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何改進英式中文》
舊有生態:措詞簡潔、句式靈活、聲調鏗鏘。
危機:太快太強的西化。
1、名詞的泛濫:
英文好用抽象名詞或名詞詞組。中文用具體名詞、短句更順暢。
抽象名詞→軟化、架空動詞:單音節動詞變成萬能動詞+抽象名詞的片詞。
「例如press變成了apply pressure,動作便一分為二,一半馴化為靜止的抽象名詞 pressure,一半淡化為廣泛而籠統的動詞 apply。巴仁 (Jacques Barzun)與屈林 (Lionel Trilling) 等學者把這類廣泛的動詞叫做「弱動詞」(weak verb)。他們說:「科學報告不免單調而冷淡,影響之餘,現代的文體喜歡把思路分解成一串靜止的概念,用介詞和通常是被動語氣的弱動詞連接起來。」巴仁所謂的弱動詞,相當於英國小說家奧韋爾所謂的「文字的義肢」(verbal false limb) 。」
中文典型病態:「作出」、「進行」。
2、「科學至上」(scientism):使用學術化的抽象名詞
①first step→initial phase
②名氣→知名度,很有名→具有很高的知名度【srds,不就是論文公文水字數嗎。做人很累的。】
3、複數與性別:
有以「們」、「眾」結尾的詞,但大多數詞語本身具有複數含義,而無需畫蛇添足。
①人人、大家、大眾→人們
②民眾們、聽眾們、球員們:「們」已累贅,「眾」「們」並用,更是不通。
「中文詞不分數量,有時也會陷入困境。例如「一位觀眾」顯然不通,但是「觀眾之一」卻嫌累贅,也欠自然。「一位觀者」畢竟不像「一位讀者」那麼現成,所以,「一位觀眾來信說……」之類的句子,也只好由它去了。」
4、之一:中文原無之一的說法。
「世間萬事萬物都有其同儔同類,每次提到其一,都要照顧到其它,也未免太周到了。中國文學名著當然不止一部,漢朝名將當然也不會祇有一人,不加上這死心眼的「之一」,絕對沒有人會誤會你孤陋寡聞,或者掛一漏萬。一旦養成了這種惡習,只怕筆下的句子都要寫成「小張是我的好朋太之一」,「我不過是您的平庸的學生之一」,「他的嗜好之一是收集茶壼」了。」
「這就說到「最……之一」的語法來了。英文最喜歡說「他是當代最偉大的思想家之一」,好像真是精確極了,其實未必。「最偉大的」是抬到至高,「之一」卻稍加低抑,結果只是抬高,並未真正抬到至高。你並不知道「最偉大的思想家」究竟是幾位,四位嗎,還是七位,所以彈性頗大。兜了一個大圈子回來,並無多大不同。所以,只要說「他是一個大名人」或「他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就夠了,不必迂而回之,說什麼「他是最有名氣的人物之一」吧。」【也不盡然。這恰恰可以說是中國人原有的語言思維裡缺乏這種嚴謹性,以外語之特性補充也未嘗不可】
5、連接詞
英文:詞性相同的字眼常用and連接;中文:並列即可,或活用「而」
「在政治民主化與經濟自由化的發展道路,臺北顯然比北京起步更早及邁步更快,致在政經體制改革的觀念、行動、範圍及對象,更為深廣更具實質……
這樣的文筆實在不很暢順,例如前半句中,當做連接詞的「與」、「及」都不必要【為何與不必要】。「與」還可以說不必要,「及」簡直就要不得。後半句的「更為深廣更具實質」才像中文,「起步更早及邁步更快」簡直是英文。「及」字破壞了中文生態,因為中文沒有這種用法。此地一定要用連接詞的話,也只能用「而」,不可用「及」。正如 slow but sure在中文裡該說「慢而可靠」或者「緩慢而有把握」,卻不可說「慢及可靠」或者「緩慢與有把握」。「而」之為連接詞,不但可表更進一步,例如「學而時習之」,還可表後退或修正,例如「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可謂兼有and與but之功用。
目前的不良趨勢,是原來不用連接詞的地方,在 and 意識的教唆下,都裝上了連接詞;而所謂連接詞都由「和」、「與」、「及」、「以及」包辦,可是靈活而宛轉的「而」、「並」、「而且」等詞,幾乎要絕跡了。(※英:但也不要不當而而而!)」
6、介詞
英文的潤滑劑,中文則不盡然。
嚴重者:「有關」、「關於」
「最近我擔任「全國學生文學獎」評審,有一篇投稿的題目很長,叫「關於一個河堤孩子的成長故事」。十三個字裡,「關於」兩字毫無作用,「一個」與「故事」也可有可無。【怎麼說,我反倒覺得河堤孩子的成長沒有那種感覺了,可能因為我的思維已經受到汙染了吧。日常說話簡潔和創造文學氛圍畢竟是兩回事】
英文在形式上重邏輯,喜歡交代事物物的因果關係。中文則不盡然。「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其中當然有因果關係,但是中文只用上下文作不言之喻。換了是英文,恐怕會說「因為清風徐來,所以水波不興」,或者「清風徐來,而不興起水波」。」
7、副詞
「他苦心孤詣地想出一套好辦法來。
老師苦口婆心地勸了他半天。
大家苦中作樂地竟然大唱其民歌。
「苦」字開頭的三句成語,本來都是動詞,套上副詞語尾的「地」就降為副詞了。這麼一來,文章仍然清楚,文法上卻主客分明,太講從屬的關係,有點呆板。若把「地」一律刪去,代以逗點,不但可以擺脫這主客的關係,語氣也會靈活一些。」
「目前最濫的副詞是「成功地」。有一次我不該為入學試出了這麼一個作文題目:〈國父誕辰的感想〉,結果十個考生裡至少有六個都說:「國父孫中山先生成功地推翻了滿清。」這副詞「成功地」在此毫無意義,因為既然推而翻之,就是成功了,何待重複。同理,「成功地發明了相對論」、「成功地泳渡了直布羅陀海峽」也都是饒舌之說。天下萬事,凡做到的都要加上「成功地」,豈不累人?」【大抵系中文與英文本身之特色,中文的確靈活,但引之邏輯也未嘗不可。不同時況有不同區分,還是要區別對待。但這兒確實有道理。】
8、的
「一碰到形容詞,就不假思索,交給「的」去組織,正是流行的白話文所以僵化的原因。白話文所以囉嗦而軟弱,虛字太多是一大原因,而用得最濫的虛字正是「的」。學會少用「的」字之道,恐怕是白話文作家的第一課吧
月光是隔了樹照過來的,高處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卻又像是畫在荷葉上。
第一句的「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和「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都是單調而生硬的重迭。用這麼多「的」,真有必要嗎?為什麼不能說「參差而斑駁」呢?後面半句的原意本是「彎彎的楊柳投下稀疏的倩影」,卻不分層次,連用三個「的」,讀者很自然會分成「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
9、修飾語的位置
「如果句短,前飾也無所謂。如果句長,前飾就太生硬了。例如下面這句:「我見到一個長得像你兄弟說話也有點像他的陌生男人。」就冗長得尾大不掉了。要是改為後飾,就自然得多:「我見到一個陌生男人,長得像你兄弟,說話也有點像他。」其實文言文的句子往往是後飾的,例如司馬遷寫項羽與李廣的這兩句:
籍長八尺餘,力能扛鼎,才氣過人。
廣為人長,猿臂,其善射亦天性也。
這兩句在當代白話文裡,很可能變成:
項籍是一個身高八尺,力能扛鼎,同時才氣過人的漢子。
李廣是一個高個子,手臂長得好像猿臂,天性就會射箭的人。
後飾句可以一路加下去,雖長而不失自然,富於彈性。前飾句以名詞壓底,一長了,就顯得累贅,緊張,不勝負擔。所以前飾句是關閉句,後飾句是開放句。」【我其實是才知道中文的後飾是這樣的。】
10、時態
「中國文化這麼精妙,中文當然不會拙於分別時間之先後。散文裡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議論未定,而兵已渡河。」詩裡說:「已涼天氣未寒時」。這裡面的時態夠清楚的了。蘇軾的七絕:「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裡面的時序,有已逝,有將逝,更有正在發生,區別得準確而精細。」(西化尚不嚴重)
11、語態
①「原來可以用主動語氣的場合改用被動語氣
(一) 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
(二) 新大陸被哥倫布發現了。
(三) 新大陸被發現了。
第一句施者做主詞,乃主動語氣。第二句受者做主詞,乃被動語氣。第三句仍是受者做主詞,仍是被動,卻不見施者。這三種句子在英文裡都很普遍,但在中文裡卻以第一種最常見,第二、第三種就少得多。第三種在中文裡常變成主動語氣,例如「糖都吃光了」,「戲看完了」,「稿寫了一半」,「錢已經用了」」【我每次用後者的時候,都有著自己語法有問題的感覺,又老老實實改成被動語態,只能說英文課的確影響很大】
②只會用「被」字表被動語態
「頗有前衛作家不以杞人之憂為然,認為堅持中文的常規,會妨礙作家的創新。這句話我十分同情,因為我也是「過來人」了。「語法豈為我輩而設哉!」詩人本有越界的自由。我在本文強調中文的生態,原為一般寫作說法,無意規範文學的創作。前衛作家大可放心去追逐繆思,不用礙手礙腳,作語法之奴。」
「不過有一點不可不知。中文發展了好幾千年,從清通到高妙,自有千錘百鍊的一套常態。誰要是不知常態為何物而貿然自詡為求變,其結果也許只是獻拙,而非生巧。變化之妙,要有常態襯託才顯得出來。一旦常態不存,餘下的只是亂,不是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