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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在前面:從今天開始到之後幾天,我會慢慢把我在楊毅侃球上首發的文章轉過來,歡迎大家提出寶貴意見。
下午6點多鐘,北京南護城河畔某公寓,瀋陽人齊俊傑高大的身影穿過幽深的走廊,他進門,換上拖鞋,把剛換下來的休閒鞋規規矩矩地塞進門邊的鞋架。他走到桌邊,吞下1片維生素和3片精氨酸。
「這樣可以幫我保持健康。別人秋天都困,我不困。」他先是很篤定地對我說,接著又自我顛覆,「也有可能是心理作用,嗨,管他呢。」他坐下,邊說話邊撿起掉在地上的碎頭髮和菸灰丟進菸灰缸裡,然後舒舒服服地往後一靠。
「我有什麼好寫的呢,我的生活沒有高潮。」他盯著亮如鏡鑑的木地板,像是自言自語,「如果我打進了CBA,倒是可以好好寫寫。」
2020-2021賽季,CBA聯賽一年級生共57人,本土球員總數360人。這也就意味著,絕大多數籃球少年——無論專業還是業餘——會在進軍CBA的路上掉隊,有些掉隊者不會離開籃球場,而有些掉隊者會抹掉身上與籃球有關的痕跡,與籃球場漸行漸遠。
齊俊傑屬於後者。
小學時,他曾經場均30多分率領校隊奪得區冠軍,享受著眾星捧月的待遇,從此立志打進NBA。初中時「橫行」瀋陽野球場。高中短暫進入遼寧男籃青訓梯隊,跟遼籃在同一個館裡訓練。後又在阜新籃校接受周琦啟蒙教練李明點化,有幸與劉志軒同場競技。
同很多天賦一般,境遇一般的孩子相比,齊俊傑走得夠遠,因為他起碼摸到了CBA的最邊緣。但他又足夠不幸,因為籃球之路上一系列外力帶來的重挫足以讓他抱憾終生。
小時候,他夏練三伏,「皮一搓掉一把。」為籃球獻出過門牙的一角,一次被肘擊之後的不省人事,以及……但是現在,籃球被他藏在了最不起眼的角落,很少再碰。環顧他所居住的公寓,只有角落裡的幾雙籃球鞋和電腦屏幕上的NBA2K遊戲能讓人聯想到,他是一個與籃球有著極深淵源的人。
「你為什麼不再熱愛籃球?」我問他。
「何為熱愛?」他自問自答,「這歸根到底是一個墮落的故事吧。」
我要打NBA
齊俊傑家所在的小區有一塊籃球場,花壇地磚砌成的地面(有時會讓籃球的反彈軌跡難以捉摸),破舊的籃筐上吊著半截呈現出灰黑色的籃網,球場的一側是一個人工湖,球經常掉進去,如果掉得足夠遠,就得用石頭砸,利用蕩起的波紋把球「推」回來。
那塊球場是那一帶的籃球聖地,下午下班之後,人潮湧動,等著「接撥兒」的隊伍一個接一個。還是小學生的他總是拿一顆球在場邊觀察、模仿,那些不帶球的成年人為了獲得籃球的使用權,非常願意帶他一起打,也願意傾囊相授。
齊俊傑博採眾長,球技迅速精進,同時也徹底入迷。
從家裡去球場,一定是運著球去,胯下、背運,各種花活。從球場回家,有電梯他不坐,偏偏走樓梯,為的是邊上臺階邊練習體前變向運球。當同齡人還在使用「端尿盆」投籃或胸前推球的時候,他已經有意識地將球舉過頭頂——儘管他開始並不知道這樣做的目的何在。
有一年暑假,他幾乎是長在籃球場上的,每天中午12點半,他會準時穿上他爸爸送給他的那件黑色的艾弗森球衣,頂著火辣辣的日頭,自己到球場上運球、投籃直到那幫成年人下班,打到球場上人群幾乎散盡再運著球回家。
曬得褪了幾層皮之後,他的膚色變得黝黑。也磨穿了好幾雙滑板鞋的前掌。
那個暑假結束之後,再回到學校,齊俊傑「逮誰虐誰」,能突能投還能搶。在區聯賽上,他場均30多分率領校隊拿下冠軍。有次比賽,他聽到兩個體育老師議論:「這小子要是被球探看見,肯定能被選走。」他聽到之後暗自興奮,從此立志打進NBA。
他年紀小,身體瘦弱,在場上難免吃虧。
「你看我這牙,」他咧開嘴,用手指著右邊的門牙,「有個人傳球,我力氣小沒接住,『咣當』砸臉上了,牙掉了一塊兒。鼻子那個酸啊,眼淚、鼻涕、鼻血一起流,洗把臉接著打。」
又撩起左邊的頭髮,指著太陽穴附近的一道疤痕說道:「這裡,當時有個三十多歲的大哥拿到籃板,我從後邊去偷球,他一護球一掄肘,砸我這了。」痛感還沒來得及傳輸到大腦,他就不省人事了,再醒來已經在醫院,父母都站在病床邊上。
籃球在他的身體留下永久的傷痕,也將在他的心裡留下巨大的遺憾。
狗屎運,黴運!
俊傑此後的籃球道路相當順遂,升入初中後,他加入了校隊。校服褲子一卷,露出高幫鞋裡的球襪,沒人能攔得住他,那是他「最風光的時候」。直到第一次月考他「走了狗屎運」,在全年級500人裡考了70多名,從此老師和家長都篤定他在學習方面會是一匹黑馬。
但是接下來,齊俊傑再也沒能考出70多名的成績,隨之而來的是100多名、直到200名左右。
在他的父母看來,學習成績下降的罪魁禍首是下午最後兩節課的籃球訓練,於是背著他找到教練:「不要再讓齊俊傑參加訓練了。」當他再次興衝衝地來到訓練場的時候,教練就一個字:「滾!」他震驚之餘環視四周,隊友們的表情意味深長。
興趣愛好可以培養,前提是學習成績達標——這是許多中國父母根深蒂固的思想。
他的父母從來沒有看過他打比賽,反正有助於長身體,只要不影響學習成績,就放任他去打。齊父生意很忙,父子倆平時溝通較少,但只要他說要什麼玩具,第二天一定會看到那玩具就擺在桌子上。
之前他好好學習就是為了下午能踏踏實實訓練,現在他「精神支柱沒了,整個人是空的,每天坐在教室不知道該幹嘛」。下午第二節課之後,昔日的隊友們呼朋引伴,拎著包,抱著球從走廊裡經過。齊俊傑就靠在椅子上,透過那扇墨綠色的後門上的大窗戶往外看,窗戶上的柵欄如同囚牢,把他死死地困在書本之中。
也正是在那段時間,齊俊傑學會了抽菸。在那個充斥著尿騷味的老式廁所裡,他接過了幾個高中生遞過來的煙。他心一橫,把過濾嘴塞到了嘴裡猛吸一口,結果嗆得連連咳嗽。「你又不會抽,瞎抽什麼玩意兒啊。」幾個高中生揶揄道。
「我回去就發狠:我一定要練出來。回家路上拿那種細長條的女士煙練,後來就會過肺了,吸一口進去,鼻子嘴裡一起出。下次再去廁所,我給他們派煙。」齊俊傑大笑著說道。
「假設你還在打球,他們給你煙你會抽嗎?」我問。
他想了想,非常堅決地說:「我絕對不會接那根煙。因為我從小我爸媽就告訴我,煙對肺不好,抽了之後跑兩百米都跑不動。」
老A的野球隊
失落的日子持續了一段時間之後,轉機出現,齊俊傑被一支「野球隊」收留了。介紹他進去的人是隊長,名叫劉超。
他們訓練的球館在一個小學裡面,角落裡堆滿了各種破舊的運動器材。常年不開窗,布料黴變的味道,橡膠地面的味道,汗臭味全捂在裡面,「總之不是啥好味兒。」齊俊傑回憶說。
教練姓甚名誰,相貌如何,齊俊傑已經記不清了——姑且稱之為「老A」吧,只記得他當時約摸四五十歲,不修邊幅,花白的頭髮總是亂糟糟的。他經常說把誰誰誰往遼寧隊送,但齊俊傑自始至終也沒聽說有哪個遼寧隊的隊員跟著他練過。
籃球之外,老A有兩大愛好:抽菸、喝茶。他找來一張廢棄的講桌充當茶臺,幾個軟墊摞在一起靠在講桌側面,他就翹著二郎腿坐在那上邊,斜倚住講桌。他總是坐著,「我去的時候他坐在那裡,走的時候還坐在那裡。」齊俊傑回憶說。老A手不離煙,一根接一根地抽,隔三差五會用杯蓋從茶杯裡接水喝。墊子墊得太高,以至於他的腳總是夠不著地面,整個人看起來像是飄在煙霧裡。
「跑!劉超你帶著他們拉伸!八字圍繞!滑步!XX左腳抬得有點高,重心再低點,壓肩,走!」吞雲吐霧的同時,老A嘴裡也會吐出一連串指令。他輕易不下來示範,只有看不下去的時候,才會猛衝過來,狠狠地把隊員撥開,如是這般指導一番,接著坐回去繼續「飄著」。
齊俊傑當時在一家機構補課,焦急地等到老師點完名之後,他就從後門偷溜出去,騎上那輛公路自行車,屁股離開座子,伏在羊角似的車把上,奮力踩著腳蹬,路旁的餐館食肆飛速向後,不到十分鐘,他就能騎到那所小學。
在野球隊,他最喜歡幹的事情就是下訓之後跟劉超一打一,他們不走,老A就不走。當齊俊傑或劉超胡扔進去一個「神仙球」,老A就會發出爽朗的笑聲,「我艹,你這球可以!」有時候該拿的籃板球沒拿下來,老A就破口大罵:「哎呦我艹,幹XX什麼呢?」齊俊傑罵人就是跟老A學的。
老A不收學費,也沒有設定什麼紀律,隊員誰有空誰去,他每天都在館裡等著——沒有人知道他其他時間在做什麼,唯一的要求就是必須得穿他給大家發的球衣。球衣放在球筐裡,打球的時候拎出來,打完了就扔進去,第二天接著穿。髒得不行了,劉超就把齊俊傑的球衣一起拿回去洗。齊俊傑不敢把球衣拿回家,因為「心裡有愧」。
就是這樣一支初中生雜牌軍,卻橫掃瀋陽野球場無一敗績,有一次甚至只讓對方得到8分,而他們拿了60多分。
「那一個多月過的,比任何時候都快樂。」齊俊傑說。
那天,他像平常一樣逃課到球館,又遲到了,他迅速換上球衣,跟隊友一起跑籃熱身。正當身體開始微微發汗的時候,「齊俊傑!」一聲怒吼在門口爆裂。他轉頭去看,父親200多斤的碩大身軀立在門口,旁邊站著的是母親,憤怒和失望寫在他們臉上。
齊俊傑既驚且懼,一點點往門口挪動,當走到距離父親一臂遠的時候,一下子就輕飄飄地被拎了起來,像極了一隻小雞仔。「我爸也沒怎麼打我,就是撥楞我,踹我屁股,罵我。」齊俊傑回憶說,眾目睽睽之下,「自信心給我打擊的啊,哎呦。」
齊父告訴老A說:「別讓我兒子再來了。」老A抽著煙賠著笑說了句:「嗨!」沒有再說別的。
那天下午,館裡館外陽光充足,但他內心暗了下來,並感到陣陣寒意。
墮落
為了讓齊俊傑徹底打消打籃球的念頭,齊父找來一個「籃球教練」——後來想想,那人或許是個託。「我到現在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爸媽歲數大了,我也不想問了。」
齊俊傑告訴那個「教練」:「我想打NBA。」對方語帶輕蔑地告訴他:「我通過你爸媽的身高觀察,你的身高不會達到1米85,你別想著打籃球了。」燒烤店裡燒烤味、煙味、酒味燻得齊俊傑天旋地轉,那是摯愛被外力強行奪走的滋味。
——後來齊俊傑的身高長到了1米91,「如果他現在在我面前,我就罵他,骨齡都沒測,你憑眼睛就能看到我長不到185?」
他開始頻繁逃課上網,因為怕回家挨打,還離家出走,「反正叛逆的事全乾過。」他成了坐在垃圾桶旁的學生,成績直落谷底。此後一年時間,齊俊傑徹底告別了籃球,也徹底墮入了他的父母所極力規避的那條路。以至於初中畢業後不得不花錢轉學到一所縣裡的高中。
新生軍訓的時候,他和同學們在籃球場邊休息,對面半場滾過來一個球,正好滾到他腳邊。他拿起球,看了看頭頂那個耷拉著的籃筐,鬼使神差地原地拔起來扣了一個。消息很快傳到校隊教練那裡,他找到齊俊傑的班主任,希望能放齊俊傑來校隊「試訓」,被嚴詞拒絕:「這孩子得學習,不參與這個。」再次交涉之後,班主任才勉強同意他去。
此時,他已經「戒掉」籃球一年有餘。
試訓那天,他穿著一雙帆布鞋,一上來就把隊裡的後衛連球帶人扇飛出了場外,教練極力想留下他,結果他非常無釐頭地說道:「我就是來玩來了,我還得學畫畫呢。」按照齊父的規劃,齊俊傑應該在高二分班時成為一名美術特長生。
他似乎接受了父母的安排,再也不逃課,每天乘大巴往返於瀋陽與那所縣高中。齊母每天變著花樣給他做宵夜。齊俊傑愛吃銅鑼燒,她就自學了用烤箱烤給他吃,時常要忙到夜裡十點多。「兒子,今天學得咋樣?」飯桌上,她總是這樣問,齊俊傑則含含糊糊地應付過去。
然而,他的叛逆註定了他沒辦法一直安分下去。高一下學期,他把走廊裡記名扣分的值日生給打了,接下來一不做二不休,又連打了兩次架,被學校「開」了回去。他父母帶著他到學校給老師賠禮道歉,結果他當著老師的面選擇了退學。
這是他怨氣積壓許久之後的集中爆發。無數人通過學習改變命運,齊俊傑心愛的籃球卻也是被學習逼得無路可走。
飄向阜新
齊俊傑以一種最激烈的方式與那個試圖規訓他的體系決裂了,沒成想卻又因此陰差陽錯被推回到了籃球身邊。
齊父找關係把他送到了瀋陽體育學院,跟著遼寧男籃的青訓梯隊訓練,張慶鵬、韓德君他們就在隔壁的場地。幾個月後,教練建議他的父母:「把他送到阜新籃校好好打打基礎。」於是,齊俊傑又輾轉到了200多公裡外的籃球城阜新,坐落於細河旁邊的阜新籃校,以挖掘並培養了周琦而聞名。
齊俊傑到籃校的時候,正好趕上下課,來來往往的高人刷新了他的世界觀。「我在我們那是最高的,來到這裡都比我高。」齊俊傑是一個被主流世界放逐的人,但他覺得自己在這裡找到了同類,跟籃校相見恨晚。
籃校校長李明(現任遼寧籃協副主席,上圖右)接待了父子倆,他坐在一個寬大的辦公桌後面,側著身上下打量了齊俊傑一番:「孩子,咱們體育人沒有留這樣頭髮的,把頭髮剪剪。」齊俊傑趕緊點頭。「會投籃嗎?下去投幾個籃。」齊俊傑就這樣留在了阜新籃校,進入了NBL聯賽遼寧三溝隊的二隊。
他感覺自己迎來了新生,買裝備、買護膝,打扮成一個職業籃球運動員的模樣。晚上他會跟幾個隊友一起去球館,叫大爺把燈打開,練習投籃,同學之間互相指點、補缺。投完籃打三對三。
然而他荒廢了兩年,已經落後隊友們太多太多,一切為時已晚。在電影院那個野球場,他隨便一搶籃板就是他的,而在籃校一搶,連人帶球都會飛出去。他只能歪歪扭扭地「勉扣」,而在籃校,多的是能蹦起來把球砸進籃筐的,齊俊傑比劃著做出扣籃的動作。劉志軒給過他最深的震撼,「他三分賊準,梗著個脖子,過了半場就投,還有拉杆,有時候也羨慕,覺得跟天神下凡似的。」
參加完第一次遼寧省錦標賽,他決心好好練,第二年爭取有個好的發揮。可真到了第二年,人家又來了一批新人,他還是打不過。連續的失敗、被虐之後,他的自信心越來越少,而且越來越懼怕對抗,越打越靠外,徹底變成了投手。
「我覺得,反正我再練也打不過這群人,我幹嘛整天累得跟王八蛋似的。」齊俊傑告訴我,「該練也練,只是練得沒那麼踏實了,開始在場上摸魚,在籃校的最後一年已經是個『混子』了。」
「我基礎太差,如果小學畢業給我送來就好了。」他補充道。
他的髮小對他說:「你還是不喜歡,你還沒到那個境界。」
齊俊傑說:「或許吧,但是當你從眾星捧月到孤苦伶仃,你再怎麼打也打不過他們的時候,就沮喪了,心態就變了。」
籃校是一個異於外界的生態系統,它有著自己的生存法則。
齊俊傑進隊不到一個月的時候,隊長叫他去打水,他不知深淺:「我是來訓練的,你讓我打水去?」結果當著20多人的面招來一頓拳打腳踢,面對著2米多高、一身腱子肉的隊長,他沒敢還手,但是他一滴眼淚都沒掉。
他給爸爸打電話:「爸,我不想在這呆了,太丟人了。」
齊父這次出奇地溫和:「兒子,你再不在這呆,你就沒地方去了,人間正道是滄桑啊兒子。」
「我過過低頭的日子,也過過不是人的日子。」齊俊傑接著說,最怕隊長突然在走廊嗷一嗓子「下午田徑場」。衝400,衝800,循環衝刺加速跑,跑完連澡都懶得洗,直接睡覺。有個哥們兒,按理說400米跑到1分鐘以內就不用繼續跑了,但他還是不要命地跑,最後跑到尿血。
忍辱負重堅持到老隊員們都走了,齊俊傑他們成了裡邊最大的一批,他們也開始欺負小隊員,「剛欺負到一半,就面臨上大學的問題了。」
籃校四五百人,天南海北的都有,最終真正能打上CBA的,掰著手指頭就能數過來。多數打不出來的能有個大學上,但也不乏回去賣菜、修車的,「倖存者」的光環又怎能掩蓋失意者的落寞呢?
北京,酒精
按照齊父的想法,齊俊傑應該在遼寧省內找一所高校,因為這樣相對穩妥。但齊俊傑有自己的想法,他不想浪費自己手裡的國家一級運動員證,「我這個證是拿血汗換回來的啊,我要拿著我的證,去敲大學的門!」
此時,之前一起加練的隊友們早已在北京體育大學紮下根來,他們向他描繪了一個烏託邦式的存在:好玩,211,不用像狗一樣訓練。齊俊傑決定去北京,儘管齊父對此表示深深的懷疑,「我那會兒在我爸眼裡是個二流子,畢竟文化課也好久沒學了。」
那天齊俊傑背著行李乘動車抵達北京時,已經是夜裡11點,幾個老隊友給他接風,他們在席上告訴他:「北京是一個你不喝酒就沒有朋友的地方。」從此他把這句話奉為圭臬,也逐漸迷上了酒精的味道。
如今齊俊傑家中的酒瓶。
通過體測並惡補了一番文化課之後,齊俊傑如願進入了這所中國體育最高殿堂,當然,它還有一個別名——青年療養院。「如果你上大學之前可以扣籃,畢業前能抓筐就不錯了,如果你上大學前能抓筐,畢業前基本上就摸不到籃板了。」貼吧裡,一位網友向萌新普及這個別名的含義。
齊俊傑用實際行動證實了這句話,大一時他還能輕鬆完成扣籃,畢業時已經跳不動了。
「那時候已經沒什麼熱愛不熱愛了,純是為了避免掛科而訓練,平平庸庸碌碌無為。」齊俊傑說,「我在泡妞和喝酒的造詣上還是挺高的,但是在籃球上沒啥了。抽菸喝酒,身體已經不行了。其實我要像楊皓喆那樣練的話,我也能進校隊,但我沒有。」
他還觀察到一個現象,那些從高中上來的人,該怎麼練還是怎麼練,但那些從專業隊下來的人就傾向於不練,「因為我們想的是,職業夢想既然已經破滅,也累了這麼多年了,該放鬆就放鬆吧。」
在籃球上,徹底墮落了下去,但是他其他方面倒是很努力:在學校裡賣過衣服,巔峰時能月賺八千;在兩家機構做過籃球教練了;去山西打過野球,不過期間的一系列遭遇致使他「感覺像耍猴似的」。
漸漸地,籃球從他的生活中退出了,他不再穿籃球鞋,不想讓別人看出他曾經是籃球運動員。剛畢業時,那幾個老隊友還能每月組織一次全場五打五,現在大家都各有各的事業,聚在一起打球的機會越來越少,上一次他們打球還是「新冠」疫情爆發之前。
即便有球局,他也不能再像小學時那樣一打一整天了,因為體能跟不上。現在他更喜歡跑步,強度低卻能「出大汗」,對保持身材大有裨益。跑完步,洗完澡,在桌子上擺盤酸黃瓜,放上一部時興的電影,自斟自飲,喝到半醒半醉,再沉沉睡去。
尾聲
有天暑假的晚上,他試圖到小區裡的那塊球場尋找當年的記憶,卻發現當年一起打球的「老球痞子」們一個都不見了,球場上全都是新面孔,連地面和籃架都是新的。
劉超後來變成一個叛逆少年,現在已經結婚生子,「胖得不行不行的了都,籃球再也不碰了。」
齊父倒是還在堅持看球,還時不時會發微信語音跟齊俊傑交流,齊俊傑卻未必能搭上話,因為他基本不怎麼看了。
至於老A,齊俊傑再見到他已經是那次風波七年之後的暑假。他亂糟糟的頭髮掉了一大片,已經是徹頭徹尾的老人了,照舊是帶著一批小隊員,端著茶水,「但是那個館裡不讓抽菸,他就抽不了煙了。」從此以後,齊俊傑再也沒見過他。
齊俊傑在阜新籃校的主管教練對他們有兩句寄語,是在他那間小小的宿舍裡說的,二十多個光膀子的少年擠在四周。
第一句是:「未來你們走上工作單位,可能想拿那個球都拿不到,我希望你們未來能成為球能自動滾到你們腳下的人。」第二句是:「把肚子練成一層皮兒,再光著膀子過來。你看你們有的,肚子都一塊兒了。」
齊俊傑覺得慚愧,他沒能成為讓球自動滾到腳下的人,也沒能控制住體重,肚子從「一層皮兒」退化成「一塊兒」。但是他說,當他拿起球走到場上投第一個籃的時候,跟兒時的感覺是一樣的,從四肢百骸到每一個毛孔,都舒暢無比。
說著說著,齊俊傑又端起了面前那隻高腳杯,把裡邊剩的那點酒一飲而盡。
這是一個讓人感到無力的故事,因為故事裡誰都沒有錯,卻憑空多出來一個有遺憾的青春和一段荒唐的歲月。
他突然想起來,考大學那年跑籃老不達標,父親斥責(也有玩笑成分)他說:「你這個笨蛋,完蛋玩意兒。」齊俊傑用一句從網上看來的心靈雞湯反駁:「爸呀,我小時候愛打球,你不好好培養我,你曾經折斷了我的翅膀,現在卻怪我不會飛翔。」
當看到校友楊皓喆和劉毅在CBA賽場上奔跑時,他心裡總不是滋味,他覺得,如果父母當初支持他打籃球,他未必就次於他們,「甚至可能會比他們更厲害。」
「現在真心感到遺憾,我一想這事就難受,每年回家都跟我爸媽說兩嘴,話不投機就吵起來。」齊俊傑把頭揚起,做仰天長嘯狀,「這兩年不怎麼說了,因為他們的價值觀就在那,你很難去改變他們。他們也不容易。我現在也能相對客觀地去看待了,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吧,能走出來的還是少。」
父母總是告訴他:「你以後有了孩子就懂了。」他則告訴父母:「假如我以後有孩子,我一定會讓他堅持自己的熱愛。我從那地兒走出來的,我知道那種奪你所愛的感覺。」
如果不談這點小小的遺憾,齊俊傑現在其實過得挺好,在北京有份穩定的工作,沒事了可以跟老隊友們出去喝喝酒。暫時不想未來,只活在當下,有沒有籃球又有何妨?
結束了採訪,齊俊傑要跑步了。他走出公寓樓,從路邊一個豁口下去20多級臺階,抵達那條休閒步道。河沿欄杆上的白色燈帶映在河裡,被粼粼波光拉扯著延伸到遠方。100米的慢跑過後,他將速度提了起來,經過那群在河對岸伴著喧天的音樂載歌載舞的大爺大媽,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同20年前一樣,運動仍是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東西,區別在於,現在他的手裡已經沒有籃球。
註:齊俊傑、劉超系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