點燃了 ,我望向遠處的馬路,來往的車輛像食人機器,碾壓著灰濛濛的路燈光芒。心裡被點燃的火苗,忽然變成了熊熊烈火,燒的我渾身欲裂,我撒開她的手,跑過去對面的公交站,鑽進一輛公交車了,離開了那個地方。
回了出租房,阿斌聽我說不肯去KTV上班,沒給我什麼好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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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的日子,他對我越發冷淡。我安慰自己,他一定是在忙著籌錢還債的事情,顧不上照顧我。
懷孕之後,阿斌仍然和我做愛。前幾個月,我還能勉強忍著。5個多月的時候,肚子已經撐得很高了,阿斌仍不罷休。有一次,我頂著大肚子,坐在他身上,出了紅,也慌了,臭下臉跟他說:「我都這樣子了,你就少折磨我幾次!」
他也不再說什麼,穿上衣服,一臉不情願地開門離開了。
後來,他一個哥們的女朋友來看望我,給我送了兩斤橘子。閒聊時,無意中才知道,阿斌那段時候經常去勾搭廠裡的女孩。
她說這話時,很自然隨意,一點也不像一個秘密,好像在她的眼裡,女人懷孕了,男人再去外面找別的女人,就是非常理所應當的事情。
肚子大了,我在廠裡辦了休假,已經幾個月沒有收入,僅靠著之前攢的一點錢,艱難度日。阿斌幾乎不給我一分錢,好像他在廠裡從沒發過工資一般。
懷孕之初,幫我買一些零食小吃的事,也漸漸不存在了。
面對日益加重的冷淡,我質問他,向他哭訴,可他無動於衷。我肚子裡的怒火,因為他的不理睬,愈燒愈烈,手一伸,把桌子上的東西,全部推到地上。
一邊掉著眼淚,一邊說:「我肚子裡都有寶寶了,你去外面找女人,你對的起我,對得起寶寶嗎?」
他瞪著一地狼藉,像受到了驚嚇,不過很快就反應過來了,對我吼了出來,「你肚子的雜種還不知道是誰的,狗娘們兒。」
他摔門而去,也就沒再回來過。
我打他電話,打不通;我去他的廠裡找他,找不到人;我去他的哥們那裡打聽,只換來一些意味不明的嘲笑。
孩子的爸爸找不到了,本以為能以阿斌給我的小家,來填補未婚先孕的荒謬,也落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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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生了下來,我一個農村來的打工女人,拉扯得大嗎?別人又會用怎樣鄙夷的眼光,來看待我?
我開始不要命地去爬山,去公園跑步,跳繩……想把孩子流掉,可它仍在我肚子裡完好無損。
一個星期後,我摸著日漸圓滾的肚子,決定去小診所把它做掉。
我去找了廠裡一個中年婦女,之前做檢測員時幫了她不少忙,關係還不錯。她說孩子已經六個月了,只能做引產手術,就是把已經成型的寶寶,活活弄死,然後再流出來,非常痛苦。
我同意了。反正阿斌也不在乎寶寶了,我又何必留著它,留一個禍根。我幾乎是帶著怨氣,斬金截鐵地同意了這個提議。
中年婦女陪我來了小診所。短短的走廊裡,擺著一條長凳,盡頭門口旁,有一個粘連很多黑色汙漬的瓷磚洗手臺,蒙上白色窗簾的鐵窗,投射進慘澹的陽光,細小的灰塵,在空氣中飄蕩,像一個個魂靈。
我正在和一條條魂靈擦肩而過,心中不寒而慄,而且,我將呈上一條魂靈,與他們為伴。他們是該謝我給他們送了一個玩伴,還是恨我製造了一個傢伙,跟他們搶地盤呢?
坐在長椅上等待的時候,它在我肚子裡時不時蹬一下,我止不不住顫抖。
門裡出來一個白色大褂上沾滿鮮血的女人,端出一大盆鮮血,坦然地倒進旁邊的洗手臺,悠長地舒了一口氣。她按了一下水閥,衝下來的水混著紅色的血,發出呼呼的聲音。
我被噁心到了,差點兒吐了出來。
我跑了出去,穿過堆滿廢舊鋼材的小路、被砍得殘缺不齊的樹木、巷口的垃圾堆……在一個便利店前停了一下,一隻手撐在門上,氣喘籲籲。
我心裡那個跟母愛扯上邊的聲音告訴我,我必須把孩子留下來。
7
我的生日在十一月,寶寶臨盆,也在這個月。
阿斌仍然不見蹤影。我過著深入簡出的生活,頂著大肚子去菜市場買點兒菜,自己做著吃。幾乎不出門,希望能少一個知道我懷孕的人,就少一個。
期間,我瞞著表姐我懷孕的事情,向她借了兩千塊錢。
過了生日,我也才16歲,顯然沒辦法去正規醫院做剖腹產手術。去小診所,至少也要1500塊錢。可我翻翻錢包,只剩下不過700塊錢。
向家裡求助,全然是一場自討沒趣的事情,我幾個月沒有向家裡打錢,我爸已經開始電話裡罵我忘恩負義了。而且,他們知道我懷了野種,不忙著罵我賤貨,已經謝天謝地了。
發作之後,我慌忙地打了阿斌的電話,竟然打通了。
不過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我強忍著疼痛說:「我找阿斌。」
那個女人嬌嗲著說:「阿斌,有女人找你,看你又在哪兒找了一個狐狸精!」
「我要生了,阿斌,我很害怕。」
「你要生了,管我什麼事情,我又不是接生婆,你去雜種的爹去!」
「他爹就是你。」
「你可別冤枉我,它爹是那個一起做擺攤生意,把我的錢全捲走的小人。我可不能給小人的雜種當爹。」
那邊又傳來女人嬉笑的聲音,「你就別來纏著阿斌了。」,然後,電話就掛了。
我拖著一路血漬,爬到了洗手間,後背抵在冰冷的瓷磚上,一隻手撐著鐵質水管,腳蹬得小門叮叮響。透氣窗湧進來的涼風,拍在粘滿汗珠的皮膚上,一熱一冷,針一樣扎進身體裡。
孩子生下來了,像一個血淋淋的小怪物。我舉著她,她在我手中蠕動著,我的眼淚流了下來。女兒,我動了動嘴唇,輕輕的喚她。
生下女兒之前,我已經打聽好了,附近廠裡有一對夫婦,常年沒有孩子,一直想收養一個。孩子還沒滿月,我就帶了她,去找了那戶人家。
我養不大她,跟我在一起,只能互相拖累,能給她找一個好人家,就是三生有幸的事情了。
離開他們家時,那對夫妻,塞給我兩千塊錢。
這跟賣女兒沒什麼差別,我不打算收,可想到欠了幾個月的房租、借表姐的錢、回貴州老家的車票……我把錢揣進了口袋。
送出女兒那麼多年,我才發現,任何事都是講一個報應的。從我收下錢的那一刻,或許報應已經在我的生命中,開始生根發芽了。
2000塊錢仍不夠還表姐的錢和房租,我又回到工廠幹了幾個月。
年初的時候,拿著攢下的幾千塊錢了,買了一張火車票,回了貴州老家。
我媽在電話裡,告訴我,舅媽給我介紹了一個隔壁村的男人,快30歲了。
在東莞,我留下太多傷心了,也想趁相親的機會,忘掉一切,重新開始。
可是,回老家之後,才是一切噩夢的開始。
8
相親那天,我穿了一件我最喜歡的裙子,打著厚重的粉底,淡淡的腮紅,擋住了臉上的麻子。
與我相親的男人叫趙旭,他在吃完飯之後,擺出一個二郎腿突然問我:「媒人沒告訴我,你是在東莞打工啊,你不是在那邊賣吧?」
我的臉沉了下來,低頭往向桌上的盤子。
他見我不說話,罵了一句髒話,起身就走了,又嘀咕了一句:「還真是的,婊子一個。」
那頓飯,我買的單。
回到家,我爸看我喪著臉,把我罵了一頓。
我媽過來說:「男方不喜歡女兒,又不是女兒的錯,你罵女兒有什麼用?」
「她嫁不去,不礙我什麼事,一個月多吃這麼多斤糧食,算誰的?我還指望著他結婚的禮金,給我養老!」
「我看你是想拿著禮金去買酒喝吧?你喝死了才好咧!」我媽在吵架這件事情上,從來不甘示弱,一場戰爭爆發了。
我躲進了廚房,聽見外面傳過來開水瓶、水杯、椅子……砸在地上的聲音。
那一刻,我想起來小時候,他們一吵架我就躲進廚房,玩那些乾燥的柴火棒子,把他們整整齊齊地擺在地上,好像這樣認真做一件事情 ,就聽不見外面那些恐怖的聲音。我已經在東莞打了兩年工了,沒想到家裡還是這個老樣子,一點兒也沒變。
我寧願自己早點嫁出去,擺脫這個家。阿斌曾經給過我希望,可希望破滅了,還給我附帶了一條傷疤。
沒過幾天,舅媽上門了,說趙旭想要娶我,還願意給兩萬塊錢的禮金。我爸笑得連嘴都合不攏了,答應下了這門親事。
晚上,表姐給我打了電話,她在電話裡告訴我,趙旭是她的小學同學,鎮上的街頭流氓一個,他媽叫他去田裡幹活,他連他媽都罵,周圍幾個村子的女孩子都看不上他,勸我跟他結婚這件事,要想好。
我無奈地笑了笑,說:「我爸連禮金都收了,我還退的了婚嗎?」
我嘴上這樣說,心裡卻已經為自己做好打算了,並不準備聽表姐的話。。
如果在深圳的時候,我沒有聽表姐的話,是因為愛情,那這一次,就是因為我想安定下來了,在東莞漂泊了一兩年,經歷了一次次對家的幻想與破滅,現在的我,無比想要一個小家。
一個農村男人,能壞到哪裡去?連阿斌這樣的混蛋,我都見識過了,還怕遇到更壞的?結婚之後的事情,才讓我知道,上天只是非常給我面子,我遇到的男人,果然是一個比一個更壞。
或許,表姐給我的兩次忠告,我都聽了,人生會美好許多。可是,我都當作耳旁風了。
結婚後,趙旭和我第一次吵架,扇了我兩巴掌,就直接告訴我:「要不是我都快三十了還沒有討到老婆,村裡人笑我老光棍,我媽又把我催的不成樣子,我才不會娶你這個東莞回來的女人!」
事實上,我剛進門的那一個月,趙旭對我還算熱情,幾乎就要把我捧在手心裡了。經常從鎮上買一些小禮物送給我,雖然禮物粗糙,可我的心裡很暖。
慢慢的,就有一些風言風語還是在村裡流傳,說我在東莞生過一個野種,給送人了。
流言愈演愈烈,最後就說成了,我在東莞做過小姐。
最先坐不住的是我婆婆,成天在家裡給我臉色看,看在我懷孕的份兒上,一直沒有明說。後來,她雖在家裡不直接給我撕破臉,卻成了流言的主要傳播者。經常對著村裡人哭訴,他兒子可憐,娶了這樣一個不乾淨的女人。
從我進了這個家,特別是懷孕之後,不做家務,趙旭的關注點,也全部到了我身上。她失去了兒子,又供養著搶她兒子的女人,就開始恨我,跟著外人一起詆毀我,打壓我。
懷孕兩個月的時候,我下面出了紅,險些流產,去診所檢查,發現我有輕微的宮頸潰爛。一系列的婦科病,再加上我脖子上的皮膚病,似乎坐實了我不乾淨這件事情。趙旭對我的態度,有了一個大轉彎,甚至指著我的鼻子問我,我肚子的孩子,究竟是不是他的種。
那段時間,我才發現,結婚的禮金是趙旭向他小叔借的,辦酒席的錢,也是東拼西湊的。三天兩頭就有人上門催債。我拿出打工時存的3000塊錢,還了一點債。
趙旭經常會和狐朋狗友出去鬼混,然後想一些歪點子,搞一些錢。有一次,他把村裡新橋的不鏽鋼欄杆,給拆了,搬回了家。我說這是犯法的事情,他卻很擺出一副很得意的樣子,說:「山溝溝裡鳥不拉屎的地方,用什麼不鏽鋼,能賣好幾百塊錢呢!家裡不是沒錢給你做剖腹產嗎?剛好湊點錢!」
我無話可說,可還沒兩天,他就把賣不鏽鋼的錢,打牌輸了。
有一次,趙旭帶了一大群鎮上的混混回來吃飯。在村裡人眼中,那些人就是流氓,可是在趙旭眼中,他們是他鐵得不能再鐵的兄弟。
婆婆說家裡沒錢買菜了,趙旭就把臥室躺著的我呵斥出來,叫我去買菜。
我說沒有錢,安胎針都沒有錢打了,哪還有錢招待這些不三不四的人。
那些「兄弟」們個個臉色都變了。
趙旭三步做兩步向我衝了過來,揪起我的頭髮,把我按在門框上,扇了我兩巴掌,操起椅子砸在我腿上,嘴裡罵道:「給你個笑臉,你還喘起來了!」
我抹了一把嘴上的血,雙手抱著肚子,小腿蔓延著疼痛一時沒站住,雙腿一屈就跪下了,像一個求饒的戰犯。
他轉身時,又在我背上踹了一腳。
那些人大呼:「旭哥教訓媳婦起來,一點兒也不含糊!」
「懶牛不聽話都要抽,更別說自己女人了,就該打!」
我肚子裡懷著他的孩子,他都要對我下狠手,以後孩子生下來來,發起火來,還不要把往死處打了?這個家,還能待的下去嗎?
8
快生的那個月,家裡拿不出錢去醫院做剖腹產。我焦頭爛額,家裡其他三個人,還像平常那樣不慌不忙,公公仍然喝他的酒,趙旭仍出去鬼混,婆婆按時給我準備著一日三餐。
懷孕那段時間吃的飯菜,還比不上我在深圳黑廠裡的夥食。
婆婆在吃飯的時候說,家裡反正沒錢去醫院,不如就請個接生婆在家裡生,她當年就是這麼過來的。
趙旭很贊同,說能剩下好大一筆錢,也不用他在朋友面前低三下四地借了,好主意。
公公在一旁不說話,好像他此刻是外人。
我哭了一夜,肚子裡的生命動個不停。第一次生女兒,在洗手間生的,這次,一定要去乾乾淨淨的醫院。
一邊哭一邊給在東莞認識的姐妹們發信息借錢。
最後姐妹們幾百幾百的,給我湊了兩千多塊錢。
我把錢拿出來的時候,一家人都做出了一個奇怪的表情,意思就是說,沒想到你還偷偷存了那麼多錢,又或者說沒想到你還在東莞的賣了那麼多錢。
那是一個很複雜的表情,我到現在也不想去猜透了。
9
兒子出生後,連滿月酒席都還沒有辦,我就坐上火車,重新來到了東莞,開始了打工生涯。
因為以前檢測員的工作經驗,我被一個姐妹介紹到一個塑料玩具廠去了。工資和以前不相上下,儘管東莞是一個給過我傷害,也讓我掉進流言裡的城市,可是,它也是一個能讓我生存下去的地方。
或許,還有一個原因,我願意重新踏進東莞,那就是女兒在這裡。
趙旭經常在電話裡,來了就是一頓劈頭蓋臉的大罵,你快給我滾回來,少在東莞那種地方給丟人現眼,我在兄弟們面前,臉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
我只需要說一句:「我回去,養兒子的錢誰來出?」,那邊就很快就消停了下來。
剛開始重回東莞,我不打算要那個家了,也不想要兒子了。
沒多久,我就開始想兒子,畢竟他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家不想回,寄錢就成了唯一可以彌補兒子的方式了。我也清楚,錢不一定都給兒子花了,兒子的日子免不了一些苦。寄錢畢竟能減少一點苦,我就覺得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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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六歲生日,擺酒席那天,我請假回過老家一次。我拎著一個行李箱,裡面裝的大部分都是給兒子的玩具、衣服,也給趙旭買了剃鬚刀,給公公買了兩瓶酒,給婆婆買了兩件過冬的衣服。
回到家,已經是下午兩點,中午的酒席已經結束,客人們三三兩兩地在打麻將、抽菸聊天。
婆婆看見我回來,一點歡迎的意思的也沒有,當著親戚們的面,包括六歲的兒子,罵我是賤貨,丟他們的臉,叫我滾。
「兒子呢?」我問趙旭。
他冷冷地指了指門口。
我看見三年未見的兒子,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臉上長滿了密密麻麻的小疙瘩,吃著棒棒糖,一臉木然地看著我,眼淚流下了來。我走上去抱了抱兒子,把行李箱的裡的玩具、衣服拿出來給他,卻把兒子也嚇哭了。
「我是你媽媽,媽媽,你知道嗎?」我努力解釋自己的身份。
我抓住兒子的手,才發現兒子手上的皮膚,也是樹皮一樣長滿疙瘩。
我問趙旭,兒子得了什麼病。
趙旭點了一支煙,吊兒郎當地抽著,「去醫院檢查了,醫生說是扁平疣,有一個不乾淨的媽,能生出什麼乾淨兒子!」
還沒等我罵回去,就看見趙旭的手臂上,也長滿了小疙瘩。
我的脖子上確實有蘚,可從未長過扁平疣。傳給兒子病的明明是他,卻來謾罵我。
我差點沒氣得沒斷了氣。
這時候舅媽,也就是當初的媒人,過來好心問,千裡迢迢趕回來,有沒有吃過午飯。剛準備叫趙旭,把中午的的剩菜熱熱,卻看見一家人,已經把我的行李箱搬到了堂屋裡,翻著裡面的「禮物」。
那天,我在家裡,留下了禮物,以及2000塊錢的現金,餓著肚子,回了娘家。
背向親戚們的時候,我能聽得到身後的竊竊私語,說我不乾淨、水性楊花、不要臉、放在從前就要浸豬籠……
那一刻,我才發現,殺人原來不需要用刀子,一些閒言碎語就可以。
11
我媽給我講,趙旭經常去鎮上的按摩店找女人,還得有一種皮膚病,兒子身上的病,說不定也就是那個。想到她去嫖的錢,可能就是我在工廠裡辛辛苦苦掙的,兒子也跟著他染了一身病,我心裡就隱隱作痛。
在村裡,沒有一句罵趙旭去嫖的話,到處卻是罵我在東莞做婊子的流言。我對自己冷笑了一下,在農村不就是這樣,男人可以正大光明地去嫖,女人要是有一點不乾淨,全村裡都恨不得掘地三尺,把她埋了。
天黑之後,趙旭帶著一身酒氣,來了我娘家。我媽以為他是來接我回去的,高興地把他迎來進來。
他進了我的房間之後,二話沒說,就扯下了我的褲子,把我按在牆上,把他的玩意兒戳了進來。
我像是一個木偶,任他玩弄。
完事後,他看得出我的厭惡,嘴裡罵道:「在東莞賣了這麼多次,還不肯給自己男人上一回?」
罵完就提起褲子,揚長而去了。
12
回東莞的前一天,我去趙旭那裡,把兒子接了出來,說帶兒子去東莞看病。我不忍心兒子在家裡受苦受難了。
趙旭樂得同意,他早已準備娶另一個女人進門了,兒子是他的拖累。
我帶兒子去大醫院裡,治療了幾個月,身上的症狀有了一些好轉。可是,我發現自己身上開始長一些小疙瘩,並沒像兒子那樣長在臉上,而是長在陰部。我得了尖銳溼疣,想都不用想,一定是在娘家的那個晚上,找旭傳給我的,
為了防止再傳染給兒子,我把兒子送到了一個託兒所,一個月的學費和食宿費要4000多。
我當時的工資,勉勉強強也才4000塊錢。
我又去一個五金小作坊打了一份零工,每天像男人一樣,把鋼筋水泥搬上搬下。身上的病一直拖著,只吃著簡單的幹擾藥。
我這輩子命苦,就是因為沒上過幾天學,一定要讓兒子有一個念很多書。城裡的孩子上的託兒所,只要我還沒死,拼了命也要讓兒子去。
有一次去診所買幹擾藥的時候,竟然碰到當年一起去KTV面試的那個女生。從她的衣著打扮,就看的出她日子過得不錯。可她來診所,也是得了尖銳溼疣這種病。
她邀請我去她家坐坐,我正好下午沒班,就同意了。她家同樣是一個小單間,不過裡面裝修很歐式,我那個粗糙的小單間,是沒得比的。她面容疲憊地給我倒了一杯茶,臉上滿是遮擋不住的無奈,講了她這幾年的一些事。
當年,我臨陣脫逃了,她卻真正去了KTV上班了,高額的工資,確實讓她過了一些好日子。可日子久了,她就疲憊了。每天都要面對各種各種的男人,就算是讓他反胃的老男人,貪婪地趴在肚皮上,她也不敢說一聲不。白天睡覺,晚上必須保持高度亢奮,不人不鬼的生活,讓她幾次都想到自殺。前幾個月被診斷出了尖銳溼疣,她也就趁這個機會,徹底辭了職。
她也給我聽了阿斌的事,聽說他前兩年在廠裡被機器夾斷了一根手指頭,領了幾萬塊錢的賠償金,帶著一個女孩回了老家結了婚。
我不禁冷笑,曾經我多麼渴望他帶我回老家結婚,如今她帶了別的女孩回了老家,這樣也好,幸好不是我。
13
經常在夜裡我,我下面癢得痛苦難耐,手往下抓,抓完一看,一手的鮮血。
有一次星期天,我在出租房休息,等待兒子回來,準備帶他去剪個頭髮,買幾件新衣服。坐在床上時,下面又開始癢了起來,我把手伸在下面抓,抓了一手血,剛想拿紙巾擦掉,兒子忽然開門進來了。
兒子看見我滿手鮮血,被嚇哭了,跑過來問我:「媽媽,你的手怎麼流血了,你生病嗎?」
我趕忙用紙擦掉了手上的血,抱住兒子,泣不成聲。
廠裡打暑假工的一個小男生,也準備去剪頭髮。我說有一個姐妹在附近開了了一個店,價格便宜,手藝也不錯。他就跟著我去了。
那個姐姐之前也在工廠打工,覺得工廠工資低不自由,就辭了職,拿著存下的幾萬塊錢,學了剪頭髮,在工業區開了一個理髮店。收入比工廠上班高很多。
收入高是一回事,她成了別人眼中風言風語的對象,又是另一回事。同鄉的人,回了老家,把她開理髮店的事情,講給他們家裡人聽,或許他們也不帶惡意,可老家的人,提到髮廊就想到紅燈區,更何況是東莞的髮廊。硬是一傳十,十傳百地,把她說成了在東莞賣的女人。
我想到自己的在貴州老家的遭遇,也就有了一種同時天涯淪落人的心酸。我可以想到村裡那些人,那些小孩子,如何污衊自己,嘲笑兒子。心中針扎一樣疼。
難道在東莞打工的女人,就擺脫不了婊子的罵名?
14
剪完頭髮,小男生陪我們買衣服,我請他吃晚飯。說是賣衣服,其實我只買了一件裙子,剩下的時間,全給兒子挑衣服了。
逛到一家中年婦女衣服店的時候,小男生走進去,準備給他媽媽挑兩件。我笑著說:「要是我兒子以後有那麼孝心就好了。」
他看出了我語氣裡的無奈,篤定地說:「會的,會的。天底下的兒子,都會對媽媽那麼孝心的。」
兒子也在旁邊很認真地說:「媽媽,等我長大了,我會好好孝順你的,給你買很多好看的衣服,很多好吃的,還要買一個大房子,和媽媽一起住。」
我的眼淚譁譁地流了下來。
空氣中飄著幸福的味道。
出了商場,東莞街頭的路燈,一直延伸至很遠的地方,長長的馬路旁,生長著枝葉飽滿的椰子樹,悠閒的行人三五成群,走向路的盡頭那個燈光璀璨,在黑夜裡撐起一片光明的小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