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支如椽大筆,我一定要為土豆寫首讚美詩。
——題記
不惑之年,在外漂泊了十來年後,我突然開始強烈地想念家鄉,家鄉的山峁和田野,以及那些常年種植在山峁田野上的農作物。我在電腦上敲出它們的名字,麥子,穀子,土豆……像在深夜叫醒幾個親切的故人。夜闌人靜,有時仿佛聽見農作物刷刷拔尖生長的響動,細膩又清晰。當我閉上眼睛,眼前掠過的全是土豆花開的情景,土豆花金鐘般垂吊著,在陽光下呈現璀璨奪目的色彩,淡紫、雪白、水粉、淺藍的土豆花,像風兒一樣溫柔地拂過我的記憶,猶如雨珠滴滴答答落下,敲打著金鐘般的土豆花,發出了錯落有致卻十分悅耳的迴響。
土豆不土,它有許多洋氣或可愛的名字。比如它的學名叫馬鈴薯,因酷似馬鈴鐺而得名,此稱呼最早見於康熙年間的《松谿縣志食貨》。土豆又有數不清的小名。華北稱山藥蛋,山西著名鄉土作家趙樹理就因為作品大多取材於農村,充滿山西的鄉音土調,被文藝界諧謔呼之曰「山藥蛋派」。江浙一帶稱洋番芋或洋山芋,廣東稱薯仔,閩東地區則稱之為番仔薯,在鄂西北、東北、河北稱其土豆,兩湖地區和西北則統稱洋芋。具體到陝北又有許多親切的叫法,山芋,山蔓,山藥,山蔓菁,洋芋疙蛋。陝北有個愛唱歌的小夥參加星光大道時,就別出心裁地給自己起了個響亮而富有地域特色的名字叫洋芋疙蛋。
土豆不土,它是最具國際範的一種食材。土豆是全球第四大重要糧食作物,僅次於小麥,稻穀和玉米。在不同國度,叫法可謂五花八門。美國叫愛爾蘭豆薯,俄羅斯稱荷蘭薯,法國叫地蘋果,德國稱地梨,義大利稱地豆,秘魯則稱巴巴。中國如今實行城鎮化一體,幾乎所有超市的蔬菜區域都標註了土豆二字,我們也很快習慣了這個叫法,起初其實有些彆扭,像丟掉方言學說普通話似的。
土豆沒有被評為網紅,但古今中外格外受到人們青睞。宋代王質詩云:「山芋芼羹,地黃釀粥,冬後春前皆可栽。」。「爛煮園蔬,熟煨山芋,白髮蒼顏窮秀才。」與王質同時代的詩人王邁早已深諳山芋之香。明代徐光啟對洋芋青睞有加,在著作《農政全書》中記載道:「土芋,一名土豆,一名黃獨,蔓生葉如豆,根圓如雞卵,內白皮黃……煮食,亦可蒸食。又煮芋汁,洗膩衣,潔白如玉」。明代徐渭亦有五律詩《土豆》一首:「榛實軟不及,菰根旨定雌。吳沙花落子,蜀國葉蹲鴟。配茗人猶未,隨羞箸似知。嬌顰非不賞,憔悴浣紗時。」文人騷客不惜筆墨詠嘆土豆,視其為上等美食,可見土豆在與國人舌尖相碰撞時所產生的震撼與感動。一代偉人毛澤東也是比較喜食土豆的,他在詩中列出了土豆燒牛肉菜譜,其喜愛程度可見一斑。因此,才引出蘇聯領導人赫魯雪夫「福利共產主義」是「一盤土豆燒牛肉的好菜」之精彩演說。讀歐美小說,菜譜中絕對不會少了一道土豆燒牛肉或土豆番茄湯。在麥當勞、肯德基用餐時,最受孩子們喜愛的無非也是一桶薯條。
川菜中有許多土豆菜名,乾鍋土豆片、酸辣土豆片、土豆燒排骨、榛蘑土豆片、清煮土豆片。有一道川味狼牙土豆,兒子最愛吃,我們去成都旅遊時,幾乎每一頓飯,都會點一道川味狼牙土豆。這道菜是涼菜,不忌生冷,在成都遍地都有賣。去春熙路遊玩時,我發現許多年輕的情侶手裡都捧著一個一次性食盒,食盒裡是令人垂涎的狼牙土豆。他們一邊大快朵頤,一邊高高舉著狼牙土豆,生怕給熙熙攘攘的遊客碰到了。
糧食不夠,土豆來湊。在過去的艱苦歲月裡,陝北人與土豆建立起來一份相濡以沫的深厚情感。洋芋是陝北人家一年四季必不可少的一種蔬菜,說它是菜其實有點不太恰當,因為在陝北「洋芋當飯不當菜」。我們一般不把土豆當蔬菜看待,一家人平日裡的主菜是土豆,蒸了炸了煮了燙了或者炒了,土豆片、土豆絲、土豆泥、土豆塊……陝北的巧手主婦們會把一樣土豆翻新百樣做出各種口味來,為單調而貧乏的日子增添著可以咀嚼的味道。陝南人戲稱自己「三天不吃酸,走路打躥躥」,而我經常說自己一周不吃土豆渾身沒勁兒,這話不止一次遭到朋友哂笑,我依然初心不改,戀土豆如狂。
作為當家主食,吃洋芋的方法可謂五花八門,精彩絕倫,蒸、燜、烤、燉、煎、炒、煮、炸…… 切塊、切片、切絲、杵泥,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陝北人在飲食方面發揮出的超常智慧,常常令人嘖嘖稱奇。洋芋擦擦、黑愣愣、大燴菜、土豆泥、烤洋芋、土豆花小白菜……都是頗具特色的陝北風味土豆美食。大燴菜是陝北最具特色的一道風味,幾乎家家戶戶都會做,都愛吃。其由粉條、瘦肉、土豆、蔬菜等文火燉燜而成,做飯的當空廚房裡香味飄溢,令人垂涎欲滴。有些人家還會加進去豆芽和豆腐,但是無論如何不能少了土豆這道食材,因為缺少了土豆的陝北大燴菜就如一個缺少了靈魂的人一樣沒滋味,缺失了精氣神。兒時,我有許多怪癖,比如不愛吃大燴菜,尤其不吃燴菜中的土豆,但是如果把土豆做成炒土豆絲,就會欣然下筷。母親為了遷就我的喜好,每次在大鍋裡做大燴菜時,總要單獨開小灶給我炒一盤土豆絲。母親用這種近乎溺愛的方式成全了女兒的喜好。直至結婚後自己當家做主,懂得柴米油鹽的艱辛,我才漸生愧意,因此,下定決心慢慢矯正了偏食的毛病。
只要是陝北人,就沒有不會做洋芋擦擦的,也沒有人不愛吃洋芋擦擦的。出門在外,我們姐妹廚房裡都有母親給配備的一把洋芋擦子,家裡來客了,除了七碟子八碗的大菜招待之外,還少不得一道拿手飯蒸洋芋擦擦。每次,當我把用洋蔥、青椒、西紅柿、大蒜,以及各色調料炒得油汪汪的蘸湯端上去時,客人的注意力通常會被吸引了過去,最後一盆洋芋擦擦吃得盡光,別的菜卻剩了一大桌。記得一個江西客人,有一次在我家品嘗了洋芋擦擦,連聲誇讚好吃,竟然一口氣吃了三大碗,以致吃得過飽難以消化。
黑愣愣這道土豆美食,我小時候吃過,但是由於做工過於繁瑣,終究沒有學會。母親耐心地用洋芋磨粉,清水浸泡過濾後,加芡、面、佐料、大蔥、香菜等,揉成丸子形狀蒸熟,然後澆以蒜汁、陳醋、香油、炒芝麻。食之,那一種口腹之慾的滿足感,幾乎好的無法形容。母親還將一種紫皮土豆洗淨蒸熟給我們吃,剝掉皮,用不鏽鋼勺子碾成土豆泥,再拌以自制的一種黑豆醬,味道極鮮。那種黑豆醬放在黑色的大瓷盆裡,經過長時間的發酵和在太陽底下暴曬,與外面銷售的那種甜麵醬相比,呈現出一種更加香甜醇厚的口感。包餃子時,母親喜歡給餃子餡裡放一個煮熟的土豆,將土豆去皮,擦成絲,剁碎,與大肉、紅蔥、白蘿蔔餡攪拌而成,好吃不膩。土豆餡包子,土豆餡糕角,亦是難得的美味。
上小學那會兒,有時候放學路上感覺又冷又飢,我們就去野外拾來一捆柴禾打起火來,有人就跑到附近的自留地裡刨挖幾個紅薯、土豆回來,等火頭一下去,我們把紅薯土豆迅速埋進去。大約一刻鐘後,一股香噴噴的燒紅薯土豆味便瀰漫開來,擔心燒焦了,我們連忙用木棍將烤熟的紅薯土豆從灰燼裡搶救出來,經過幾番吹打,剝掉皮趁熱吃下去,那一種香甜滋味,美妙絕倫,幾乎以後吃過的任何美食都無法比擬。
一種土豆可以生產出多種食材,比如澱粉,比如洋芋粉條,提到陝北的洋芋粉條那可是一絕。我的故鄉清澗,就有「粉條之鄉」的盛名。兒時,一到冬季來臨,大隊的飼養室就被改成粉坊,成了專事漏洋芋粉條的操作間,靠牆一溜排開一摟粗的大瓷甕,分別用來盛放井水和漿水,灶上一個頭號大鍋正冒著滾滾蒸氣,在朦朧的蒸氣中最忙碌的要數粉匠了。粉匠就是村裡漏粉條把式,他端端正正坐在鍋巷裡一個敦實的小凳上,身穿一件粗布汗褂,袖子高高挽到臂膀上,左手執一把漏瓢,右手不疾不徐地在左手腕處錘擊,動作瀟灑利落,舞蹈一般,充滿了陽剛的張力。漏瓢裡和好的粉面隨即變成一條條潔白、細長、均勻的粉條,在沸騰的開水鍋裡翻滾騰躍。漏粉把式手頭一般備有三種漏瓢,普通細粉呈細細的圓柱形,漏瓢有九個小圓孔,二細粉呈長方形狀,漏瓢則有6個長方形孔,如果需要漏板粉,就是我們吃火鍋所謂的寬粉,就得換上只有4個長方形孔的大漏瓢。用土豆澄出的粉芡潔白如雪,漏出的粉條千絲萬縷。這些年,我們的飲食中幾乎少不了粉條的身影,大燴菜、吃火鍋,涼拌粉條豆芽,常吃常香,百吃不厭。
用土豆做出各種美食是陝北飲食特色,也是勤勞質樸的陝北人歷經數代傳承下來的飲食文化和智慧。陝北人從來不會把一種食材拘泥於單一的吃法,五花八門的創造,煥發了陝北人對生活的全部熱愛之情。陝北的巧婦能將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洋芋圪蛋變化成勾人魂魄的美食,每一味美食都仿佛能伸出一把鉤子,不時勾起在外漂泊遊子味蕾上的鄉愁!
笨笨的土豆,親親的土豆,多像陝北人的隱喻,外表憨厚質樸,實則心靈手巧,智慧超群。它不擇環境,不管土壤是肥沃還是貧瘠,遍地生根,隨遇而安,盡顯陝北人不屈不撓的精神品格。
洋芋開花賽牡丹,那雪白、粉紫、淺藍色的花兒,像雪片鋪滿陝北高原,一如土豆的味道,思鄉的味道,鮮活、芬芳了陝北人的記憶。
寫於2019年11月3日下午19: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