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家族企業》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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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 鼎
提到美國的標識性建築,純白色的「婚禮蛋糕式」穹頂形象深入人心,更是無數次地被模仿。這裡其實還存在著一個誤區,很多人誤以為這一建築就是白宮,事實上,這是美國國會大廈。別看美國國會大廈無數次出現在新聞聯播裡,可是每年眾多赴美旅行的遊客中,難得有人會忙中偷閒地駐足參觀這座巍峨高聳的歷史建築,人們更感興趣的是紐約的自由女神像和費城的自由鐘。
在美語裡,國會大廈並不是通常的拼寫Congress House,而是一個特別的單詞Capitol,注意,不是Capital(首都)。僅僅一個字母的差異,導致很多美國人也頻頻發生拼寫錯誤。誰該為此背鍋?不是別人,正是時任國務卿託馬斯·傑斐遜(未來的美國第三任總統,與華盛頓、富蘭克林一道被稱為開國三傑)。
當初,傑斐遜審批著名的「郎方計劃」(L'Enfant's Plan),堅持將立法機構的建築稱為Capitol,這個單詞來自拉丁語Capitoline Hill,是古羅馬的七丘之一。傑斐遜希望通過這個詞來表達美利堅合眾國應成為現代版的羅馬共和國的理想。
「郎方計劃」下的華盛頓
理想固然豐滿,現實卻很骨感。
事實上,華盛頓和傑斐遜心目中的美國國會大廈並不是今天的模樣。1790年7月,經過傑斐遜、麥迪遜和亞當斯等「建國之父」的幕後交易,靠近華盛頓總統居所弗農山莊(從22歲開始,華盛頓在這裡居住了長達45年)的波託馬克河谷意外地成為首都,紐約、費城等熱門候選城市紛紛感到被無恥地出賣了。儘管如此,首都的建設仍然從此開始。
一年後,一個法國人來到了波託馬克河谷。當時,這一帶還是人煙稀少、森林茂密的蠻荒之地。這個法國人就是郎方(Pierre Charles L'Enfant),法國王室御用畫家的兒子。他像許多法國人一樣,以志願者的身份參加了美國獨立戰爭。正是在戰爭中,他與華盛頓相識,並為他創作了幾幅油畫。如今,他應華盛頓總統之邀前來考察首都的選址與規劃。不久,他提交了第一份首都規劃方案「郎方計劃」。
郎方1791年為聯邦首都規劃的設計圖手稿
在提交了第一幅首都規劃設計圖僅僅幾個月後,喜怒無常的郎方便被解僱了。因為他始終堅持所有的首都建築都必須納入到城市全局規劃中來進行,可是負債纍纍的聯邦政府的當務之急是儘早建成總統府和國會大廈。他的出局並不意外,令人意外的是,兩百年後的首都還是基本保留了郎方最核心的設想。郎方將首都劃分為網格狀,重要的公共建築都通過寬闊的對角線大道相連。這座新城的中心是一座小山丘「詹金斯山」,因為這座小山丘為姓詹金斯的一戶農民所有。郎方相信,這是安放國會大廈的最佳地點。這樣的設計體現了早期美國的共和理想——代表民意的國會應該在國家政治中扮演核心角色。後來,隨著國會大廈開始修建,這座山便被稱作國會山。
從詹金斯山一路向西,一直延伸到波託馬克河邊,郎方還設計了一座講述國家誕生進程的巨大廣場。兩百年後,這個天馬行空的設想仍然沒有真正實現。但郎方的另一個設計卻至今未變。他在國會的西北對角線上規劃了總統府(白宮)的位置,並在兩者之間設計了一條林蔭「小道」——賓夕法尼亞大道。郎方的首都規劃可謂是野心勃勃,自命不凡。不要忘了,在19世紀初,首都華盛頓特區僅有3210名居民,人數大致相當於現在一所稍大規模中學的人數。
命運多舛的國會大廈
1792年春,在郎方出局之後,國務卿託馬斯·傑斐遜提議舉辦一場設計競賽,為國會大廈和「總統府」徵集設計作品,比賽獎金是500美元,這在當時是一筆巨款。獲獎者是一位名叫威廉·桑頓的業餘建築師。這份遲到的作品被華盛頓總統盛讚為「宏偉、簡潔和美麗」。桑頓的設計靈感來自巴黎羅浮宮和先賢祠的門廊,以及羅馬萬神殿的穹頂。按照他的設計,國會大廈的基本布局由彼此相連的三部分構成:中間是帶穹頂的圓形大廳,計劃作為聯邦最高法院,南北各有一棟建築,分別是參議院和眾議院。但是,他沒有想到,國會大廈後續圍繞這個穹頂還有很多故事將要發生。
威廉·桑頓的獲獎設計
1800年,國會大廈尚未完全竣工,待在臨時首都費城的美國國會竟急不可待地搬了進去。當時,誰也沒有料想到,60多年後國會大廈才真正竣工。1811年,國會大廈的南北兩翼竣工,只有中間的圓形大廳還在修建。可是,一年之後,一小股英軍成功入侵華盛頓特區,將總統府和國會大廈洗劫一空,並放火焚燒,肆意破壞。重建後的總統府為了遮掩煙燻痕跡,刷上了白漆,以後便成了眾所周知的白宮。
與白宮的命運不一樣,國會大廈的重建很快變成改建,並且耗時更加漫長。直到1823年,國會大廈的圓形大廳才終於竣工。然而,這個年輕的國家成長速度太快。1850年,首都華盛頓特區建城60周年,人口已增長到4萬,同時國會議員更是來自31個州,多達295人,其中眾議員233名,參議員62名。國會大廈的擴建迫在眉睫。
1812年,被英軍放火焚燒後的國會大廈,喬治·芒格繪於1814年。
總統照例舉行了一場設計比賽。來自費城的資深建築師託馬斯·U. 沃爾特成功突圍。但是,當他順利地將國會大廈的長度增加了一倍多後,現有的綠色銅穹頂又顯得相形見絀。1855年,富蘭克林·皮爾斯總統籤署協議,撥款10萬美元(相當於現在的219萬美元),委託沃爾特重建一座更加宏偉的新穹頂。
鑄鐵的「婚禮蛋糕」
沃爾特面臨的最大挑戰是,在大幅提升穹頂高度的同時,如何保持支撐穹頂的圓形大廳結構不變?這難度就如同在一座普通平房上面直接加蓋二樓、三樓。
沃爾特的解決方案非常巧妙,他採用了鑄鐵製造穹頂。其實,是中國人最早利用鑄鐵製造東西,而鑄鐵的第一個工業應用是為新型蒸汽機製造零件;到18世紀末,鑄鐵作為建築材料開始在英國廣泛使用。19世紀初,熱風爐的發明大大降低了鑄鐵的生產成本,很快鑄鐵就像後來的鋼、鋁和塑料一樣風靡一時。作為建築材料,鑄鐵缺點很明顯,材質太脆,缺少拉伸強度;但它也有很多優點,比如它像木頭一樣容易成型,但比木頭更結實,它的外觀看起來像石頭一樣宏偉,但重量比石頭輕。所以,鑄鐵既適合用作大型的承重支架,也適合製成形狀各異的零件,組裝起來方便快捷。
沃爾特之所以採取鑄鐵穹頂,還有一個原因是防止火災。不久之前,一場火災幾乎將國會圖書館毀於一旦。沃爾特受命重建圖書館,大量採用石牆、石地板、鐵屋頂、鐵樓梯和鐵書架,從而將新建的圖書館變成了像銀行金庫一樣的安全之所。這一項工作也啟發沃爾特認真思考如何在建築設計中更好地運用鑄鐵材料。
沃爾特設計的穹頂樣式後來被戲稱為「婚禮蛋糕式」,其實主要是效仿歐洲古典建築。十多年前,他曾前往歐洲考察學習。他對羅馬的聖彼得教堂、巴黎的先賢祠和倫敦的聖保羅教堂都作了深入考察。這三大著名建築都有相似的穹頂設計:底部有一個鼓形基座,頂部有一個帶拱肋的圓頂,還有一個天窗。沃爾特的設計也是如此。他在底部鼓形基座的周圍設計了非常古典的科林斯柱,這與聖保羅教堂最為相似。也有一種說法,認為沃爾特還認真參考了俄羅斯聖彼得堡冬宮附近的聖以撒大教堂(Saint Isaac's Cathedral),因為這是第一座有鐵架穹頂的教堂。
國會山上的自由女神
在鑄鐵穹頂的頂部,沃爾特還增設了一座自由女神像,由美國雕塑家託馬斯·克勞福德設計。這是一尊巨大的青銅雕像,高5.9米,重約6.8噸。儘管都是自由女神,但是此女神與彼女神的名字其實並不相同。國會山的自由女神是Freedom,紐約的自由女神是Liberty。屹立在國會大廈之上的自由女神,右手持劍柄,左手握著桂冠和盾牌;她的古希臘式長袍用一枚胸針固定,針上刻著「U.S.」;她的左肩搭著一條美洲土著風格的流蘇毯子,還戴著一頂頭盔,頭盔四周鑲著星星,頭頂是鷹首。乍看上去,女神像是一個造型不倫不類的美洲土著。這尊自由女神的奇特造型,曾經一度引起國會議員們的強烈不滿。他們紛紛質疑,是否可以將女神頭戴的鷹冠給拆掉?或者乾脆直接換一個雕像?
其實,克勞福德受命設計自由女神像後,曾經提交過兩個方案。他的第一個方案是一個典型的古希臘風格的女神像,一手握著劍和盾,一手捧著橄欖枝,頭戴桂冠,目光低垂。這個模型立刻吸引了主持國會大廈重建工作的戰爭部長傑斐遜·戴維斯和他的助手梅格思上尉。他們建議克勞福德在女神像下面增加一個基座。然而,克勞福德的第二個方案雖然增加了一個基座,卻換了迥然不同的女神像。最引人注目的是,這位女神戴了一頂圓錐形的無邊小帽 這就是所謂的「自由帽」。
在古羅馬時期,獲得解放的奴隸會戴上這樣一個小帽。在美國革命和法國革命時期,這種帽子頗為流行。然而,如果女神戴上自由帽,這就意味著女神是一位獲得解放的奴隸。這令戴維斯非常惱怒。戴維斯是南方奴隸制的忠實支持者,後來在南北戰爭期間還被選為南方邦聯總統,也因此在戰後淪為階下囚。
國會山遊覽中心展示的自由女神像仿品
一頂自由帽讓北方的雕塑家和南方的奴隸主發生了尖銳衝突。戴維斯要求克勞福德摘掉這頂帽子,他說:「這頂帽子的歷史使它不適合一個生而自由、不會被奴役的民族。」顯然,戴維斯口中的這個民族不包括黑人奴隸。身為乙方,克勞福德不得已選擇了妥協。他摘掉了女神頭上可能會觸怒奴隸主的自由帽,卻又在女神的頭盔上面添加了象徵印第安人的鷹冠,繼續表達他的抗議。也許是戴維斯即將離任,無心糾纏,這樣暗含冷嘲熱諷的設計竟然通過了。
1857年,克勞福德在羅馬去世。直到兩年後,他製作的石膏模型才輾轉運到華盛頓特區。這時發生了一件被載入史冊的小故事。據說,當巨大的石膏模型運到首都時,有一個義大利人負責拆卸模型。他自認為是這個國家唯一一個能夠拆卸模型的人,所以趁機索取高報酬。這時,工廠主的黑人奴隸菲利普·裡德挺身而出,化解了這場糾紛。他利用一個滑輪和滑車,將鉤子插入人像模型的眼眶中。然後,通過反覆拉緊繩子,製造震動,導致模型頂部出現微弱的縫隙,從而一個個地找到模型裡面的螺栓的位置。正是這段故事讓裡德成為國會大廈建築歷史上罕見留下姓名的黑人。裡德的故事提醒我們,黑人奴隸才是建造美國國會大廈的無名英雄。據最新研究統計,超過400名黑人奴隸參與建造了國會大廈。
1892年2月6日,菲利普·裡德以自由人的身份離世。2014年4月16日,紀念菲利普·裡德的牌匾揭幕,這一年是華盛頓特區黑奴解放152周年。
1863年12月2日,在寒冷的積雪中,自由女神像的最後兩部分——頭部和肩部完成了安裝,華盛頓特區周圍12個堡壘的35門炮鳴炮致敬。但是,穹頂的真正竣工卻是在兩年之後。穹頂的設計者沃爾特沒有等到這一天,他在一年之前被迫辭職。
不過,實踐證明,沃爾特的設計不僅野心勃勃,也充滿風險。畢竟只有更具有野心的設計方案才會吸引政治家們的關注。但是,令美國人引以為豪的新穹頂還是破壞了整個建築的比例,1904年,國會不得不重建了大廈的正門。當初,自由女神像即將完成安裝時,甚至有鑄鐵廠的老闆聞風而逃。他們相信,如此沉重的鑄鐵穹頂和青銅塑像一定會壓垮整座大樓。現在看來,這樣的擔心不無道理。
都說建築是凝固的音樂,如今回頭來看,國會大廈更是一部濃縮的美國建國史。從郎方自命不凡的首都規劃,到沃爾特豪情萬丈的鑄鐵穹頂,最後到克勞福德別具一格的自由女神,我們看到了早期美國理想與野心相互糾纏的精神史詩。美國國會大廈的建造之所以曲折反覆,步履蹣跚,其實反映了一個新生的國家探尋自我的艱難歷程。
正如英國學者羅恩·穆爾說過的一段耐人尋味的話:「建築始於其締造者的欲望,不論是為了安全、莊嚴、庇護,還是歸屬感。建成後,它會影響其體驗者和使用者的情感,而他們的欲望繼續塑造並改變著它。」
(作者是歷史學博士,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師,長期從事中國文化、中國近現代史研究。本文詳見於【《家族企業》雜誌2020年8月刊】 未經本刊授權,不得轉載;經本刊授權轉載的,請註明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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