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去了一趟東莞,特意去高埗鎮轉了轉,果如傳聞,裕元鞋廠幾乎成為空廠。由於產業轉移,裕元前幾年即往東南亞遷移,這個曾經的「巨元霸」,只餘下落寞與涼悲。回來後好幾天,我一直心潮起伏,更連續幾晚睡不著,腦海裡全是車間、流水線、食堂、工友、愛情、逛街、東江、東莞炒米粉。而且畫面如此鮮活,歷歷在目,好像觸手可及。我知道我必須記下什麼,記下我在裕元的打工歲月,記下那些與青春、愛情和夢想有關的日子。
我是1997年南下東莞的。作為世界工廠,東莞當時熱得發燙,機器日夜不休,工人輪流換班,數百萬計農民工湧至這塊熱土。而其中,絕大部分是17-25歲的青年人,又以女性為多。當時,我並不明白為什麼我遇到的幾乎全是這個年齡段的打工者,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東莞當時招聘的標準,幾乎是統一的,好一點的工廠,只招女工,年齡也限制在17-25歲。當然,如果有廠裡有熟人推薦,或者花錢找門路,則另當別論。在農村勞動力蜂擁而至的珠三角地區,一些腦子靈活,又有關係的人,把介紹別人進廠,當成了正經的職業,甚至比在廠裡上班還獲利更多。這種情況,在東莞、廣州、深圳等城市,都不鮮見。當然,這並不是我這篇文章想要描述的重點。
南下東莞那一年,我十八歲。剛經歷了人生中的第一次重大失敗,高考落榜。母親有意想通過購買的方式,讓我進鎮辦工廠上班,但我拒絕了,我不願意待在那個死氣沉沉的小鎮,領一份僅夠糊工的工資。我還那麼年輕,理所當然應該去大城市闖蕩一番,實在不行,再回小鎮。而那時,南下似乎是我唯一證明自己的機會。我們村有一些人在南方打工,從他們帶回來的打工雜誌上,我讀到了工廠的故事,讀到了流水線的故事,也讀到了工廠愛情的故事。而我最喜歡的卻是,一個普通工廠,通過自己的努力,成為組長、拉長,甚至成為主管的勵志故事。而他們大多也是高中生。這給了我希望,讓我內心歡喜。我覺得別人能做到的事,我也一定能。
我是和已經在高埗鎮一間電子廠打了兩年工的同鄉來東莞的。當時,一起隨行的還有一個叫麗的女孩。我們坐長途汽車,一天一夜的行程,到達東莞時,天剛蒙蒙亮。迷迷糊糊中,聽到有人喊,看,東莞到了。我通過窗戶,看到外面全是工廠,車間裡亮著燈光,隱隱還有工人走動。這樣的場景,在來東莞前,曾在我夢裡反覆出現過。我突然激動起來,因為這將是我奮鬥的疆場。我甚至有點迫不及待想要下車,到工廠去看看。終於,汽車停在高埗鎮,下車後,同鄉叫了摩託車,把我們帶到他打工的電子廠,行李寄存在他工廠門口的士多店裡,然後請我們吃了早餐,便帶我去了裕元工業區。在那之前,同鄉早就向我們描述過這家工廠。在他看來,能進裕元上班都是幸運的,因為裕元規模很大,福利有保障,機會也多。反正比他所在的小工廠強了不知多少倍。
我們到達裕元時,工業區門口正在招聘,應聘者已經排成了數條長龍。同鄉當即讓我們排在隊伍中。排隊的人都領到了一份表格,工作人員帶我們去了廠區。當時,我以為領了表就代表成為了裕元的一員,但其實並不是這樣。我們被帶到會議室,然後一個個面試,我承認我很幸運,當天面試成功的,僅佔三成,我成功了。剛到東莞,就找到了工作,我有點不敢相信。因為在老家時,我就聽說過找工不易的傳說,我們村裡更有人經歷過被查暫住證,睡在荔枝園的墓地裡的恐怖經歷。但阿麗卻沒被選上,我不明白裕元選人的標準是什麼,阿麗長得很好看,但她卻沒被選上。我想也許是我的字寫得好一點的緣故吧。
後來,同鄉託人把阿麗安排進了他們工廠,但三個月不到,阿麗就自離了。很久以後,同鄉說起這事,還滿是抱怨,為了把阿麗招進工廠,他花了一百塊的介紹費。現在看來,這沒有什麼,但在當時,加班一個小時,才能掙一塊五毛錢。這樣一換算,一百塊就顯得很珍貴。而他根本沒和阿麗提過這件事,很多年以後,偶爾提及這事,我才從他的言語中得知,原來,他喜歡阿麗,想追求她。據說後來,阿麗去了厚街,進了也很著名的電子廠偉易達。同鄉後來還專門去厚街看她,當時沒有手機沒有網絡,去大工廠找一個人,如同大海撈針。同鄉從上午等到晚上,也沒能等到阿麗,只好鬱郁而歸。儘管如此,同鄉仍然很興奮,然而阿麗她受不了漫長的夜班,總打瞌睡,不到半年,又離職了。後來,她去了寮步的金凱悅酒店上班。沒過多久,阿麗就和一個開工廠的老闆好上了。但那老闆大她二十歲。再後來,我便沒了她的消息。從此,沒有再見過她。因為她從不在過年回老家,家裡關於她的傳聞也漸漸少了。因為不知道哪一年,她把她爸媽也接到了東莞,試圖劃一個句號,和故鄉撇清關係,但村裡關於她的流言從未停止過。
裕元很大,我被分配在裕元一廠。宿舍八人一間,是鐵架床,每張床都拉了蚊帳和床簾,相當於把一間房子分隔成許多隔間,每張床的空間裡便是一個個人的小世界。女工愛美,把床鋪所在地牆壁裝飾了很多小物件,也有人貼上喜歡的男明星的照片。宿舍裡的人來自五湖四海,大多比我大一兩歲,唯有床位進門右手邊那個鋪位,已經28了,據說她已經在裕元待了五年,但仍然是一個普工。她是個怪人,面容姣好,行為卻令人捉摸不透。廠裡有兩個男孩喜歡過她,而且條件都不錯,但她直接拒絕了。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原來她出門打工便發過誓,不當上組長絕不談戀愛。
工廠的節奏比我想像中的快,也很單調,一點也不浪漫。日復一日重複幹同樣的工作,升遷卻看不到一點機會。越是大工廠,分工越精細,而人事關係也更複雜。基層升級的渠道已經被熟人牢牢掌控,而我又屬於情商很低的那種人,不懂也不願意去溜須拍馬。慢慢地,我對於升職一事冷下心來。當時,下了班,工人們的生活也很單調。下班或周末時間,我常去的便是書店。也許,我需要用雜誌上的工廠故事來麻醉自己,給自己一絲安慰。身邊的工友們則更喜歡去逛商場夜市,買一件漂亮而且便宜的衣服,來妝點青春動人的身體。工廠附近有好幾家投影廳,周末時,那是工友們最喜歡去的地方。記得當時《環珠格格》熱映,投影廳也有播放的權限,甚至有工友曠工去看這部熱門電視劇。
這部電視劇也影響到了工廠女孩的愛情觀。對當時的打工妹來說,談戀愛是最好的娛樂方式。一廠附近的東江邊,一到夜晚,便有無數對青年男女相依相偎。那時愛情很單純,工廠男工有限,往往可以擁有優先選擇權,而且的確存在一個男工同時和幾個女工友談戀愛的情況。然而,這畢竟只是少數。現在的網絡上,常有一些人說,當時東莞是男工人的天堂,因為找工廠女孩談戀愛太容易了。我並不接受這樣的說法,這是對東莞女工侮辱,也並不準確。相比於現在動輒幾十萬的彩禮,那時的女工多麼純潔呀,她們並不需要男工一分錢,甚至我身邊還有好些工友,有了男朋友之後,主動把工資全部交到他們手裡。我想說,那才是真正的愛情,儘管他們知道,最後他們可能並不會有結果。因為在那時,跨省的愛情還不被接受。父母把孩子送到南方打工,只希望他們在掙了幾年錢後,回到故鄉,在老家嫁人或者娶妻,終老一生。
而我也在進裕元一年後,不可避免地戀愛了。準確地說,這並不叫做戀愛,叫單相思更為準確。我喜歡的那個人是湖南衡陽人,與我不是同一個省,我從一開始便沒對這便情抱有期望。但他的卻時時闖入我的心扉。他是一名倉管,在當時,我以為他就是白領,也曾想像他一樣,不用再坐在車間流水線上,我多麼希望有一間辦公室是我的,可以吹著空調,在屬於自己的辦公桌前伏案工作,累了,還可以看看書。為了這個夢想,我還真去買了一本倉管的書。但我不會電腦。一次出糧日,我去鎮郵局寄了錢回家,看到郵局旁邊有一家新開的電腦培訓中心,我動了心思,走進去諮詢一番,還拿了一張傳單回廠裡。那時我對電腦了解太少,以為英語成績差,就學不會電腦。以至於錯過了最好的時機。而我對那位倉管的喜歡,也壓抑在心裡。年底時,突然再也沒見到他,據說,他跳槽去了另一家工廠,做倉庫主管。我知道,我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也便斷了那個心思。
我在裕元待了三年,記憶最深刻的裕元的企業文化:敬業、忠誠、創新、服務。雖然只有八個字,寓意卻很深刻。在裕元,我學到了很多東西,留下了許多故事,得到了許多情誼。我永遠記得,每到發工資那天,我們幾個舍友就會組團去吃炒米粉。那時的東莞米粉,真叫一個好吃呀。炒一份東莞米粉,加一個蛋,再來一瓶冰鎮豆奶或者可樂,至今仍是我記憶中最留戀的美味。後來我離開了裕元,離開了東莞,隔了兩年,我又從老家來深圳,繼續在工廠裡打拼,只不過,這一回,我終於進了辦公室,成為那個夢想中吹空調的白領。
條件比流水線好多了,但我仍時時想起在流水線忙碌的日子,想起我們那個脾氣暴躁又傲慢的組長,想起流水線上的工友們,想起宿舍裡的同事們,想起工廠裡那些不知結局的愛情故事。睡在我上鋪的那個叫芳芳的女工,愛上了一個來自安徽省的保安。被我稱為師傅的女工阿霞,最大的夢想是開一家炒粉店,那年過年時跟一個小她兩歲的男工友回了湖南。被我們戲稱為我們那條流水線「線花」的桃子,被男友拋棄欲割腕幸好被發現及時……
還有湖北宋玉花、四川趙可晨、重慶李冬梅、廣西張青青、江西的唐糖,此刻,寫這篇文章時,我腦海裡如此清晰地跳出你們的模樣,我以為我已經忘記了這段歲月,但其實,這段生活一直埋藏我記憶深入,只要被觸發,記憶便會被瞬間激發。如果你們剛好看到這篇文章,希望你們能留言聯繫,那麼多年不見,我們都變得不一樣,而我對你們的感謝與念想,從來未曾改變過。
謹以此文紀念我那從未消失,又一直存留在心中的東莞歲月。親愛的朋友,如果你有同樣的念想,有同樣思念的人,請在文末留下信息,也許,二十年後的重逢驚喜,便在你的留言裡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