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什麼不再熱愛籃球」

2020-12-15 國籃當自強

本文共8134字,閱讀約需25分鐘

寫在前面:從今天開始到之後幾天,我會慢慢把我在楊毅侃球上首發的文章轉過來,歡迎大家提出寶貴意見。

下午6點多鐘,北京南護城河畔某公寓,瀋陽人齊俊傑高大的身影穿過幽深的走廊,他進門,換上拖鞋,把剛換下來的休閒鞋規規矩矩地塞進門邊的鞋架。他走到桌邊,吞下1片維生素和3片精氨酸。

「這樣可以幫我保持健康。別人秋天都困,我不困。」他先是很篤定地對我說,接著又自我顛覆,「也有可能是心理作用,嗨,管他呢。」他坐下,邊說話邊撿起掉在地上的碎頭髮和菸灰丟進菸灰缸裡,然後舒舒服服地往後一靠。

「我有什麼好寫的呢,我的生活沒有高潮。」他盯著亮如鏡鑑的木地板,像是自言自語,「如果我打進了CBA,倒是可以好好寫寫。」

2020-2021賽季,CBA聯賽一年級生共57人,本土球員總數360人。這也就意味著,絕大多數籃球少年——無論專業還是業餘——會在進軍CBA的路上掉隊,有些掉隊者不會離開籃球場,而有些掉隊者會抹掉身上與籃球有關的痕跡,與籃球場漸行漸遠。

齊俊傑屬於後者。

小學時,他曾經場均30多分率領校隊奪得區冠軍,享受著眾星捧月的待遇,從此立志打進NBA。初中時「橫行」瀋陽野球場。高中短暫進入遼寧男籃青訓梯隊,跟遼籃在同一個館裡訓練。後又在阜新籃校接受周琦啟蒙教練李明點化,有幸與劉志軒同場競技。

同很多天賦一般,境遇一般的孩子相比,齊俊傑走得夠遠,因為他起碼摸到了CBA的最邊緣。但他又足夠不幸,因為籃球之路上一系列外力帶來的重挫足以讓他抱憾終生。

小時候,他夏練三伏,「皮一搓掉一把。」為籃球獻出過門牙的一角,一次被肘擊之後的不省人事,以及……但是現在,籃球被他藏在了最不起眼的角落,很少再碰。環顧他所居住的公寓,只有角落裡的幾雙籃球鞋和電腦屏幕上的NBA2K遊戲能讓人聯想到,他是一個與籃球有著極深淵源的人。

「你為什麼不再熱愛籃球?」我問他。

「何為熱愛?」他自問自答,「這歸根到底是一個墮落的故事吧。」

我要打NBA

齊俊傑家所在的小區有一塊籃球場,花壇地磚砌成的地面(有時會讓籃球的反彈軌跡難以捉摸),破舊的籃筐上吊著半截呈現出灰黑色的籃網,球場的一側是一個人工湖,球經常掉進去,如果掉得足夠遠,就得用石頭砸,利用蕩起的波紋把球「推」回來。

那塊球場是那一帶的籃球聖地,下午下班之後,人潮湧動,等著「接撥兒」的隊伍一個接一個。還是小學生的他總是拿一顆球在場邊觀察、模仿,那些不帶球的成年人為了獲得籃球的使用權,非常願意帶他一起打,也願意傾囊相授。

齊俊傑博採眾長,球技迅速精進,同時也徹底入迷。

從家裡去球場,一定是運著球去,胯下、背運,各種花活。從球場回家,有電梯他不坐,偏偏走樓梯,為的是邊上臺階邊練習體前變向運球。當同齡人還在使用「端尿盆」投籃或胸前推球的時候,他已經有意識地將球舉過頭頂——儘管他開始並不知道這樣做的目的何在。

有一年暑假,他幾乎是長在籃球場上的,每天中午12點半,他會準時穿上他爸爸送給他的那件黑色的艾弗森球衣,頂著火辣辣的日頭,自己到球場上運球、投籃直到那幫成年人下班,打到球場上人群幾乎散盡再運著球回家。

曬得褪了幾層皮之後,他的膚色變得黝黑。也磨穿了好幾雙滑板鞋的前掌。

那個暑假結束之後,再回到學校,齊俊傑「逮誰虐誰」,能突能投還能搶。在區聯賽上,他場均30多分率領校隊拿下冠軍。有次比賽,他聽到兩個體育老師議論:「這小子要是被球探看見,肯定能被選走。」他聽到之後暗自興奮,從此立志打進NBA。

他年紀小,身體瘦弱,在場上難免吃虧。

「你看我這牙,」他咧開嘴,用手指著右邊的門牙,「有個人傳球,我力氣小沒接住,『咣當』砸臉上了,牙掉了一塊兒。鼻子那個酸啊,眼淚、鼻涕、鼻血一起流,洗把臉接著打。」

又撩起左邊的頭髮,指著太陽穴附近的一道疤痕說道:「這裡,當時有個三十多歲的大哥拿到籃板,我從後邊去偷球,他一護球一掄肘,砸我這了。」痛感還沒來得及傳輸到大腦,他就不省人事了,再醒來已經在醫院,父母都站在病床邊上。

籃球在他的身體留下永久的傷痕,也將在他的心裡留下巨大的遺憾。

狗屎運,黴運!

俊傑此後的籃球道路相當順遂,升入初中後,他加入了校隊。校服褲子一卷,露出高幫鞋裡的球襪,沒人能攔得住他,那是他「最風光的時候」。直到第一次月考他「走了狗屎運」,在全年級500人裡考了70多名,從此老師和家長都篤定他在學習方面會是一匹黑馬。

但是接下來,齊俊傑再也沒能考出70多名的成績,隨之而來的是100多名、直到200名左右。

在他的父母看來,學習成績下降的罪魁禍首是下午最後兩節課的籃球訓練,於是背著他找到教練:「不要再讓齊俊傑參加訓練了。」當他再次興衝衝地來到訓練場的時候,教練就一個字:「滾!」他震驚之餘環視四周,隊友們的表情意味深長。

興趣愛好可以培養,前提是學習成績達標——這是許多中國父母根深蒂固的思想。

他的父母從來沒有看過他打比賽,反正有助於長身體,只要不影響學習成績,就放任他去打。齊父生意很忙,父子倆平時溝通較少,但只要他說要什麼玩具,第二天一定會看到那玩具就擺在桌子上。

之前他好好學習就是為了下午能踏踏實實訓練,現在他「精神支柱沒了,整個人是空的,每天坐在教室不知道該幹嘛」。下午第二節課之後,昔日的隊友們呼朋引伴,拎著包,抱著球從走廊裡經過。齊俊傑就靠在椅子上,透過那扇墨綠色的後門上的大窗戶往外看,窗戶上的柵欄如同囚牢,把他死死地困在書本之中。

也正是在那段時間,齊俊傑學會了抽菸。在那個充斥著尿騷味的老式廁所裡,他接過了幾個高中生遞過來的煙。他心一橫,把過濾嘴塞到了嘴裡猛吸一口,結果嗆得連連咳嗽。「你又不會抽,瞎抽什麼玩意兒啊。」幾個高中生揶揄道。

「我回去就發狠:我一定要練出來。回家路上拿那種細長條的女士煙練,後來就會過肺了,吸一口進去,鼻子嘴裡一起出。下次再去廁所,我給他們派煙。」齊俊傑大笑著說道。

「假設你還在打球,他們給你煙你會抽嗎?」我問。

他想了想,非常堅決地說:「我絕對不會接那根煙。因為我從小我爸媽就告訴我,煙對肺不好,抽了之後跑兩百米都跑不動。」

老A的野球隊

失落的日子持續了一段時間之後,轉機出現,齊俊傑被一支「野球隊」收留了。介紹他進去的人是隊長,名叫劉超。

他們訓練的球館在一個小學裡面,角落裡堆滿了各種破舊的運動器材。常年不開窗,布料黴變的味道,橡膠地面的味道,汗臭味全捂在裡面,「總之不是啥好味兒。」齊俊傑回憶說。

教練姓甚名誰,相貌如何,齊俊傑已經記不清了——姑且稱之為「老A」吧,只記得他當時約摸四五十歲,不修邊幅,花白的頭髮總是亂糟糟的。他經常說把誰誰誰往遼寧隊送,但齊俊傑自始至終也沒聽說有哪個遼寧隊的隊員跟著他練過。

籃球之外,老A有兩大愛好:抽菸、喝茶。他找來一張廢棄的講桌充當茶臺,幾個軟墊摞在一起靠在講桌側面,他就翹著二郎腿坐在那上邊,斜倚住講桌。他總是坐著,「我去的時候他坐在那裡,走的時候還坐在那裡。」齊俊傑回憶說。老A手不離煙,一根接一根地抽,隔三差五會用杯蓋從茶杯裡接水喝。墊子墊得太高,以至於他的腳總是夠不著地面,整個人看起來像是飄在煙霧裡。

「跑!劉超你帶著他們拉伸!八字圍繞!滑步!XX左腳抬得有點高,重心再低點,壓肩,走!」吞雲吐霧的同時,老A嘴裡也會吐出一連串指令。他輕易不下來示範,只有看不下去的時候,才會猛衝過來,狠狠地把隊員撥開,如是這般指導一番,接著坐回去繼續「飄著」。

齊俊傑當時在一家機構補課,焦急地等到老師點完名之後,他就從後門偷溜出去,騎上那輛公路自行車,屁股離開座子,伏在羊角似的車把上,奮力踩著腳蹬,路旁的餐館食肆飛速向後,不到十分鐘,他就能騎到那所小學。

在野球隊,他最喜歡幹的事情就是下訓之後跟劉超一打一,他們不走,老A就不走。當齊俊傑或劉超胡扔進去一個「神仙球」,老A就會發出爽朗的笑聲,「我艹,你這球可以!」有時候該拿的籃板球沒拿下來,老A就破口大罵:「哎呦我艹,幹XX什麼呢?」齊俊傑罵人就是跟老A學的。

老A不收學費,也沒有設定什麼紀律,隊員誰有空誰去,他每天都在館裡等著——沒有人知道他其他時間在做什麼,唯一的要求就是必須得穿他給大家發的球衣。球衣放在球筐裡,打球的時候拎出來,打完了就扔進去,第二天接著穿。髒得不行了,劉超就把齊俊傑的球衣一起拿回去洗。齊俊傑不敢把球衣拿回家,因為「心裡有愧」。

就是這樣一支初中生雜牌軍,卻橫掃瀋陽野球場無一敗績,有一次甚至只讓對方得到8分,而他們拿了60多分。

「那一個多月過的,比任何時候都快樂。」齊俊傑說。

那天,他像平常一樣逃課到球館,又遲到了,他迅速換上球衣,跟隊友一起跑籃熱身。正當身體開始微微發汗的時候,「齊俊傑!」一聲怒吼在門口爆裂。他轉頭去看,父親200多斤的碩大身軀立在門口,旁邊站著的是母親,憤怒和失望寫在他們臉上。

齊俊傑既驚且懼,一點點往門口挪動,當走到距離父親一臂遠的時候,一下子就輕飄飄地被拎了起來,像極了一隻小雞仔。「我爸也沒怎麼打我,就是撥楞我,踹我屁股,罵我。」齊俊傑回憶說,眾目睽睽之下,「自信心給我打擊的啊,哎呦。」

齊父告訴老A說:「別讓我兒子再來了。」老A抽著煙賠著笑說了句:「嗨!」沒有再說別的。

那天下午,館裡館外陽光充足,但他內心暗了下來,並感到陣陣寒意。

墮落

為了讓齊俊傑徹底打消打籃球的念頭,齊父找來一個「籃球教練」——後來想想,那人或許是個託。「我到現在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爸媽歲數大了,我也不想問了。」

齊俊傑告訴那個「教練」:「我想打NBA。」對方語帶輕蔑地告訴他:「我通過你爸媽的身高觀察,你的身高不會達到1米85,你別想著打籃球了。」燒烤店裡燒烤味、煙味、酒味燻得齊俊傑天旋地轉,那是摯愛被外力強行奪走的滋味。

——後來齊俊傑的身高長到了1米91,「如果他現在在我面前,我就罵他,骨齡都沒測,你憑眼睛就能看到我長不到185?」

他開始頻繁逃課上網,因為怕回家挨打,還離家出走,「反正叛逆的事全乾過。」他成了坐在垃圾桶旁的學生,成績直落谷底。此後一年時間,齊俊傑徹底告別了籃球,也徹底墮入了他的父母所極力規避的那條路。以至於初中畢業後不得不花錢轉學到一所縣裡的高中。

新生軍訓的時候,他和同學們在籃球場邊休息,對面半場滾過來一個球,正好滾到他腳邊。他拿起球,看了看頭頂那個耷拉著的籃筐,鬼使神差地原地拔起來扣了一個。消息很快傳到校隊教練那裡,他找到齊俊傑的班主任,希望能放齊俊傑來校隊「試訓」,被嚴詞拒絕:「這孩子得學習,不參與這個。」再次交涉之後,班主任才勉強同意他去。

此時,他已經「戒掉」籃球一年有餘。

試訓那天,他穿著一雙帆布鞋,一上來就把隊裡的後衛連球帶人扇飛出了場外,教練極力想留下他,結果他非常無釐頭地說道:「我就是來玩來了,我還得學畫畫呢。」按照齊父的規劃,齊俊傑應該在高二分班時成為一名美術特長生。

他似乎接受了父母的安排,再也不逃課,每天乘大巴往返於瀋陽與那所縣高中。齊母每天變著花樣給他做宵夜。齊俊傑愛吃銅鑼燒,她就自學了用烤箱烤給他吃,時常要忙到夜裡十點多。「兒子,今天學得咋樣?」飯桌上,她總是這樣問,齊俊傑則含含糊糊地應付過去。

然而,他的叛逆註定了他沒辦法一直安分下去。高一下學期,他把走廊裡記名扣分的值日生給打了,接下來一不做二不休,又連打了兩次架,被學校「開」了回去。他父母帶著他到學校給老師賠禮道歉,結果他當著老師的面選擇了退學。

這是他怨氣積壓許久之後的集中爆發。無數人通過學習改變命運,齊俊傑心愛的籃球卻也是被學習逼得無路可走。

飄向阜新

齊俊傑以一種最激烈的方式與那個試圖規訓他的體系決裂了,沒成想卻又因此陰差陽錯被推回到了籃球身邊。

齊父找關係把他送到了瀋陽體育學院,跟著遼寧男籃的青訓梯隊訓練,張慶鵬、韓德君他們就在隔壁的場地。幾個月後,教練建議他的父母:「把他送到阜新籃校好好打打基礎。」於是,齊俊傑又輾轉到了200多公裡外的籃球城阜新,坐落於細河旁邊的阜新籃校,以挖掘並培養了周琦而聞名。

齊俊傑到籃校的時候,正好趕上下課,來來往往的高人刷新了他的世界觀。「我在我們那是最高的,來到這裡都比我高。」齊俊傑是一個被主流世界放逐的人,但他覺得自己在這裡找到了同類,跟籃校相見恨晚。

籃校校長李明(現任遼寧籃協副主席,上圖右)接待了父子倆,他坐在一個寬大的辦公桌後面,側著身上下打量了齊俊傑一番:「孩子,咱們體育人沒有留這樣頭髮的,把頭髮剪剪。」齊俊傑趕緊點頭。「會投籃嗎?下去投幾個籃。」齊俊傑就這樣留在了阜新籃校,進入了NBL聯賽遼寧三溝隊的二隊。

他感覺自己迎來了新生,買裝備、買護膝,打扮成一個職業籃球運動員的模樣。晚上他會跟幾個隊友一起去球館,叫大爺把燈打開,練習投籃,同學之間互相指點、補缺。投完籃打三對三。

然而他荒廢了兩年,已經落後隊友們太多太多,一切為時已晚。在電影院那個野球場,他隨便一搶籃板就是他的,而在籃校一搶,連人帶球都會飛出去。他只能歪歪扭扭地「勉扣」,而在籃校,多的是能蹦起來把球砸進籃筐的,齊俊傑比劃著做出扣籃的動作。劉志軒給過他最深的震撼,「他三分賊準,梗著個脖子,過了半場就投,還有拉杆,有時候也羨慕,覺得跟天神下凡似的。」

參加完第一次遼寧省錦標賽,他決心好好練,第二年爭取有個好的發揮。可真到了第二年,人家又來了一批新人,他還是打不過。連續的失敗、被虐之後,他的自信心越來越少,而且越來越懼怕對抗,越打越靠外,徹底變成了投手。

「我覺得,反正我再練也打不過這群人,我幹嘛整天累得跟王八蛋似的。」齊俊傑告訴我,「該練也練,只是練得沒那麼踏實了,開始在場上摸魚,在籃校的最後一年已經是個『混子』了。」

「我基礎太差,如果小學畢業給我送來就好了。」他補充道。

他的髮小對他說:「你還是不喜歡,你還沒到那個境界。」

齊俊傑說:「或許吧,但是當你從眾星捧月到孤苦伶仃,你再怎麼打也打不過他們的時候,就沮喪了,心態就變了。」

籃校是一個異於外界的生態系統,它有著自己的生存法則。

齊俊傑進隊不到一個月的時候,隊長叫他去打水,他不知深淺:「我是來訓練的,你讓我打水去?」結果當著20多人的面招來一頓拳打腳踢,面對著2米多高、一身腱子肉的隊長,他沒敢還手,但是他一滴眼淚都沒掉。

他給爸爸打電話:「爸,我不想在這呆了,太丟人了。」

齊父這次出奇地溫和:「兒子,你再不在這呆,你就沒地方去了,人間正道是滄桑啊兒子。」

「我過過低頭的日子,也過過不是人的日子。」齊俊傑接著說,最怕隊長突然在走廊嗷一嗓子「下午田徑場」。衝400,衝800,循環衝刺加速跑,跑完連澡都懶得洗,直接睡覺。有個哥們兒,按理說400米跑到1分鐘以內就不用繼續跑了,但他還是不要命地跑,最後跑到尿血。

忍辱負重堅持到老隊員們都走了,齊俊傑他們成了裡邊最大的一批,他們也開始欺負小隊員,「剛欺負到一半,就面臨上大學的問題了。」

籃校四五百人,天南海北的都有,最終真正能打上CBA的,掰著手指頭就能數過來。多數打不出來的能有個大學上,但也不乏回去賣菜、修車的,「倖存者」的光環又怎能掩蓋失意者的落寞呢?

北京,酒精

按照齊父的想法,齊俊傑應該在遼寧省內找一所高校,因為這樣相對穩妥。但齊俊傑有自己的想法,他不想浪費自己手裡的國家一級運動員證,「我這個證是拿血汗換回來的啊,我要拿著我的證,去敲大學的門!」

此時,之前一起加練的隊友們早已在北京體育大學紮下根來,他們向他描繪了一個烏託邦式的存在:好玩,211,不用像狗一樣訓練。齊俊傑決定去北京,儘管齊父對此表示深深的懷疑,「我那會兒在我爸眼裡是個二流子,畢竟文化課也好久沒學了。」

那天齊俊傑背著行李乘動車抵達北京時,已經是夜裡11點,幾個老隊友給他接風,他們在席上告訴他:「北京是一個你不喝酒就沒有朋友的地方。」從此他把這句話奉為圭臬,也逐漸迷上了酒精的味道。

如今齊俊傑家中的酒瓶。

通過體測並惡補了一番文化課之後,齊俊傑如願進入了這所中國體育最高殿堂,當然,它還有一個別名——青年療養院。「如果你上大學之前可以扣籃,畢業前能抓筐就不錯了,如果你上大學前能抓筐,畢業前基本上就摸不到籃板了。」貼吧裡,一位網友向萌新普及這個別名的含義。

齊俊傑用實際行動證實了這句話,大一時他還能輕鬆完成扣籃,畢業時已經跳不動了。

「那時候已經沒什麼熱愛不熱愛了,純是為了避免掛科而訓練,平平庸庸碌碌無為。」齊俊傑說,「我在泡妞和喝酒的造詣上還是挺高的,但是在籃球上沒啥了。抽菸喝酒,身體已經不行了。其實我要像楊皓喆那樣練的話,我也能進校隊,但我沒有。」

他還觀察到一個現象,那些從高中上來的人,該怎麼練還是怎麼練,但那些從專業隊下來的人就傾向於不練,「因為我們想的是,職業夢想既然已經破滅,也累了這麼多年了,該放鬆就放鬆吧。」

在籃球上,徹底墮落了下去,但是他其他方面倒是很努力:在學校裡賣過衣服,巔峰時能月賺八千;在兩家機構做過籃球教練了;去山西打過野球,不過期間的一系列遭遇致使他「感覺像耍猴似的」。

漸漸地,籃球從他的生活中退出了,他不再穿籃球鞋,不想讓別人看出他曾經是籃球運動員。剛畢業時,那幾個老隊友還能每月組織一次全場五打五,現在大家都各有各的事業,聚在一起打球的機會越來越少,上一次他們打球還是「新冠」疫情爆發之前。

即便有球局,他也不能再像小學時那樣一打一整天了,因為體能跟不上。現在他更喜歡跑步,強度低卻能「出大汗」,對保持身材大有裨益。跑完步,洗完澡,在桌子上擺盤酸黃瓜,放上一部時興的電影,自斟自飲,喝到半醒半醉,再沉沉睡去。

尾聲

有天暑假的晚上,他試圖到小區裡的那塊球場尋找當年的記憶,卻發現當年一起打球的「老球痞子」們一個都不見了,球場上全都是新面孔,連地面和籃架都是新的。

劉超後來變成一個叛逆少年,現在已經結婚生子,「胖得不行不行的了都,籃球再也不碰了。」

齊父倒是還在堅持看球,還時不時會發微信語音跟齊俊傑交流,齊俊傑卻未必能搭上話,因為他基本不怎麼看了。

至於老A,齊俊傑再見到他已經是那次風波七年之後的暑假。他亂糟糟的頭髮掉了一大片,已經是徹頭徹尾的老人了,照舊是帶著一批小隊員,端著茶水,「但是那個館裡不讓抽菸,他就抽不了煙了。」從此以後,齊俊傑再也沒見過他。

齊俊傑在阜新籃校的主管教練對他們有兩句寄語,是在他那間小小的宿舍裡說的,二十多個光膀子的少年擠在四周。

第一句是:「未來你們走上工作單位,可能想拿那個球都拿不到,我希望你們未來能成為球能自動滾到你們腳下的人。」第二句是:「把肚子練成一層皮兒,再光著膀子過來。你看你們有的,肚子都一塊兒了。」

齊俊傑覺得慚愧,他沒能成為讓球自動滾到腳下的人,也沒能控制住體重,肚子從「一層皮兒」退化成「一塊兒」。但是他說,當他拿起球走到場上投第一個籃的時候,跟兒時的感覺是一樣的,從四肢百骸到每一個毛孔,都舒暢無比。

說著說著,齊俊傑又端起了面前那隻高腳杯,把裡邊剩的那點酒一飲而盡。

這是一個讓人感到無力的故事,因為故事裡誰都沒有錯,卻憑空多出來一個有遺憾的青春和一段荒唐的歲月。

他突然想起來,考大學那年跑籃老不達標,父親斥責(也有玩笑成分)他說:「你這個笨蛋,完蛋玩意兒。」齊俊傑用一句從網上看來的心靈雞湯反駁:「爸呀,我小時候愛打球,你不好好培養我,你曾經折斷了我的翅膀,現在卻怪我不會飛翔。

當看到校友楊皓喆和劉毅在CBA賽場上奔跑時,他心裡總不是滋味,他覺得,如果父母當初支持他打籃球,他未必就次於他們,「甚至可能會比他們更厲害。」

「現在真心感到遺憾,我一想這事就難受,每年回家都跟我爸媽說兩嘴,話不投機就吵起來。」齊俊傑把頭揚起,做仰天長嘯狀,「這兩年不怎麼說了,因為他們的價值觀就在那,你很難去改變他們。他們也不容易。我現在也能相對客觀地去看待了,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吧,能走出來的還是少。」

父母總是告訴他:「你以後有了孩子就懂了。」他則告訴父母:「假如我以後有孩子,我一定會讓他堅持自己的熱愛。我從那地兒走出來的,我知道那種奪你所愛的感覺。」

如果不談這點小小的遺憾,齊俊傑現在其實過得挺好,在北京有份穩定的工作,沒事了可以跟老隊友們出去喝喝酒。暫時不想未來,只活在當下,有沒有籃球又有何妨?

結束了採訪,齊俊傑要跑步了。他走出公寓樓,從路邊一個豁口下去20多級臺階,抵達那條休閒步道。河沿欄杆上的白色燈帶映在河裡,被粼粼波光拉扯著延伸到遠方。100米的慢跑過後,他將速度提了起來,經過那群在河對岸伴著喧天的音樂載歌載舞的大爺大媽,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同20年前一樣,運動仍是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東西,區別在於,現在他的手裡已經沒有籃球。

註:齊俊傑、劉超系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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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於美女籃球裁判、球員二休休來說,成名爆紅來的偶然,事實上這些似乎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SO,問題來了,被帕克另類防守一夜爆紅,二休休為什麼會被球迷稱為最美籃球裁判呢?那啥,還請諸君聽我往下細細道來。二休休的努力二休休,原名廖惠嫻,廣東惠州人,如今的身份是東莞某高校的大四學生。
  • 為什麼街頭籃球再次成為最in的潮流?
    有句話叫「籃球和時尚永遠不沾邊」,請籃球男孩女孩們不要掄起大刀砍我,我冤枉,這可不是我說的,是之前流傳於時尚界頑固派們口中的一條潛規則,冤有頭債有主……不過,隨著街頭文化成為主流,運動風潮大行其道,籃球,尤其是街頭籃球,正在回歸為潮流時尚界的第一運動,有點「謝謝你們曾經看輕我」的那意思了。
  • 我在美高打籃球---學生投稿系列
    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隔壁班級給我們寫了挑戰信:「初二(5)班挑戰初二(6)班,於放學後在體育館5對5全場籃球比賽。」這才讓我打了人生中第一場半正式的籃球比賽。那年最讓我記憶猶新的,是NBA的總決賽,那也是我第一次接觸NBA和全場五對五的籃球比賽。
  • 下個我上:厄文鼓勵籃球愛好者 追求籃球夢想
    「Kyrie之家」是耐克為厄文在北京打造的籃球之家,將歐文的生活細節和他所摯愛的籃球元素完美結合,展示了一個熱愛籃球、熱愛生活的真實厄文。而厄文則變身愛彼迎 (Airbnb) 「奇屋一夜」活動的房東,親自招待了幸運球迷。
  • 因為熱愛籃球,他一直用努力證明自己,如今已是球隊的統帥
    我是小信,今天小信和大家一起來嘮嘮CBA浙江隊的吳前。不得不說這吳前還挺帥氣的哈哈哈!其實小信一直以來都是廣東宏遠隊的球迷,所以我也沒過多關注CBA的其他球隊和球員,不過在去年全明星的時候小信注意到了浙江隊的吳前。說起來也是挺有趣的,小信記得當吳前走進CBA會場的時候還被現場的人調侃他怎麼帶了條項鍊配飾,然後這個大男孩居然立馬就把項鍊摘下來了。
  • 籃球女孩:我穿球衣,不是為了拍照!Puma女性球鞋,打破成見!
    其實,在籃球面前不分男女。現在,球衣也是,不再只是能穿在籃球場的。籃球女孩這樣說到:「我不是只會拍照的球衣女孩,因為我是真的熱愛籃球。剛開始穿球衣,可能大家認為我只是那種穿球衣,拍拍照的女孩子,其實我是很愛籃球的,我一周周,有四五天都在打籃球,並且一直在堅持。」同時,Puma也從女性的角度出發,打造的一款女性的籃球鞋。
  • 籃球究竟有什麼魅力讓我們如此熱愛它?看看他們怎麼講!
    魅力在於即使受了很重的傷,傷沒好就很想摸球了,別問我怎麼知道的,我半月板損傷被爸媽強迫不準打球兩個月了,可我還是偷偷的一個人去投籃@親吻籃板上沿 說不出來的魅力 它已經是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了我感覺,這是一種熱愛,能感受到球場上快樂,不開心打一下球,什麼都忘記了@7mr 一個人的街 喜歡空刷的聲音喜歡過人的快感感受帽人的樂趣喜歡隔扣別人的感覺@梁璐和兄弟完成一次完美的配合
  • (拼過2020的你還好嗎)撞上「錦鯉」的籃球迷蘇柯帆:熱愛帶給你陽光
    新華社濟南12月23日電題:撞上「錦鯉」的籃球迷蘇柯帆:熱愛帶給你陽光新華社記者楊文將近半年過去了,26歲的醫學研究生蘇柯帆仍然記得,2020年自己第一次踏入CBA聯賽青島賽區球館的那一刻。比賽那天怕遲到,我早早打車去青島國信體育館,當時很激動。」7月中旬,CBA聯賽青島賽區開始準備讓觀眾進場。7月26日,上海久事隊對陣山東西王隊,聯賽首次恢復觀眾現場觀看。青島大學醫學院外科學專業的研三學生蘇柯帆沒有想到,自己會成為CBA聯賽複賽以來,第一個進入現場的觀眾。這對一個籃球迷來說,就像「撞見了錦鯉」。
  • 我心目中迄今為止最喜歡的一部籃球類電影,籃球史上也應該銘記!
    籃球一直是最受歡迎的運動之一,關於籃球的電影也一直廣受歡迎,不論是是一些球星的紀錄片還是籃球的勵志電影,你心中最經典籃球電影是哪一部呢?反正《光榮之路》這部電影是我迄今為止最喜歡的一部!籃球題材的電影並不少,也大多是勵志,友情類居多,無疑,《光榮之路》是最樸實的一部。作品中的球星並不會像大多題材那樣,出了名就會耍大牌,因為在當時,即使打的在出色也不會受人尊敬,僅僅是因為膚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