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大學本鄉校區的醫學部2號館本館前,有一座銀灰色的雕塑。這件名為「M-Monument」的作品是2008年東京大學醫學部和醫學部附屬醫院創立150周年紀念項目之一學生紀念雕塑設計競賽的優勝作品。整體的形狀M寓意著醫學,Medicine。兩個錐形象徵著醫療從事者與患者之間、醫學部與附屬醫院之間和教育與研究之間的關係。中間閃閃發亮的銀球代表了醫學呵護之下珍貴的生命。紀念項目中的另一項成就即一旁於2011年開館的醫學和健康博物館。圖片說明據「東京大學大學院情報學環吉見俊哉研究室」網站均資料圖片
戴燕
現代社會中的人的命運,不是靠傳統辦法就可以拯救,現代社會還必須要相信現代醫學以及與之相關的科學知識、人文理念、社會管理。東大醫學部走過了一百六十年的從近代到現代的歷史,這樣的歷史,讓它給很多人帶來身體健康和心理健康,而這才是一個真正的令社會穩定的存在。2 020年寒假,我到東京探
親,每天中午從東京大學的本部棟2號到中央食堂或第二食堂吃飯,都要經過藥學所、醫學部、醫學圖書館以及東大的附屬醫院大樓,幾天後,便注意到在這些樓群之間有幾座雕像。這些雕像,並不像本鄉通鐵門旁邊的第一代工學部長古市公威的坐像那麼碩大,也不像安田講堂附近高高在上的濱尾新校長坐像那麼威風,它們都是只比真人大不了多少的半身銅像,有的就在車來人往的道邊,也有的為冬天乾枯的草木所掩,不留神幾乎看不見。不過,因為每一尊雕像旁邊都配有說明,吸引我飯後駐足瀏覽,漸漸地知道周圍這些雕像,原來都與東大醫學部有關。
附屬醫院南棟有一個小小的醫學和健康博物館,正好從去年起展出東大醫學部及附屬醫院160年的「從近代到現代之路」,海報還貼在我每天進去的龍岡門大門口,於是,我也在午飯後順路去看了這個小而精的展覽,大體明白東大醫學部的歷史,是要從江戶的「玉池種痘所」算起。種痘所是日本在江戶時期為防治天花而設,最早的設在長崎,江戶種痘所則是由一批蘭學醫生1858年在神田松枝町建立,1860年歸於江戶幕府,改名為西洋醫學所,明治初年又改為大學東校、東京醫學校,1876年移至本鄉現在醫學部這個地方,1877年與昌平坂學問所、開成所合併為東京大學。這也就是說,醫學部的成立比東京大學要早了將近二十年,所以,應該是先有醫學部,後有東大。而這也是東大很特別的地方,它在明治十年建立之時,就不是平地而起,而是接受了江戶的遺產,源起於1630年德川家康時代而專講朱子學及漢學的昌平所,也是由江戶幕府在1863年設置的以蘭學、英學為中心的開成所,還有專門從事西洋醫學教育、研究的種痘所,都是它的基礎,而從這一點也可以看到,明治與江戶時代學術思想文化的關係之密切,所謂明治維新,恐怕更是在傳統之上的「更新」,而不是「革新」。
在周圍的這些雕像中,時間最早的,大概是頭戴軍帽的繆勒 (Dr.Leopold Müller,1824—1893)的 半 身 銅像。本來江戶時代的日本,只對荷蘭開放,醫學也是從荷蘭傳來,比如1774年在日本出版的第一部講人體解剖的《解體新書》,原來是德國人寫的,可是杉田玄白等人翻譯的時候,卻是依據的荷蘭文本,我因為去東洋文庫看它最近的「大清帝國展」,碰巧也看到了這個日譯本的初版本。但是到了明治初期,明治政府認為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國家是德國,醫學也是德國最好,於是請進來走出去的,都改成圍繞德國,繆勒便是最早請來的一位。這位普魯士人,先後就讀于波恩大學、柏林大學,後來在普魯士陸軍軍醫學校教書,在普法戰爭中還當過野戰醫院院長。1871年他來到日本,當時的醫學部還在下谷和泉橋。他奉日本政府之命改革這裡的醫學教育,規定醫學生必須是預科二年、本科五年,又強行把藥學從醫學中劃分出去,據說他手段嚴厲,使在校的三百名學生被淘汰得僅剩下五十九人。他在短短的三年裡,就為日本建立起新的醫學制度,而日本醫學界似乎對他也頗為敬重,在他歿於柏林後的第三年即1895年,就特為他造像立碑,碑文還是由著名的漢學家島田重禮撰寫。這尊銅像現在是在藥學部旁邊,不過,原件在1959年被盜,這一尊是1975年重塑的。
離繆勒像不遠,在柔道館的後面也有兩尊並立的雕像,兩個都是德國人,一個叫伯爾茲(Erwin von Balz,1849—1913),一個叫斯科巴(Julius Karl Scriba,1848—1905)。1876年,伯爾茲來到東京醫學校,他是教內科的,又兼做內科醫生,那時他才26歲。後來他娶了日本妻子,一直做到1902年在東大退休,退休後還做過日本宮內省的侍醫。斯科巴是比伯爾茲晚幾年,在東京大學成立後的1881年來到東大醫學部的,教外科、皮膚科、眼科、婦科,前後二十年,最後在鎌倉去世。他還有兩個很有名的事跡。一是在1891年,那時候俄國皇太子即後來的尼古拉二世訪日,在滋賀縣的大津突然遭到砍殺,他奉命前往救治。二是在1895年,代表大清國的李鴻章到山口縣下關與伊藤博文籤訂《馬關條約》,其間也突然遭槍擊,傷及左眼的下面,他也被指派前去搶救。在醫學和健康博物館的展覽中就可以看到,伯爾茲和斯科巴這兩位德國醫學家,都被視為是對日本近代醫學有過巨大貢獻的人,在1907年斯科巴銅像的揭幕儀式上,便是由濱尾新校長致辭,對他大加表彰。據說過去醫學部的學生畢業,也都要在他們兩位的銅像前留影。二戰期間日本四處回收金屬,這兩尊銅像業已登記在冊,但幸好戰爭很快結束,它們才免於被徵收投入熔爐,到今天依然供人瞻仰,讓人記住在日本的近現代醫學史上,有過德國醫學家的功勞。而對我這樣的匆匆過客來說,在一瞥當中,首先是看到了日本對於曾經 「惠及」他們的人,大概一律都抱了感恩的心,而不問什麼是「體」什麼是「用」、「體用」如何平衡,與此同時,也看到甲午戰敗後的李鴻章在全力挽回大清國顏面之時,曾經得到一位在日德國醫生救治這樣一個大歷史中的小細節,這細節讓人回味無窮,也可以說百感交集。
其他的幾座日本人雕像,在繆勒旁邊的是下山順一郎(1853—1912)。他生在江戶末期,1870年經尾張犬山藩(愛知縣犬山)推薦進入大學南校,大學南校就是開成所的前身,
所以,他一開始學的是德文,後來轉到醫學校,是1877年畢業的醫學部第一屆藥學生,隨後去法國的斯特拉斯堡大學留學,三年後回到醫學部任教。他還曾在1900年到臺灣考察藥業。他的銅像是1913年所立,與繆勒像兇悍的表情相比,臉上有一種近乎農民的質樸和明亮。
而在附屬醫院前並立的兩尊塑像,一個是佐藤三吉(1857—1941),一個是青山胤通(1859—1917),他們也都出生於江戶末期,佐藤生在大垣(岐阜縣大垣)的藩士家庭,1872年進入大學南校,1883年到德國柏林大學留學,1887年回東大教外科學,擔任過附屬醫院的院長和醫學部部長。青山胤通算是佐藤同鄉,出生在苗木藩(岐阜縣中津川市苗木城)的藩士家庭,1882年畢業於東大醫學部,與佐藤同年到柏林大學留學,學習內科、病理學,又與佐藤同年回到東大醫學部。他還是明治天皇的御醫,是傳染病研究所的創建人。1894年香港發生導致二千多人死亡的鼠疫時,他曾經和病毒學家北裡柴三郎一同到港,在做病理解剖的時候,不幸感染,命懸一線。他還同我們都很熟悉的作家森鷗外(1862—1922)是很好的朋友。其實森鷗外也是東大醫學部1881年的畢業生,畢業後做了陸軍軍醫,只是他文學家的名聲太大,蓋過了他醫生的身份。
說起來,東大醫學部畢業而成為著名作家的,不只有森鷗外一人,在醫學與健康博物館裡,我看到他們列出的名單中,就還有齋藤茂吉、木下杢太郎、水野秋櫻子、加藤周一、安部公房和加賀乙彥。原來科學界也並不都那麼無視文學的存在,這些詩人、小說家也是醫學部的驕傲。而這也讓我想到,當魯迅1902年留學日本,1904年進入東北大學醫學部的前身仙臺醫專時,那時在日本,學醫科而跨界文學並且在文學領域取得不凡成績的,已經不乏其人。也許是因為文學和醫學有相通之處,文學關注的是人,醫學關注的也是人,所以,我們常常見到好的醫生,都不僅僅有救病治人的技術手段,還有同文學家一樣的悲天憫人的氣質以及洞悉人心的眼光。當然,森鷗外的文學修養與他從小在島根縣的家鄉藩校學習經歷有關,而他之所以少年學醫,也和他家世代為津和野藩的醫生有關。東大的圖書館裡有一個鷗外文庫,裡面有他的一些藏書,從藏書中大概可以了解他的讀書範圍以及興趣所在,其中竟有那麼多的中國歷代詩文集,讓我很是吃驚。魯迅自然是熟悉森鷗外的,他和周作人後來編譯《現代日本小說集》,其中就收入了森鷗外的作品,並且引述日本評論家的話,稱其創作是「透明的智的產物」、態度中沒有「熱」,這不也恰好像是我們讀魯迅文字時的感受?魯迅在回憶他的醫學老師的《藤野先生》中,寫下的第一句話是:「東京也無非是這樣。上野的櫻花爛漫的世界,望去確也像緋紅的輕雲……」這裡提到的「上野」,就在東大醫學部隔壁。
在醫學部2號館的後面,還有從事生化研究的隈川宗雄(1858—1918)雕像。隈川也是江戶末年出生的人,1883年從東大醫學部畢業,比佐藤和青山晚一年,也是去了柏林大學留學,1890年回到東大擔任醫學部講師,後來當過醫學部部長。與佐藤、青山的半身銅像一樣,隈川像也是一個穿西裝的日本人,臉上有著嚴謹的學者表情,不過又透出一種昂揚之氣,使人遙想那一代日本維新人士的高遠的懷抱。這幾位來自江戶諸藩的青年才俊,昔日的武士後代或者醫學世家子弟,在時代轉變的大潮中,正是憑著他們在傳統中獲得的學識修養和超乎常人的勇氣,乘風破浪,率先接受新技術、新學問、新思想、新制度,成為東大現代醫學的奠基人,那一份執著、堅毅,到現在都令人感動。
特別是在二月初的東京,因為新冠肺炎的肆虐,感染人數逐日增加,沒有哪個國家哪個人能置身事外,前所未有的,所有人的眼光都聚焦在醫院和醫護人員,所有人的希望都寄托在他們身上,因為此時此刻,誰也拿不出他們那樣的本領!我照舊每天經過這些雕像,也是每天都在祈禱醫學的進步、醫生的力量能夠幫我們渡過難關,而這時候,我也更加體會到現代社會中的人的命運,不是靠傳統辦法就可以拯救,現代社會還必須要相信現代醫學以及與之相關的科學知識、人文理念、社會管理。我想東大醫學部走過了一百六十年的從近代到現代的歷史,這樣的歷史,讓它給很多人帶來身體健康和心理健康,而這才是一個真正的令社會穩定的存在,我祝願天下人都能充分感受到這種存在,並且由此得到更美滿的生活。
(作者為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
(來源: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