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馬克思,全名卡爾·海因裡希·馬克思
(德語:Karl Heinrich Marx,
1818年5月5日-1883年3月14日)
在講馬克思的「勞動」和「自由」這個問題之前,先講個前幾天遇到的一個非常有趣的小事。
前幾天,已經放暑假了,我在辦公室做事,中間去找行政辦公室那邊一位老師幫忙。這位老師和我同年入職,但是是碩士畢業做行政工作的,因此比我年輕不少。因為他名字最後一個字是安字,所以平常我會叫他安老師或者安安。作為院裡教學科研最年輕和行政最年輕的兩位老師,在很多問題上不免同病相憐,偶爾也相互鼓勵,尤其是我工作方面少不了麻煩他會去找他幫忙,工作的溝通也比較隨意了。
有一次和另一位同事剛好都在他辦公室,說到有沒有收到院裡一封郵件的問題,我很機智地對那位老師說:哎呀,這個科研秘書的郵件你平時應當最關注了,另外就是教務的郵件,這兩個最重要!
結果安老師就在旁邊說:意思就是我發的郵件不重要是嗎?
我一聽哎呀,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忘記安老師就在身邊了。於是趕緊回答說:
「你發的郵件也重要的,尤其是院裡大會的那幾封郵件,希望你每年可以多發幾次。」
因為院裡的大會實行考勤制,也是算工分的,當然大家會比較重視啦。
怎麼形容這位安老師呢?個子瘦瘦高高,工作勤勤懇懇,一個人面對兩臺電腦同時工作,每次進去他的辦公室都在處理工作,而且感覺十分清晰耐心,同時不免對他的工作表示驚嘆,因為以我自己的工作能力和耐心,完全是處理不了的。然而他倒是很淡定,也從不抱怨,還挺樂觀幽默。只能說哲學系的老師和做行政的老師之間的差別實在是太大,前者個個都有些脾氣,喜歡批人;而做行政的素質就是淡定、耐心和細緻了。
前幾天加班去他辦公室,原來他暑假也會一直在學校工作和值班。於是我感嘆道:「沒想到你們也不放假啊!也這麼不自由。」
結果安老師很智慧地說:
「你是學哲學的,怎麼能隨便說『自由』這個詞呢,嗯!」
我一想,頓時覺得好對。而且覺得是不是一個人和哲學系的老師接觸久了也會受到影響,最核心就是一種看穿後、接受後的自嘲與幽默。對於每天的工作甚至加班,我們也能用如此的態度去讓它變得不那麼難以忍受甚至變得有趣。
再試想我們現在每個人做的工作或者選擇的職業,有多少人是基於自由自願的原則而來的結果呢?雖然我無比地熱愛哲學,喜歡在哲學系工作,然而哲學本身和哲學的工作,甚至與哲學的教學科研都是有一定的差別的。看書寫作教學雖然快樂,然而本身也有身體疲倦吃不消、知識積累不夠導致匱乏焦躁感十分強烈的時候。更何況學術之外的工作也是很多的,試想坐在辦公樓下的咖啡館的屋簷下,清風徐徐,望著腳下的水池和睡蓮,遠處的垂柳如絲、綠草如茵,藝術學院飄來的音樂婉轉,桌子上卻是一堆堆無聊瑣碎的表格而且十分地讓人絞盡腦汁,並不能就沉浸在自由的學習裡面。當然,如果學習是一種自由的享受,人不能奢想一生都能純粹地學習。
人們一般認為勞動是自由的,而且勞動能帶來自由。馬克思在《手稿》裡卻並不這樣認為,相反,《手稿》中的勞動是不自由的,並且勞動得越多,人越感到不自由,越喪失自己的本性。
這正是當下現代勞動的真實描摹。無論一個人有沒有對人的本性、勞動的本質進行有意識的思考,但在勞動中感到深深的不自由,在面對自己不願意做的工作任務或者加班時難免抱怨或者抓狂,則是很普遍能感受到的。這個時候人會不禁懷疑:我這樣工作值得嗎?我的人生一輩子這樣有意思嗎?
想多了簡直馬上要陷入絕望。除了天生的遲鈍對思考的不敏感——其實極少數人是這樣——更多的人正是因為這種深層次思考的前奏中必然包含的痛苦乃至絕望情緒而止步,既然如此痛苦絕望,並且即使思考了也並不一定能改變不自由勞動的現狀,那乾脆不思考了,把手頭該死的工作做完再說。於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在不自由的工作中循環。
然而學習哲學的人則不能不思考。學習是快樂的,思考是痛苦的。學習是快樂的,是因為滿足了好奇心,去探索無邊無際的知識海洋,即使迷失在這片海上,也是一種最大程度的自由。思考是痛苦的,因為思考總是去追問事物最本質最基本的問題,這種窮根究底的追問不僅要打破常識和偏見,還要打破在學習道路上遇到的各種固有的知識甚至權威,最痛苦的還是自己不斷推翻自己已經好不容易形成的那一點觀念和基礎,不斷刷新自己的大腦。然而思考過後,猶如撥雲見日,海闊天空,這是一種極大的快樂,甚至超過了一般知識的學習和吸收的快樂。雖然學習當然包括了思考,但無疑思考才是學習中最有挑戰性和最迷人的部分。
由此可見,學習和思考是自由的,它並非一種異化,而是人的天性之一。也即是說,每個人都是天生喜歡學習和思考的。學習和思考當然也是勞動的一種。
那麼,最關鍵的問題在此有三個:
(1) 勞動是不是人的本性?
關於勞動,馬克思寫道:
「勞動這種生命活動、這種生產生活本身對人來說不過是滿足一種需要即維持肉體生存的需要的一種手段。而生產生活就是類生活。這是產生生命的生活。一個種的整體特性、種的類特性就在於生命活動的性質,而自由的有意識的活動恰恰就是人的類特性。生活本身僅僅表現為生活的手段。」(《手稿》第57頁)
「動物和自己的生命活動是直接同一的。動物不把自己同自己的生命活動區別開來。它就是自己的生命活動。人則使自己的生命活動本身變成自己意志的和自己意識的對象。他具有有意識的生命活動。這不是人與之直接融為一體的那種規定性,由於這一點,人才是類存在物。或者說,正因為人是類存在物,他才是有意識的存在物,就是說,他自己的生活對他來說是對象。僅僅由於這一點,他的活動才是自由的活動。」 (《手稿》第57頁)
馬克思在此提出了「類生活」、「類特性」、「類存在物」的概念。人類的類生活、類特性在馬克思這裡就是與動物相區分的人性,而這是由勞動尤其是生產勞動來區分的,並且是自由的勞動。但這種勞動必須是一種對象化的勞動。動物和動物的活動(不能稱之為勞動)直接同一,而人和人的勞動、生產、實踐是區分的,自我和對象、主體與客體在勞動這種活動中得到區分,自我意識也由此建立和加強,因此人的勞動才是區別於動物的「有意識的生命活動」,也因此才是自由的活動。相反,動物的那種直接同一的活動則稱不上自由不自由。
由此可以說,自由的勞動確實是人類的本性。但由於勞動和實踐的對象化特徵,勞動中包含痛苦也就是必然的了,因為勞動和實踐的對象化就是對自然和社會的改造,創造世界,更創造自身,其中要掌握和突破的既有自然的規律,更有社會的矛盾。簡單地講,人的類特性和類本質就是八個字:自我意識、自由活動。
(2) 勞動是不是自由的?
如上所述,既然自由的勞動是一種對象化活動,那某種程度上而言勞動始終是不自由的。即使是自由選擇的、環境優良的工作,也始終受到自然規律和社會規則的限制。從傳統哲學的角度看,正是這種被限制的「有限性」成為人自身規定性的一部分,既超越了動物又與神相區分,因為動物不會意識到自己的有限性而神是無限的。當然傳統哲學的這種區分主要是基於理性和認識而非實踐、勞動、生產等的區分,因為人在傳統哲學中被規定為理性的動物而非生產、勞動和實踐的動物。
與動物的區分在馬克思這裡說的比較直接:
「動物只是按照它所屬的那個種的尺度和需要來構造,而人懂得按照任何一個種的尺度來進行生產,並且懂得處處都把內在的尺度運用於對象;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規律來構造。」(《手稿》第58頁。)
「因此,正是在改造對象世界中,人才真正地證明自己是類存在物。」(《手稿》第58頁。)
由於馬克思在文本中持續地對宗教和神學的批判諷刺態度,「自由」在此不可能是那種純粹高遠、玄之又玄的理念,而是現實中實實在在的可能性。在與動物的對比中,人當然是自由的。「美的規律」實際上就是一種感性的自由的規律。
因此,在馬克思的設想中,勞動可以是自由的。只不過現實中、馬克思的文本中的勞動是恰恰相反的不自由的勞動,亦即「外化的勞動」:
「首先,勞動對工人來說是外在的東西,也就是說,不屬於他的本質;因此,他在自己的勞動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發揮自己的體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體受折磨、精神受摧殘。因此,工人只有在勞動之外才感到自在,而在勞動中則感到不自在,他在不勞動時感到舒暢,而在勞動時就感到不舒暢。因此,他的勞動不是自願的勞動,而是被迫的強制勞動。因此,這種勞動不是滿足一種需要,而只是滿足勞動以外的那些需要的手段。勞動的異己性完全表現在:只要肉體的強制或其他強制一停止,人們就像逃避瘟疫一樣逃避勞動。外在的勞動,人在其中使自己外化的勞動,是一種自我犧牲、自我折磨的勞動。最後,對工人來說,勞動的外在性表現在:這種勞動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別人的;勞動不屬於他;他在勞動中也不屬於他自己,而是屬於別人。……工人的活動也不是他的自主活動。他的活動屬於別人,這種活動是他自身的喪失。」(《手稿》第54-55頁)
「因此,結果是,(異化勞動之下——作者加)人(工人)只有在運用自己的動物機能——吃、喝、生殖,至多還有居住、修飾等等——的時候,才覺得自己在自由湖東,而在運用人的機能時,覺得自己只不過是動物。動物的東西成為人的東西,而人的東西成為動物的東西。」(《手稿》第55頁)
因此,自由勞動本是人的本性、類特性,但在異化勞動的情況下,勞動則不再屬於人的本質,相反,成為對人的本質的奴役和剝奪,因此人才逃避勞動而不是覺得勞動是一種享受。
在自由勞動中,人成為人,人建立和發展自我意識,變得愈加自由。
而在異化勞動中,人成為非人,人為物役,主客顛倒,動物般的活動帶來的快感取代自由勞動而成為人的本性。在異化的環境中,人去追求真正屬於人的本質的時候,會感到深刻的痛苦。相反,只有動物的狀態才是快樂的。
(3) 勞動能帶來自由嗎?
如果自由不再是宗教和哲學意義上那種不可企及的理念,而是人的生活世界中實實在在的自由的話,那麼,勞動可能是自由的;而人也只有通過勞動才能通達自由。這其中最重要的兩點:一,人通過勞動將事、物對象化;二,人通過勞動將人對象化。
「人同自己的勞動產品、自己的生命活動、自己的類本質相異化的直接結果就是人同人相異化。當人同自身相對立的時候,他也同他人相對立。凡是適用於人對自己的勞動、對自己的勞動產品和對自身的關係的東西,也都適用於人對他人、對他人的勞動和勞動對象的關係。」(《手稿》第59頁)
「人的異化,一般地說,人對自身的任何關係,只有通過人對他人的關係才得到實現和表現。」(《手稿》第59頁)
「人對自身的關係只有通過他對他人的關係,才成為對他來說是對象性的、現實的關係。」(《手稿》第60頁)
勞動和實踐的對象化、現實化一方面看來是不自由的,另外一方面看則正是實現自由的途徑。而真正自由的勞動是在共產主義社會才可能的所謂勞動成為一種需要、樂趣和享受。共產主義社會作為一種社會構想,是人類社會的極大自由狀態。不過人們也可以試想,社會的進步和對自然的認識與改造一樣,其規律不可窮盡。既然如此,勞動和生產永遠不可能真正突破規律而自由。自由在現實中也只可能是一個相對的概念。
至此可以說,異化勞動不僅是現實的,而且也是必需的。何為異化?這是重要的哲學主題。馬克思的異化勞動與美和藝術問題留待以後講解,附帶講授黑格爾、海德格爾那裡的異化問題,因為馬克思最重要的哲學觀念都是從黑格爾那裡脫胎而來的——所以我們可以在馬克思那裡看到很濃厚的德國古典哲學的痕跡,這也是馬克思的非現代性殘餘。而馬克思和海德格爾的哲學是目前最熱門的比較議題之一,這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大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