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化講究「名」,所謂「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道」和「名」之間有一種說不清的聯繫。繼而派生出來的「名不正言不順」,也是從反面來強調名的意義和重要性。小說是虛構的,小說的虛構涉及多方面,故事、人物、年代、空間,以及器皿、物件等,這些都是可以虛構的。在小說中,最重要的命名是篇名,篇名在中國傳統的文論裡,有「文眼」之說,也就是說是篇名或者是一根線索貫穿始終,或者說開啟了一扇窗戶,透過這個窗戶可以窺覽到小說的概貌。小說命名的方式多種多樣,最常見的就是以人物來命名,比如巴爾扎克的《高老頭》和魯迅的《阿Q正傳》。當然也有小說題目看似與小說無關,但細細品讀,又與小說千絲萬縷聯繫著,比如魯迅的《祝福》其實是寫祥林嫂的命運,但如果只叫《祥林嫂》就沒有現在這樣深廣的人道主義的悲憫情懷,而只是批判封建主義的檄文。
還有一種就是用物件來貫穿小說的主要情節,這物件變成了小說的題目,傳統的現實主義小說經常運用這樣的命名方式。像中國傳統小說《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和莫泊桑的《項鍊》以及被稱為簡約派代表作家的卡佛的《老式收音機》都是以一個貫穿故事情節始終的道具(百寶箱、項鍊、收音機),來講述故事的起承轉合,來揭示人物的命運,從而折射時代的影響或社會文化的軌跡。這樣的小說命名方式現在還是會經常使用到的,比如獲得《小說選刊》2014年年度獎的王方晨短篇小說《大馬士革剃刀》就是通過兩位剃頭匠的故事,由大馬士革剃刀貫穿,表現人物的性格和命運。連被稱為先鋒派的蘇童也不時使用一下這樣的題目,比如《白雪豬頭》,就是用豬頭來串起小說的故事,以致網上有人用這樣的語句來調侃蘇童:「全篇以豬頭開始,以豬頭結尾,整個故事圍繞一串豬頭,頗為忠貞。」小說寫的是貧困年代為飲食所困,準確點說為豬肉所困的故事。小說寫一家人為豬頭焦慮。母親帶著四個兒子,因為資源匱乏,也因為經濟拮据,吃不起豬肉,只能排隊去買豬頭,但是食品店的張雲蘭故意說賣完了,沒有豬肉的日子讓孩子們的生活塌了天似的,為了討好張雲蘭,母親便想辦法自己做五條褲子送給張雲蘭,去換取豬頭。然而,母親幾天幾夜趕做好褲子,卻聽說張雲蘭調離,豬頭自然吃不成了。在大年初一的早晨,滿身是雪的張雲蘭提著兩個豬頭出現了,她說,告訴你母親,我來過了。這逆轉方式有點像莫泊桑的《項鍊》,但蘇童的「先鋒」之處,在於在「豬頭」這樣一個俗不可耐且形象不堪的道具面前加上了「白雪」這樣超凡脫俗的高雅意象,這樣混搭的「後現代」效果也讓蘇童與剛出土的寫實主義拉開了距離。如果沒有「白雪」修飾的「豬頭」,就可能不是蘇童的小說,而是出自一個類似趙樹理式的傳統寫實作家之手。
《紅樓夢》的書名自然是好。《紅樓夢》成書過程比較複雜,至今在紅學界還眾說紛紜,《紅樓夢》的書名形成也是一個難解的課題,一般認為與脂硯齋有關,由於脂硯齋身世撲朔迷離,真假難辨,《紅樓夢》這個書名的最終形成時間還是難以確定;也有人認為,《紅樓夢》的書名與高鶚有關,因由高鶚續書(或整理),全書由八十回成為一百二十回,紅樓也因此夢圓了。
其實在《紅樓夢》成書的初期,對書名的選擇就有不同的意向,小說本身通過空空道人之口來寫當時的情況:「空空道人聽如此說,思忖半晌,將《石頭記》再檢閱一遍,因見上面雖有些指奸責佞貶惡誅邪之語,亦非傷時罵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倫常所關之處,皆是稱功頌德,眷眷無窮,實非別書之可比。雖其中大旨談情,亦不過實錄其事,又非假擬妄稱,一味婬邀豔約、私訂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幹涉時世,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問世傳奇。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鑑》。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
按照這個說法,曹雪芹定的書名是《金陵十二釵》,而不是《紅樓夢》。由於史料不全,我們難以見到當時曹雪芹《金陵十二釵》的全書,也很難說書名是否最合適。現在只有依據現在的版本,我們不妨對上述曾經擁有的書名按照現代小說理論略加評點,或許可以看出,最終被接受的為何是《紅樓夢》這個書名了。
《風月寶鑑》,這個題目用的就是上面說過的道具命名法,用小說中的一個物件或用品作為小說的結穴,從而貫連起整個小說,莫泊桑的「項鍊」就是這樣的結構,風月寶鏡在小說裡是賈瑞用來治病的一個「神器」,這道具本身是有象徵意義的,因為這風月寶鏡,是王熙鳳毒設相思局的結果,賈瑞暗戀王熙鳳,於是病入膏肓,醫生讓照骷髏一面以絕色情之苦,但鏡子的另一面是美若天仙的王熙鳳。賈瑞淫心放蕩,最後縱慾而亡。用《風月寶鑑》做題目不僅是賈瑞一個人的故事,之後秦鍾也因縱慾而亡,表面看是和小尼姑智能染了風寒,其實也是死於另一種風月寶鏡。而之後的秦可卿之死,則是整篇小說的第一個高潮。秦可卿無疑是作者用心塑造的一個重要人物,因為塑造得太成功,至今還有人念念不忘,提出要建立「秦學」,以解開她身上的諸多謎團。秦可卿無疑是風月的化身,也是寶鏡的化身。秦可卿這方風月寶鏡,在作家的敘述和讀者的眼中,她幾乎是一個沒有缺點的女神,人見人愛,男人喜歡,女人也喜歡,老的喜歡,孩子也喜歡。小說展現的幾乎全是她正面的形象,她的負能量只是草蛇灰線間不經意間露出一點縫隙來,是被作家留白處理的。比如,寶玉在她房中的夢遺,比如「淫喪天香樓」的刪去。但年輕美貌秦可卿的早夭,又被作家含而不露的筆觸寫得有些不堪,這不堪是通過他公公賈珍的過度祭奠和傷心反襯出來的。
而太虛幻境則是一個放大版、豪華版的風月寶鏡,在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曲演紅樓夢》中,賈寶玉夢遊幻境,先觀賞到美麗女郎,嘗到美酒佳餚,看到仙歌妙舞,仿佛是風月寶鏡的正面一樣迷人,然而「那寶玉恍恍惚惚,依著警幻所囑,未免作起兒女的事來,也難以盡述。至次日,便柔情繾綣,軟語溫存,與可卿難解難分。因二人攜手出去遊玩之時,忽然至一個所在,但見荊榛遍地,狼虎同行,迎面一道黑溪阻路,並無橋梁可通。」這活脫脫是風月寶鏡的背面,死亡的陷阱。
如果小說在秦可卿死之後就結束,《風月寶鑑》無疑是最合適的題目,但之後的故事——尤其是大觀園建立之後,小說關於風月的描寫越見其少,色情描寫幾乎絕跡,更多的篇幅是關於寶黛釵三個人的愛情糾葛和賈府興亡的悲劇,遠離了風月,切近了人間。《風月寶鑑》自然不適合作為一百二十回甚至八十回的書名。也有學者疑惑這《風月寶鑑》是不是單獨成過書,如果單獨成書,這秦可卿、秦鍾、賈瑞就是書中的悲劇主人公,是作為醒世恆言來告誡讀者的。當然,現在無從考證《紅樓夢》的成書過程,《風月寶鑑》是單篇的名字,還是全書合併的名字,也自然不好說了。
《金陵十二釵》,按照現存的版本的說法,這是曹雪芹確定的書名,且「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最終才確定的書名。很顯然,《金陵十二釵》的書名更符合賈寶玉的胃口(當然賈寶玉不是曹雪芹),也更符合作家在開頭部分的感慨,所謂「風塵懷閨秀」,也是對「十二釵」的追憶逝水年華。這種以人物命名的小說題目,可以說是最為普通的,魯迅的《孔乙己》、巴爾扎克的《歐也妮·葛朗臺》、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也都是這樣一種小說題目,而《金陵十二釵》的書名也不是簡單地用人名,「十二釵」是女性的群像,正冊、副冊、又副冊就涵括了三十六位女性。而另一邊被稱之為《紅樓夢》的「前小說」的《金瓶梅》也是通過三個女性的名字的截取來作小說題目的,小說通過潘金蓮、李瓶兒、龐春梅三位不同身份的女性悲劇命運,寫出了西門慶這樣一個荒淫無恥而又霸道蠻橫的典型人物。《金瓶梅》用三個女性是可以來折射西門慶的,但「金陵十二釵」折射的不僅是賈寶玉一個人的命運,而且有些人物也好像與「十二釵」不發生關聯,而《紅樓夢》雖然也是女性的悲歌,但「十二釵」委實不能全部包括小說的內容。雖然是曹雪芹「欽定」的題目,也沒有能夠被認可。另外,金陵這個地名好像與小說實際描述的場景也有些差異,作者故意混淆了南京與北京的差異,是為了躲避文字獄,清朝消亡之後,這樣的混淆便意義不大了。
《情僧錄》,據說是空空道人定的題目,空空道人是小說中的一個人物,空空道人也許是賈寶玉的化身,也許是曹雪芹的化身,由他來確認小說的題目,是典型的小說家言。和《金陵十二釵》的女性視角不同,《情僧錄》是典型的男性視角,視角落在賈寶玉身上,由情而僧,由色而空,確實體現了小說的色空思想。但《紅樓夢》是一部非常豐富的偉大作品,《紅樓夢》寫了情,但是更寫了欲,寫了淫,賈寶玉被視作情痴,但也在太虛幻境被稱為天下第一淫人,這「天下第一淫人」就不是一個「情」字能夠概括的。「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這雖然是用來形容秦可卿的,但也能體現自己的價值觀和情愛觀,「情」和「淫」是有某種必然聯繫的,「情既相逢必主淫」,情情相加必然會生出淫來。在這裡,可以看出作家對「淫」的理解是困惑的,「情」是美好的人性,是正能量的,怎麼再加上一個「情」字會生出「淫」來呢?而「淫」是負能量,甚至與禽獸同名,所以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是萬惡之首。同時,賈寶玉作為「情痴」,並不是真的痴情,或者並不是痴情於一個人,而是痴情於大觀園那眾多的美好女子。由情而僧,是賈寶玉的情感歷程,也是他的心路歷程。但「情」與「僧」很難概括《紅樓夢.》整部小說的內涵,因為《紅樓夢》不只是一部言情小說。而《紅樓夢》中倒是有一個以情僧身份出現的人物,這就是妙玉,妙玉冰清玉潔,塵泥不染,這樣一個出家人,在賈寶玉面前似乎也不夠淡定,時不時露出幾縷情絲來,頗有「情未了」的嫌疑,當然,妙玉的結局似乎不妙,「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賈寶玉由情而僧,是悲劇,妙玉由尼而「泥」,和她曾經的潔癖天壤之別,悲乎!
《紅樓夢》之前流行的書名是《石頭記》,至今一些資深的紅學家還是堅持使用《石頭記》一名,著名作家王蒙也認為《石頭記》這個書名更好一些。《石頭記》在四大名著中,和《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是比較匹配的,以「記」、「傳」「演義」這類體裁來冠以書名,是中國傳統小說的習慣。而《石頭記》本身在書中也交代了出處,是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面的一塊石頭所書,是記載在石頭上的故事。這自然是借鑑了女媧補天的神話故事,而小說中的木石姻緣和金石姻緣之爭,也在一個「石」上做足了文章。可以說,《石頭記》是最貼近作品的書名。
為什麼《紅樓夢》這個書名會流行並將《石頭記》慢慢覆蓋?如果《石頭記》只有八十回,《石頭記》無疑是最合適的書名。問題是《石頭記》是八十回的作品,而高鶚續了四十回之後,已經撐出了《石頭記》的範圍,和曹雪芹之前的主旨也發生了位移。「紅樓」一詞,可以指女兒國大觀園,也可以指「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鼎盛時期的賈府,「夢」則是雙重寓意,一是燦若桃花,錦繡雲團,也是林毀鳥飛,虛空如夢。小說中多處出現夢的場景,據統計,前八十回寫了二十個夢,後四十回寫了十個夢。其中第五回的「賈寶玉神遊太虛境」和一百一十六回「幻境悟仙緣」,都是寫得最長的夢。以夢開始,以夢結束。照應了情與僧、色與空的主題,又將家族的興衰、歷史的更替蘊含其中。另外,五四新文學運動之後,中國小說觀念也由原先的客觀漸漸轉向作家主體,作家的啟蒙意識在小說充分體現,小說的題目出現超越敘事本體,像魯迅的《祝福》就是在祥林嫂悲劇命運之上的精神騰空。最為明顯的是魯迅的兩部小說集《吶喊》和《彷徨》,它們都不是原有小說集中的篇名,魯迅把它作為小說集的題目,是一種超越,也是一種精神的俯視。
小說的題目既然是多種多樣的,大可以不拘一格,因篇而異,因人而異。可以道具命名,也可以人名、地名命名,還可以抽象超越。一部《紅樓夢》就曾有過多個名字,這些題目也是小說最常見的起名方式,我們或許從中可以得到一些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