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是指高緯度地區的「明亮的夜晚」,是太陽處於地平線之下,「夜晚仍然明亮」的現象。這本書取名為《白夜行》,看似積極的外表之下,包裹了一顆陰暗的核。
整個閱讀過程,就像在白夜中行走,儘管前方有光亮,但依然身處黑暗。又像穿行在無盡的隧道中,知道沒有出口又不願在黑暗中停留,於是只能忍著疲憊和睏倦,邁開腿往前走。
《白夜行》
當……整個世界都與我作對,至少,還有愛我的爸爸和媽媽。
大抵如此,每一名小學生會把「爸爸媽媽最棒了」這句話,作為「自己最棒了」這一命題的「解題公式」。
這也是「未遇變故」的亮司和雪穗抱有的初始想法。
故此,當少年亮司親眼目睹了父親對自己的好友(女友)實施性行為的不堪一幕,其承受的,是何等量級的超強精神衝擊波!
此處,即點出了第一個命題:受害者,深陷深淵,然,注視深淵,要麼自我毀滅,要麼走上一條毀滅之路。
亮司和雪穗看似咬緊牙關的奮鬥,其實是在不斷向更深層的深淵中墜落中進化的。不同的是,亮司甘願成為雪穗的影武者,就算自我毀滅也在所不惜,最終讓那個失去了靈魂的她,在搖搖欲墜中走向毀滅之路。
刑警古賀形容雪穗是惡之蓓蕾,最終盛開成為惡之花。
《惡之花》是波德萊爾的詩集,他認為惡具有雙重性,一面腐蝕和侵害人們,一面又充滿了挑戰和反抗精神。歸根結底,從基督教的「原罪」一說出發,「惡之花」它所生長的環境是病態的,邪惡的。
所以,雪穗的惡是人類原罪的惡,並非「其本人的惡」。
第二個命題是,正義的力量終究有限。
若司法審判代表著人類的最終正義,那麼精神道德的審判又居於何位呢?
一切的肇始:桐原洋介,一名戀童癖患者。
戀童癖主要是由於後天心理發展不正常造成的,其主要原因有:1.心理因素。過於留戀童年時代。2.社會因素。在工作上,生活中,人際關係受挫厭倦,轉而對兒童發生興趣。3.家庭因素。夫妻不和,對成年人的性生活失去興趣。4.性格缺陷。膽怯,懦弱,缺乏應付危機的能力,如妻子有了外遇缺不敢面對現實,轉而希望退回到童年,並在心目中幻化成兩種形象:一是戀人,二是母親。
於是,妻子的出軌影響了桐原洋介;經濟不振,生活的艱辛影響了寺崎忠夫;他們同為雪穗的「客人」。
對雪穗的傷害不僅僅限於精神上的,也帶給了她身體上的,她無法正常受孕。(高宮誠無法和雪穗養育子女。)
為此,書中的雪穗越是美麗,越是出類拔萃,我們愈加惋惜與心酸,歸根結底,事件發展到喪失理智的程度,就一定會有悲劇發生。
應該說,本書的故事設計非常出彩,筆墨精煉,細緻入微。
在每一個時間段落內,截取影響人生進程的故事段落,一因一果連帶成章。雖然出場人物眾多,但是環環相扣,配角們要麼用自身的視角見證亮著司與雪穗的隱秘關係,要麼深深受到其二人的影響,被牽連其中。
因為,隱隱感覺到了一些不祥的氣息。
就算對此敏感,也無法詳加調查(總不能去翻書底吧),以為自己的想像或許與事實有所出入。
然,事實就是如此,如此的——黑暗……
一位擁有百次經驗的少女面對男人時依舊脈脈含羞,但,一個經歷著初體驗的三十歲老處女卻能坦然寬衣……
雪穗那時候的神情恰似東南亞或海地的雛妓們在街邊攬客的神情,對此,東野的對表情刻畫非常準確。
但,心疼。(雪穗說:你們還是人嘛,我還只是個孩子啊!)
在戰後,日本人普遍有一種深深的贖罪態度。並且,在日本傳統文化中,有一種人是專門生活在他人陰影下,與之「共生」;主僕類似「家臣」,身心類似「忍者」。
亮司便是帶著這種無比的愧疚心理,成為了雪穗的家臣,忍者,甚至是替身「影武者」。
兩個人像是兩隻同病相憐的受傷野獸,互舔傷口,彼此安慰,彼此療愈,彼此迸發。亮司和雪穗都因為年幼時遭遇的不良影響而造成心理問題。因為抑鬱,所以在「白夜下行走」;從變態心理學的角度來說,男人抑鬱時會選擇離開,而女人抑鬱時會選擇依賴。東野是嚴格按照心理學經典定義設定了男女主人公的行為以及心理狀態,所以,書中的情節看起來是那麼的縝密、真實。
心若過份執著,人就會偏執,便會心盲,要殺人。 所以,亮司對雪穗的這份執著,讓他殺人。
所以,雪穗對亮司的這份依賴,讓她「白夜能行」。
藤村都子的遭遇是典型的校園暴力。日本校園中的生員環境有層級分明的金字塔結構,(薦書《聽說桐島要退部》講述了這種金字塔結構)藤村都子利用她高高在上的權利,趾高氣昂的散步謠言,貶低假想敵。一般情況來說,這樣的效果是驚人的,往往一夜之間就會把「敵人」置於流言的漩渦,造成其被集體孤立的結果。
但是,當藤村注視著深淵的時候,深淵同樣注視著她。
「阿克琉斯之踵」:人有致命的弱點。若一個人完美若斯,又該如何呢?玷汙之,制裁之,毀滅之?在成人童話中,社會的辦法總有辦法,但,雪穗和亮司幼小的心靈中又怎能懷揣那樣的陰暗呢?
有人說,因為貫穿全篇的知名新聞,不斷暗示的時代背景,以及不同社會階層人士的正面描寫,儼然一副八九十年代日本浮世繪,故此,使之成為一部推理小說中的社會小說。我當然同意這樣的說法,但是否能視之為一部暗含隱喻的家庭倫理小說呢?
看書過程中,總讓我莫名想起《洛麗塔》。
雪穗愈加期待忘卻黑暗的歷史,便愈加將人性灰暗的本性放大化。她憧憬「陽光下行走」的人生理想,而這種理想只不過是一個普通人的日常狀態;一方面她光鮮的外表中帶著誘人的魔力,另一方面,她卻萬萬不能企及最平常人的最平常狀態。面對極端矛盾,除了祈求一部高速旋轉著的離心機,還有什麼其他辦法呢?於是,她在內心安放了這部機器,提純了純粹的惡與欲。
完美的愛情是什麼?不僅僅在肉體和精神上高度合拍,而且是在工作中和理想追求上高度合拍。所以,雪穗制定了計劃,攀上一個又一個難度不同的人生目標。一方面證明著自己存在的意義,而更重要的是:證明著她與亮司的高度合拍。
然,她不知如何去愛一個男人。
和亮司的愛因為是逃避的愛,互舔傷口的愛,所以並不純粹,是黑夜的愛。少女懷春,她本渴望「白天的愛」,但在高宮誠懦弱又沒誠意的大男子主義中又一次失望了。(話說,高宮誠也是混蛋,得妻如此夫復何求;男人那點自尊好比褲襠,遮住了擋羞,遮不住比較灑脫、涼快。但,日本男人不讓女人參與工作什麼的,是江戶時代的惡性遺傳。)
對於江利子,雪穗無疑是自私的。她在溫柔及微笑下的潛臺詞是:你最好有自知之明。
她視江利子為自己的提線木偶,本該如此活在自己的陰影下。因為,雪穗的虛榮心等同於復仇心,並且將潛藏秘密的虛偽,濃濃的攪拌在了一起;只要雪穗認為:「她的障礙」。她就會毫不留情的清除掉。
至於,今枝直巳推斷雪穗的目標是筱冢一成。我另有不同的看法。對於雪穗來說,筱冢一成可能是上選目標,但也只是目標而已,而非愛情。攀附高枝,人生捷徑,大概是世俗女子的傳統認知,雪穗則是在此基礎上,尋找著某種安全感——她在某一段平靜的生活中,開始幻想度過平常人的那種平常生活。
作為忍者中的上忍,亮司已經達到了某種境界。
傳說某位日本大名,日常行事謹慎,就連如廁都不固定。(日本古代廁所是蹲坑式,我國是馬桶式,如廁還有澡豆洗手,幹棗塞鼻的富貴儀式)於是,某位上忍(據傳是加藤段藏)埋伏在其中一個蹲坑處,幾天幾夜(吃喝是怎麼解決的,請腦補),終於用一根矛槍從下刺入目標身體,完成了暗殺任務。
可以說,忍者在現實社會仍然具有積極的意義。個人猜想,這也是亮司堅持「忍者」的精神寄託之一。比如,忍者對任務相當執著,甚至在看起來不可能完成的情況下依舊會堅持到底,直到任務完成為之。任何侮辱都無法擊潰他們。
對於,園村友彥,雖然亮司可能是為自保,但亦出於維護及抓住園村友彥的「痛腳」,日後方面利用而採取了極端行動——對死去的花岡夕子進行奸屍。
對於正常人來說,這恐怕只能用「忍者」一詞來形容了。
亮司像一個「忍者」行事,同樣他抱有「忍者」的思維特性:時時刻刻保持著清醒的頭腦,並且隨時掌握著周圍的一切,也懂得隨遇而安,並不怨天尤人。
至此,這也代表了現代日本人的某種思維方式。
書中的一個亮點是:從沒有直接描繪亮司和雪穗是如何暗中聯絡的。
這點非常巧妙,一方面迴避了細節安排的可能突發的硬傷(東野你老實說,是不是偷懶了),另一方面又給讀者大量的幻想空間。
亮司直接殺死的人有:桐原洋介,松浦勇,唐澤禮子,今枝直巳。 而,西口奈江美也很可能被亮司殺死。
若慄原典子成為障礙,也肯定會被他滅口。
配角唐澤禮子的死因在小說中沒有事先交代,但既然在她家發現了松浦的屍體,又顯示埋藏地有新進動土的痕跡,那麼就不能排除雪穗殺人滅口的行徑——因為養母發現了屍體,而雪穗自然難圓其說。
慄原典子這位配角雖是亮司有意接近而完成任務,但我覺得是本小說中唯一的敗筆。
首先,之前亮司無論殺戮或陷害,過程中都無任何瑕疵,而對慄原典子則露出了不應該出現的疏忽——在洗澡時,被慄原典子從他的書包中翻出致命的證據。
當然,這種安排,便於情結收尾。但我覺得完全還能用更好合理的方式處理結尾。比如,用刑偵技術手段解釋安排。不過,一旦那樣,或許也會衝淡某種情懷——司法調查和審判並非萬能的正義。東野可能出於這樣的考慮才會安排上述情結,畢竟,這部小說並不是嚴密得像《福爾摩斯》那樣的偵探推理小說。它是社會小說,倫理小說。(忍者小說,笑)
另,慄原典子鍾情於亮司也有突兀之處。
雖然,情節上東野說明慄原典子處於情感真空期,情感背叛期。她期待重新依賴一個可以依賴的男人。但,我還是覺得有些許不妥當,總讓我想起王朔「自戀情結」的矯情小說。但,這是我的個人喜好而已,若有誤導還請諒解。
對於筱冢美佳這樣不知人間惡意的傲嬌女,最好的方式就是體驗人間惡意。需要長期攻守同盟的法則不是保留秘密而是交換秘密:一支株莖上兩朵未全開的花蕾,看似饞涎欲滴,然,未經盛放的原因,或許只有兩朵花蕾彼此知道而已。
你愛我嗎?我愛你?怎麼算是愛我?需要的時候,我如影在伴;不需要的時候,我泯然覆滅。
亮司做到了,他用自己的一生為雪穗換取新生;而雪穗則拖著她那白色的影子,化身幽靈,行走在五千公裡之外仍沒有出口的毀滅之路,從此只能在黑暗中孤獨前行。直叫人唏噓。
這個世界很美好,值得我們為之奮鬥。
桐原亮司和唐澤(西本)雪穗告訴我們,只能相信後半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