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顏小乙
10月24號,四川省眉山市仁壽縣迎來一場小雨。
中午12點21分左右,城北實驗初級中學的黃老師一邊收雨傘,一邊從後門走進教室。此時是午休時間,教室裡的學生正三五成群捉對聊天。
黃老師萬萬想不到,一場蓄意的「謀殺」,會在此時此地——他天天教書育人的教室裡,降臨到他的頭上。
尾隨在他身後的學生顏某,趁著他收雨傘的空當,舉起手裡的板磚,兇猛地砸向他的後腦勺。
一下,兩下,三下……短短10秒鐘的監控畫面,黃老師的後腦勺挨了9下重擊。他倒在牆根痛苦呻吟,從事發到現在,再也沒有站起來。
打人的顏某,在放下板磚之後,似乎還嫌不夠,又兩度返回黃老師身邊狠踹,直到被四個同學架走方才罷休。
對於一個15歲的學生來講,得是什麼樣的深仇大恨,才能對一個人下這種程度的死手?
原因無他,只因顏某違反規定在校內騎自行車,被黃老師口頭批評過一次。
「我想教書育人,而你卻想讓我死。」
從事發到現在,已經過去了5天。
被打的黃老師仍在醫院的ICU裡昏迷不醒,打人的顏某已被警方刑拘。
我想,倘若黃老師能轉危為安,甦醒之後第一件事,大概就是後悔吧。
上輩子到底作了什麼孽,這輩子才要在「教書育人」這條路上苦海無涯呢?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這經典名句,最早是被作者李商隱拿來歌頌男女愛情的。
千餘載之後,人們開始用它形容老師,歌頌這個群體的「鞠躬盡瘁」。
但今天我再次回味這句古詩,越品越覺得個中藏有陰謀。
它仿佛是一道緊箍咒,大喇喇地預示著老師們最後的命運:
絲盡淚乾,死而後已。
更有甚者,死了也得不到學生和家長的尊重。
2019年7月3日,安徽銅陵市樅陽縣陳瑤湖鎮中心小學的教師周安員,跳江自殺了。
在他自殺前的20天裡,他和學生家長發生過兩次衝突。
第一次,因學生沒完成作業,他用小棍懲罰了學生,結果被家長追到學校裡甩了一耳光。
第二次,他課堂上制止男生動手打女生,被男生反打。隨後他被學生家長勒令公開道歉和賠償,只因他與學生「發生了肢體接觸」。
「周老師勸架時與男生發生肢體衝突」,這一描述有偏頗
第一次周安員沒吭聲,因為情況屬實,「小棍懲罰」也屬體罰,他認栽了;
第二次周安員不服,因為他身為教師,有義務有責任維護課堂秩序。學生打他,他未曾還手,只是強按著學生肩膀讓他坐下。
可你只要動了他,你就有罪了。
家長不依不饒,堅持要把事情鬧大。學校經過調查之後,拒絕了讓周老師道歉的要求,但也私下勸說他和家長「私了」。
「他們(指學生家長)說自己在北京有人,要把這件事捅到網上。」
後來,周安員去警察局,籤了警方出具的調解協議書。可協議書上「體罰」兩個字卻像刀子一樣,直直地扎在他心窩上。
他生前說:「錢給了,字也籤了,那就認定是我不對,可是我實在想不出自己的處理方式,到底有什麼不對。」
想不通的周老師,在二十多天的時間裡夜夜輾轉難眠。最後悄無聲息地離開家,在長江大橋上投了江。
他死後,曾經去學校追打他的學生家長、勸他私了的學校領導全都噤聲。銅陵市教育局在未經徹查的情況下,出具了一份通報。
當周老師家屬認為該通報「與事實明顯不符、漏洞百出」時,教育局方面表示:
該通報是官方為維穩作出的要求,希望家屬能理解。
能理解嗎?
打人的學生劉明(化名),曾是周老師最喜歡的學生。劉明成長在一個單親家庭,是周老師特別關照的對象。
從三年級開始,周安員老師就一直給該生免費補課,持續了兩年。
周老師生前的部分獲獎證書
這個故事裡,沒有「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覺悟,沒有「投桃報李」的感念。有的只是「東郭先生與狼」裡的忘恩負義。
教了半輩子書,最後被自己親自培養過的白眼狼逼死。
這樣的結局,到底要讓周老師的家屬如何去理解?
網上流傳的一個關於「上廁所」的笑話,至今讀來,仍讓無數老師們心有戚戚焉。
一日正講課,一學生要求上廁所。老師覺得影響課堂秩序,不準。結果該學生尿於褲中,家長狀告教育局:該老師違反人權,剝奪學生上廁所的權利,應嚴懲;
又一日上課,一學生要求上廁所。老師批准,卻不料該學生在廁所滑到受傷。家長狀告教育局:上課期間該老師擅自讓學生離開課堂,導致學生受傷,應嚴懲;
又一日上課,一學生要求上廁所。老師批准,並前往陪護。不料老師離開課堂期間,大量學生在教室打鬧,多人受傷。家長聯名狀告教育局:該老師上課期間擅離工作崗位,致多名學生打鬧受傷,應嚴懲;
再一日上課,一學生要求上廁所。老師批准,並帶領全班同學一起去廁所。家長聯名狀告教育局:該老師上課期間不傳授學業,玩忽職守,不務正業,應嚴懲。
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在我們現有的話語體系下,老師成了妥妥的弱勢群體。不管做什麼都得戰戰兢兢,出了任何問題,都可能招來滅頂之災。
叛逆的學生、僵化的體制框架、胡攪蠻纏的學生家長,就如同三把懸於老師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讓這份驕陽下的職業,變得黯淡無光。
同樣是今年7月,山東日照市五蓮縣的班主任楊老師,就因為拿著課本抽了學生一下,就抽掉了自己的飯碗。
今年4月29日,五蓮二中兩名學生逃課去操場玩耍,被班主任楊老師喊回。訓斥之時,楊老師順手用課本抽打了兩名學生。
第二天,學生家長就以「體罰學生」為由,到學校裡討說法。
5月5號,校方下達了關於楊老師處罰學生的決定:停職一個月、取消評優、黨內警告、行政記過。
覆巢之下,人人自危。沒想到更大的暴風雨還在後面。
7月2號,五蓮縣教體局下達通知:扣罰楊老師一年的績效工資;五蓮二中不再與其籤訂事業單位聘用合同;本人納入當地信用信息評價系統黑名單。
一位擔任班主任十多年、曾帶出多名高考狀元的優秀教師,一個曾獲該校「十佳巾幗建功崗位明星」、對學生盡職盡責殫精竭慮的老師,最後的下場,是被踢出教育系統,還登上了當地的信用黑名單。
學生犯錯、家長問責、校方處罰、教體局鞭屍,一切的一切,只是因為老師教育學生時用書本抽打。
儘管最後五蓮縣教體局撤銷了對楊老師的處罰,可這一系列魔幻的經歷,怎能不讓天下的教育工作者們寒心?
還記得18年網上流傳的小學班主任的辭職信嗎?
河南駐馬店的一位小學四年級的班主任,只因把學生們默寫古詩的成績發到家長群,便引起了部分家長的不滿。
他們說老師的這種做法,傷害了孩子的自尊,要求老師登門道歉,不然就要向教育局舉報該老師。
隨後,這名班主任向學校遞交了辭職信。
在信中,她這樣寫道:
「剛才……我冒了一身冷汗,如果寫錯字的同學心靈受到了傷害,回家自殺了,或者若干年後自殺說是因為我指出他的錯誤才輕生的,我該如何面對自己?」
「我已心生魔障,真的不適合再在校園裡跟孩子們在一起。」
因為老師的批評教育,所以學生心靈受創,老師就是罪魁禍首。這種荒謬的邏輯,已然成為中國教育的一大怪現狀。
與善者不得善終,作惡者不食惡果。
中國的師道傳承兩千餘年,傾覆只在旦夕之間。
現在的孩子,普遍有一個怪現象:身體越來越強壯,心靈卻越來越脆弱。
今天被老師批評了,能鬱鬱寡歡一個禮拜;明天跟同學鬧矛盾了,轉身就想打擊報復對方。
稍有不如意就天塌地陷,遇一點點挫折也要讓家長幫忙擺平。
說到底,還是拜中國的家長和社會的風氣所賜。
在溺愛中長大的孩子,不是巨嬰又是什麼呢?
郭德綱接受採訪時,有一段話說得特別好:
「吃虧要趁早,一帆風順不是好事。從小嬌生慣養,沒人跟他說過狠話,(這種人)65歲走街上誰瞪他一眼,當場就猝死。從出生就挨打,一天八個嘴巴子,這要到25歲,那是鐵羅漢、活金剛一樣,什麼都不在乎。
天下的爹娘沒有不疼孩子的,你可以寵著他,可你要知道,外面那些人不全是他親爹。只有你把他罵夠了,他出去之後才能沒人再罵他。」
我們常說,打罵體罰孩子,對孩子的心理有不良影響。但奇怪的是,我父輩那一代人,幾乎都是這麼成長起來的。長大後,沒有誰最後留下了心理陰影,也沒有誰怨恨小時候父母對自己的嚴厲教育。
反倒是現在的小孩,打出生就被六個大人寵,家長恨不得全世界都能給他家孩子讓路。
在這種呵護下,現在青少年的心理問題反而變多了。
去年6月24號,山西太原萬柏林第三中學的劉同學,因在課堂上玩手機,被班主任發現並沒收了。
監控畫面清清楚楚,班主任與該同學沒有絲毫「身體接觸」。記者走訪同班同學後發現,沒收手機時,班主任也沒說什麼重話,劉同學也沒有過多的情緒反應。
而這,已經是該同學被老師沒收的第四塊手機。事發後,老師曾致電學生家長,只是家長因為工作原因,沒能接到這通電話。
當天晚上,這名同學就從自家陽臺跳樓自殺了。
事發後,家長糾結親朋好友,「誓要跟學校討還一個說法」。當事人褚老師嚇得不敢上班、不敢回家,在賓館租了個房間,日日以淚洗面。
打罵不行、懲罰不行、公布成績單不行、沒收手機也不行,在這種管束下,老師的教育工作如何展開,誰能就此事給他們一個說法?
自殺學生家長自述
沒有人去考慮一個初中生為什麼能連續擁有四塊手機,沒有人去反思為什麼孩子因為這樣一點點小事而承受不住。
人們只知道:學生出了事,老師背鍋就對了。
老師們上輩子到底欠了你們多少?
去年這件事發生之後,有網友說了一句話:
這個世界上,最不該被苛責的是老師,最不該被嬌慣的是孩子。
跪著的老師,怎麼能教出頂天立地的孩子?
「學生板磚打老師」的事件已經過去5天。這5天裡,學生家長從未露面,也不曾以任何方式向黃老師及其家屬致歉。
一個健康的孩子是如何變成持械殺人的惡魔,看到這裡,我們心中大概有了答案。
生子不教非人哉,師道尊嚴不可無。
與人為善的黃老師被打了,認真負責的周老師自殺了,勤勉工作的楊老師被辭了,最後受到傷害的,又是誰呢?
人人都追著向老師要說法,這群教育行業的工作者,又該向誰討要說法?
請把戒尺和寬容還給老師,趁他們還在,趁他們熱血未泯;
請把尊嚴和尊重留給老師,趁他們重任在肩,趁他們尚未死心;
請把嚴格和約束留給孩子,趁他們涉世未深,趁他們三觀未立。
教育是百年大計,靠的不止是老師的傳道授業解惑,也得靠社會的風氣和個人意識的覺醒。
莫給孩子留下今日之禍根,讓他們自嘗明日之惡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