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藝術個性化與漢字學_文化課_澎湃新聞-The Paper

2020-12-20 澎湃新聞

書法藝術在我國傳統文化中獨樹一幟,其獨特的藝術被譽為「無言的詩、無形的舞、無圖的畫、無聲的樂」。從甲骨文出現的那一天起,書法藝術即石破天驚,它既是思想交流、文化傳承的載體,又是文字實用書寫的升華。我們從書法藝術中體會到了漢字之美、語言之韻、精神之髓、文化之魅力。正如宋代文豪蘇軾所說:「出新意於法度之中,寄妙於豪放之外」這便是書法藝術之真諦。

高金平

(一)

書法來自於漢字,又隨著漢字的演變而發展。從殷商開始到秦漢王朝,近二千多年的漢字演變,帶動了書法藝術的發展。在這個階段,甲骨文、金文、石鼓文、隸、楷、行、草字體逐步形成。書法藝術也從萌芽的甲骨文、質樸的大篆體,進入了結構更加規範的隸楷階段。到了唐代,書法藝術已非常成熟,人們開始有意識地把書法作為藝術的裝飾門面,論述書法的技法、技巧理論也不斷湧現。

在這個過程中,漢字已經從圖畫或象形狀態發展到了象形加抽象符號演化階段,書法中的「尚像」之風也開始向「尚意」發展。文字中的魚、鳥、犬、豬之類形態,到了隸書階段,象形漸淡,線條符號成了漢字主要特質,書法藝術的成熟也標誌著漢字的演變,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

我們說書法藝術進入一個成熟期,進入一個自覺意識時期,這時的藝術個性開始凸顯。書法在傳輸漢字過程中不再像前人亦步亦趨,而個人的主觀意識在作品中不斷湧現。如,對字形結構、採取更開放的態度,不時或多或少地摻進了個人想法、情緒,這些書者的想法與情緒的積聚,也就漸漸行成了一個時代的書法藝術風氣。即所謂的「尚像」「尚意」「尚法」「尚韻」。但我要說的是,這些不同時代的書法藝術特徵,對漢字的演變所產生的作用同樣也都有正面與反面、積極與消極二個方面。

(二)

正面的我們在這裡暫且不展開聊,因為書法藝術的發展對推動漢字的演變是非常自然、積極的,在很多時間書法的實用性促使漢字正常演化,如王羲之、顏真卿在書寫中創造了多個簡化字,後來都被採用到了「正體」中。據有關資料統計,我們現在常用的五百多個簡化字體中其中有四百多個是從歷史傳承下來的。據說現在收藏界書畫的收藏價值中,書法價值要高於畫,就是因為很多書法作品留有古代簡體字、異體字的原因。

與這些正面的積極的影響相比,歷史上書法藝術中的過度強調個性和自由化給漢字發展也帶來了不少負面影響,這也是有目共睹的。

我們現在講書法字體,一般講七種,其實在春秋戰國以後,絡絡續續出現了幾百種雜體。當時的秦國在七國中是文化比較弱的一國,但也出現了八種字體。這些字體把一個漢字形態寫成幾十種,在這種風氣影響下,後來一個「壽」寫成八十一種,「福」又寫成一百二十八種,「祿」也有幾十種。這些書家人人發揮想像力寫出來的字,讓一般讀者摸不著頭腦。這種一字多型的寫法,在文化現象中是負面的,甚至也影響了當時政治經濟發展。所以秦始皇統一七國後,痛下決心來了個「書同文」,後來的七國文字統一用秦國的小篆。由此,對統一國家、鞏固政權發揮了重大的戰略實施效果,這在以後的千年封建統治中對國家完整性發揮了不可估量的決定作用。

秦始皇對統一文字做出了歷史性貢獻,抑制了文化中的過度自由現象,這也是歷史上最早的利用國家力量控制漢字演變的嘗試。但由於漢字中的表意功能總是會激發書者的個人意識發揮,在這個其後的漫長地自然演變過程中,人們還是在實際使用中不斷希望追求藝術個性化。有的人想從「奇」、「異」、「怪」中求美,所以後來就出現了大量異體字。這些異體字與正體字表意相同,只是形態不同,於是一些書家即把這些異體字當成了「炫才」的武器。在這些風氣的影響下,很多書家開始肆意造字。如把「王」下面加「八」為「天」;「水」下加「人」為「溺」;「口」中加「八方」為「國」。一些大名家也成了造字的積極參與者,如《歐陽詢三十六法》中,歐陽詢把「新」左側下部的「木」多加了一橫,「避」的「辛」二橫變成了三橫;王羲之把「府」寫成「俛」;趙孟頫把「溯」寫成了手與月組合,等等。在這些文化傾向下,到了清代更是發展到了頂峰,一方面清王朝大造文字獄,一方面清王室成員又都加入了「造字運動」中。

清王室道光三子恭親王奕訢有副對聯譯為「芳野人耕春雨後,小樓初綻晚晴初」,完全一幅天書,只有寫者自己知道是什麼意思。對這些現象,書者中還是有清醒者的。明末清初的顧炎武就批評書寫異體字的人「以今人之地為不古,而借古地名,以今日之官而不古,而借古官名,舍之今日恆用之字,而借古字之通用者,皆文人所以自蓋其理,淺也。」顧炎武認為,最膚淺的人才幹這事。明末傅山也是個很有藝術個性的人,寫怪字、異體字的積極實踐者,到了晚年他認識到「老來方知不識丁」,說自己老了才知道年輕時很多東西沒有搞清楚。

(三)

如果說古人喜歡寫怪字寫異體字,是因為這些古人有足夠的知識儲備,有深厚的文字功底及學識修養,確實是為了追求藝術個性,追求文化性。那麼到了現代,特別是當下我們一些書家既不懂漢字學,又缺乏文學功底,正如顧炎武所批評的那種「膚淺」書家。那麼,他們追求書法藝術個性,到哪兒去尋找「靈感」、吸取「能量」?他們唯一的辦法就是置漢字學不顧,踐踏字理,肆意發揮。什麼「九球天後(後)」「楊凝氏(式)」;什麼「鸞鳳」成「變鳳」;還有裡、裡、裡不分;鍾鐘混用。如果說這些行為是無知或錯用,那麼,噴墨畫符讓人只知其「畫」不知其義;還有用什麼鼻孔、頭髮甚至性器官書寫,這些醜陋之人則是戲謔和糟蹋漢字。還有的人覺得張芝、張旭、懷素的草得還不夠?,非得「畫成」一堆亂稻草似的,並冠之以「藝術創新」,這些人還拒批評於千裡。這不得不讓人懷疑,他們到底是崇尚書法藝術還是江湖叫賣?是書寫漢字還是丟醜賣乖?

其實藝術個性包含二個方面,一個是創作個性,另一個是藝術形象的個別性,這二個方面不是可以強求的,也不是靠捷徑可以達到的。它是需要我們在漢字學、文學及書法技能豐富的積累中水到渠成的東西。如果我們只知寫字不講字理,那怎麼能寫好字呢?打個比方,我們書者常常寫行書「有」「右」起筆總有一個左向回收起筆動作,為什麼?因為甲骨文「有、右」上部均為一隻手形?由於演變給書寫留下一個「印記」;楷書「隹」的點總有左起右行下壓的動作,因為這是短尾鳥「頭部」的遺蹟;甲骨文中「相」是指用眼觀看樹木,因此這「眼睛」放左、放右、放上都符合字理,故而有了「相」的多種寫法。但在楷書中有人把「明」寫成「目」與「月」則是個異構字,不符字理;又如書法的「法(灋)」,古字為「水」為「廌」的組合,廌為獨角獸,但到了隸書時寫成了「鹿」,則是個訛傳。又如,我們寫「喘」、「端」這類有「耑」的字,都喜歡把現代字上的「山」寫成歪曲的,其實這是甲骨文時的腳趾形,金文變了形,但習慣都寫成歪曲形,這樣這種寫法就保留下來了。又如,古字中「月」變成「肉」,「前」中的「舟」變成「月」,「青」字中「丹」變成「月」,「王」為區別「玉」,下面一橫提起,這些都是漢字演變中的現象。如果我們一無所知,只是對著碑帖照葫蘆畫瓢,一旦進入創作時,則把漢字糊塗亂弄起來,以至只好靠怪異幼拙老殘的形態吸引眼球欺騙受眾。

一個有志於書法藝術並想在書法藝術上有所建樹的人,一定要對漢字其產生、發展及其規律有深刻認識,對中國古代文學、現代文學以及中國通史都有很好認識,並具備較高的文學修養,在這個基礎上又能刻苦地掌握各種書體的書寫基本功並持之以恆。那麼,你再去考慮能不能成'家」。我們千萬不要靠幾個寫手去吹捧;千萬不能去開什麼「中國十大隸書之一」、「京城甲骨第一」、「天下草書第一」之類的玩笑。中國有句俗語「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是很有哲理的。

(本文作者高金平,系上海師範大學非遺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上海通俗文藝研究會國學委員會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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