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考場內外
周華
這一天教室裡,我正在監考,天氣冷得很,窗戶關得嚴實,正好擋住外面肆虐的風。這是七八年級的混合考場,學生們坐得侷促,但都礙著生疏,怕是無人敢造次。
開考了,筆在試卷上疾弛,發出「沙沙」的響,桌子早斂起了考前的不安,肅穆悄然爬上孩子們的臉,聽得見急促的鼻息聲。考場外,寒風蕭瑟,枯葉抖落,窗玻璃上已布滿沙塵。
這是上學期的期末考試,一年中最重要的考試。
考前半個月,學校就在宣講考風考紀,「誠信應考,沉著答題」幾個大字還在高懸的電子屏裡滾動放映,巡查領導正在樓上樓下挨個轉。
我向來是把學生往好地兒想,也怕擾了他們的思路,索性呆坐於講桌後。學校嚴禁監考玩手機,我只好在心裡擺起了「家譜」,偶爾瞥一下窗,玻璃灰濛濛的,看不清外面的光景。
半個鐘頭後,教室漸漸有了生氣。孩子們的眉頭松馳下來,有幾位已放下了筆,扭著頭在四下張望,彼此對上眼了就竊竊地笑。要是被我瞪一下,他們的臉旋即成了百葉窗,復了原樣。孩子的世界是純真的,即使一個眼神,也讓他們讀出教誨,這是師者為師的快慰。
正要歇眼間,一個七年級的男生晃著腦袋朝我擠眼,又捋起了嘴。我犯了怵,正準備下來,他先舉了手,含著聲說:「老師,這道題我看不清。」等我走近去,他已從身上摸出一張小紙條,用筆在上面飛快地寫道:「前面第二組第二個人在抄。」
這時,考場外風聲大作,沙土吹到窗玻璃上「咂咂」地響。
我轉身走向他,一個八年級的男生。趁其不備,我掀開他的試卷,一張印滿字的小抄映入眼帘,我一把抓起,走上講臺,扔下一臉怯生生的他。
學生們的目光齊刷刷射來。
我高舉著那張紙,鄭重其事地下達「判決」:「這是作弊憑證,這位同學違反了考紀,本場成績將以零分處置!」最後幾個字我不由自主地拉高了音。
學生們抽了一口氣,將腦袋埋得更低。而他的臉已紅過耳根,眼裡隱隱噙著淚。我悄悄過去拍了他的肩,叫他繼續考。
後半場,我一直惺惺於舉報者的智慧,又戚戚於作弊者的冒失。看來,純真如他們,也有不簡單的一面。轉念一想,是不是太過倉促,我一手製造了一樁「冤案」,但事已至此,我給不了學生們交代。我盼著他來找我,可終考後他直接跑出了考場,等我出來,人已無蹤,是哭是笑,我無從知曉。
第二天,我又被安排到這個考場。
發完卷,我自顧坐於講臺,什麼也沒講,心中忖度著要不要再找他,而他正襟危坐,目不斜視,我只好在心裡放過他。
考場內外,一切如昨,仿佛什麼也沒發生過。唯獨窗玻璃許是做了清潔,可以讓人清楚地看到外面。
黑板上方的時鐘的秒針慢騰騰地走著,考試捱過了半程。
突然,又一個七年級的男生舉了手,他卻一直看著他左前方的一個八年級的女生。我示意他講,他忽地站起身,一隻手指向女生,厲聲說:「她作弊!」
女生一臉惶惑,看見我來,不知所措。她的眼睛撲閃著,淚水抱著團打轉,擠在眼眶邊沒流下來。
我不由得放慢了動作,照例掀開試卷,搜了她的屜子,找出了半張紙條,上面什麼也沒有。
我問他:「是這個嗎?」
他搖著頭,又橫起眉說:「我看見她向後面的要答案!」
這也是一個八年級的女生,我便問她緣由,她怔了半晌未回應。莫不是怕受了牽連,或許怕肇禍於前面的她?
學生們的眼晴又齊刷刷地盯著我,我感到了事態的糾結。
情況容不得我遲疑,我高聲說:「在事情沒查清之前暫不下結論,但是我不會因為有確鑿證據的舉報而不處置違紀者,物證沒有,人證也行,這樣才對已被處置的人更公平,此事考後再查,請繼續答題。」
話音剛落,學生們卻不約而同地瞟了他一眼,這才埋下頭,在卷子上「沙沙」地寫著。他似乎沒有反應,只是望了望我,又低頭想他的題。那邊的幾位有事兒的人也開始埋頭想著,教室又恢復了平靜。
我卻想抽自己的嘴,還是沒忍住提到了他。
考場外依舊寒風蕭瑟,枯葉撒落,窗玻璃上又沾上了薄薄的一層沙土。
終於考完了,我收了試卷,叫了那一圈所有的孩子出來。
考場外,我當著舉報人的面,讓證人們一一過堂。他們的指證出奇的一致:她不是作弊者。我當即還了她清白,正欲下樓,掌聲四起,我分明瞥見她的眼眶又沁出了淚珠,而我又覺得,自己仿佛化身了考場裡被洗去塵土的窗玻璃,要去替孩子們擋風沙。
剛下兩步臺階,我迎面撞見了他,原來他一直在我身邊,正起著勁兒鼓掌,衝我傻呵呵地笑。我說「你沒事吧?」他一字一頓地說「雖零分其猶未悔!」我笑道:「不錯哦,你還讀過屈原。」
「孩子終究是純真的。」我一路念叨著下了樓,樓上還環繞著清脆的掌聲和孩子們純真的笑聲……
有人說:老師是一座燈塔,照亮孩子們出發和回來的路。而我只願做一塊隔出考場內外的窗玻璃,當玻璃蒙塵時,需要有人及時清洗,讓孩子們在有寒冷和風沙的氣候裡能安穩地成長,也能看清外面光明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