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克老」的《秘書日記》,懷念那依然閃爍的舊時光
金羊網 2020-12-07
他從一個靦腆書生到滿頭銀絲,幾十年如一日,始終走在「提包」「爬格」的路上,且風清雲淡,無怨無悔,智慧而曠達地生活
文/蔡建和
靜坐於辦公室,牆上的掛鍾滴答輪轉,窗外風清雲寂,桂香幽遠,秋意漸濃。
品讀「克老」的《秘書日記》,就像喝了一壺久違的家鄉正宗「武陵原漿酒」,甘醇爽心、回味綿長。
曾經歷歷在目,往事並非如煙,循著「克老」細細碎碎又洋洋灑灑的字裡行間,我仿佛跟著那個苦並快樂著的年輕身影,一步一步走進那段在「克老」手下「爬格子」的青蔥歲月,走進那些依然閃爍在靈魂深處的美好舊時光……
(一)
我和「克老」的緣份始於35年前。
1981年12月,我從嶽麓山下某大學畢業時,剛滿21歲。作為一個農家子弟,做夢我也沒想到會分配到常德行署辦公室,一個管著600萬人口的「大衙門」。
剛過完春節,我便揣著人事部門的分配介紹信赴行署辦報到,然後被安排到秘書科工作。
上班第一天,科長帶著我和全科的同事一一認識,當介紹到「克老」時,他正伏案趕寫材料。科長對我說:「這是副科長陳克鑫,楊專員的秘書,是行署的大秀才,你以後要多向他請教。」「克老」起身和我握了下手,嘿嘿笑了兩聲,顯得有些靦腆,輕輕說了句「歡迎新戰友」,又埋頭寫材料去了。
「克老」看起來不到30歲。這麼年輕就當了副科長,還是行署「一把手」的秘書,一定很有本事。我琢磨著,不由得對他生出了幾分敬仰之情。
但我和「克老」接觸並不多。他每天特別忙,要麼陪專員下基層調研,要麼參加行署重要會議負責作記錄,中午和晚上則是悶在辦公室寫材料或看書。他走路總低著頭,步幅不大但邁得很快,也不太串門和寒暄,所以他偶爾和我這樣新來的「學徒」打個招呼,說幾句話,我會興奮好幾天。
秘書科的事務比較瑣碎,我每天幹著推油印、蓋公章、訂材料、接電話這些雜活,剛開始心裡覺得有些「屈才」。有次因連續蓋了上千個印章,手酸疼了,章蓋得不夠清晰,結果被科裡的一個老乾事語重心長地教育了好一會:一個大學生連章子都蓋不好,大家會怎麼看你?老乾事的話深深刺痛了我,我暗下決心,要推好油印、蓋好圓章,至少不能被人認為我是個眼高手低、幹不好事的「洋學生」。
功夫不負有心人,後來我也終於練就成了科裡的「全能選手」,什麼打雜的活都幹得又快又好。但我的內心還是暗藏一句「四年大學白上了」的慨嘆,我期待著能有一個被領導賞識、能發揮自己才幹的機會。
我的這種心理當然瞞不住「克老」,畢竟都是讀書人,他也只比我年長几歲。偶有閒暇,我到他辦公室玩時,曾透露出想寫材料的願望。他便一邊開導我,一邊也傳授點機關工作的「真經」給我。他說,年輕人要能屈能伸,要成大事,先幹小事。機關裡小事也是大事,而幹小事時,心裡也要裝著大事。尤其要把筆頭磨尖磨利,機關裡缺的就是筆桿子。
一語點醒夢中人。從此我搶著做小事,苦練公文寫作。那時機關幹部都不太願意晚上值班,我是個單身漢,原來住的房子又讓給了合住的結了婚的同事,我就在一個僅能放下一張單人床的閣樓值班室裡一住就是兩年多。
這兩年裡,我不知晚上接了多少應急電話,有時不知怎麼處理,急得團團轉,也會因為處理不當或不及時,沒少挨領導批評。然而正是有了這些應急經歷,我很快由青澀變得老練起來。機關「十八般武藝」,談不上精通,但很少有能難住我的地方。以後機關分來年輕大學生,我也開始用類似「克老」說給我聽的話去點化他們。
(二)
1983年,行署機構改革,成立經濟研究室,「克老」順理成章地擔任研究室副主任,主持全面工作。
承蒙他的青睞,我告別秘書科「打雜」的崗位,如願轉到了研究室寫材料,從此,與「克老」朝夕相處。在他的耳提面命之下,我開始了八年多的「爬格」歲月,職務也從一般幹事一路「寫」成了政府辦副主任。
機關寫材料看起來乾巴巴的,要寫好還真不容易。曾經一段時間,我最害怕寫領導報告的首尾部分,因為一般報告開始要分析形勢,結尾要分析形勢,要「站位高」,「點到穴位」,要能釋疑解惑,有時還要強化領導策略,出硬招,要切中要害、開出藥方,這些都需要見人見事見思想。
每每看到自己嘔心瀝血、通宵達旦琢磨出來的材料,被「克老」無情地大段刪改,最後剩不了多少字的時候,我心裡頭真是五味雜陳。那種「恢復高考第一屆大學生」的優越感,被「克老」的蠅頭小草打擊得一無所有了,曾自鳴得意的文字,在「克老」厚重、犀利、接地氣的筆法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看來寫材料這碗飯,比幹跑腿打雜的差事更不好吃,吃不了常人難以吃的苦,功夫是練不成的。
參悟了這個道理,我愈加懂得勤奮刻苦。
「克老」傳授給我們寫好材料的經驗,有三要素:領導的腦袋、雜家的學問、長工的態度。
「領導的腦袋」,就是要站在領導的角度、全局的立場來想問題、看問題,佔領制高點,展現精氣神,這樣寫出來的材料才會「一覽眾山下」,有高度、有深度、有熱度,既大氣磅礴又經世管用。為此,我們有時與「克老」開玩笑說,幫領導搞文秘服務,是秘書幹領導的活,小人物操天大的心。
「雜家的學問」,就是文秘人員要樂學、善學、苦學,不僅當專家,還要當雜家,什麼都要懂一點。「克老」經常講,欲給別人一碗水,自己必須要有一桶水。文秘人員要當「南貨」鋪的經理,什麼貨都有,寫起東西來思維才敏捷灑脫,服務領導才能做到「手中有糧,心中不慌。」
「長工的態度」,就是要捨得吃苦,要穩得住身,靜得下心,坐得起冷板凳,有任勞任怨、埋頭苦幹的準備。「克老」非常佩服毛澤東當年的秘書田家英,說他不僅敏學好思,飽覽天下文章,而且忠誠坦蕩、表裡如一,文秘工作者就要像田家英那樣忠於職守,建真言、獻良策,甘當無名英雄。
「克老」不僅這樣說,而且也是這樣做的。
常言道: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克老」服務過幾任專員、市長,領導們對他都很信任,倒不是因為他會討好取悅領導,而是他對幾任領導的特點都研究得很透,對方方面面的情況爛熟於心,材料來得快,寫得到位,參謀總能當在點子上,能合著領導的節奏,忠於事而敬於人,所以領導用起來也很順手,日子久了也就離不開了。
這也許就是「克老」幹了一輩子文秘的重要緣故。
(三)
寶劍鋒自磨礪出。「克老」能把秘書工作幹到讓領導離不開的境界,那可是付出了巨大心血的。
在機關裡他是出了名的「書蟲」、「文痴」,讀書有癮,爬格子有癮。他讀書嚴守「心到、眼到、口頭、筆到」,他常講好記性趕不上爛筆頭,只要開卷就要作卡片,看報紙讀到好的文章也要剪下來留存。
他不僅向書本學,還處處留心,像海綿一樣吸取知識。他總是隨身帶個小本子,參觀看到好的楹聯,與人交談聽到鮮活的語言,都會隨時記下來。由於善於積累,「克老」厚積薄發,寫文章作演講格言警句、歷史典故往往信手拈來、渾然天成。
「克老」寫材料也特別講民主,本來當了領導,一般就用不著自己開茅荒、寫初稿了,但他從來不當「甩手掌柜」,分配任務時總是自己也要認領一部分,既要統稿當「總包頭」,又要寫初稿當「施工員」,當然要比我們要付出成倍的辛勞和汗水。
工作學習上花的時間多了,在家裡陪夫人和小孩的時間就自然少了。「克老」在機關裡是有名的「妻管嚴」 。有次閒聊,一位同事開玩笑揭他這個短,他替自己圓場:「我這叫讓,不叫怕,叫讓教『千裡家書只為牆,讓他三尺又何妨?』鄰居間都要讓,何況自己的老婆!我這一讓就讓出了空間、時間,家裡事不用管,就可騰出時間工作學習啊!「
的確,「克老」除了吃飯、睡覺在家裡外,其餘時間基本上都是在單位,辦公室的燈光晚上夜夜通明。他夫人郭大姐有時也在我們面前抱怨「克老」,說他把家裡當旅社,過著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神仙日子。「克老」只能點頭稱是陪笑臉,半句硬話也不敢講。但我們都明白,「克老」的成功,真得感謝他找了一位賢惠能幹的好妻子。我們都非常尊重他的夫人。
「克老」的這種「安專迷」精神,潛移默化地影響和感染著我們。我們這些部下都憋著一股勁,一心只想多寫材料、寫好材料,領導分配任務時,分得越多越重越高興,分少了分輕了反而還會感到失落。每天的生活就是「三點一線」:宿舍、食堂、辦公室,可以說是心無旁騖,全神貫注。
那時研究室承擔著行署主要領導的講話材料撰寫和許多重大調研任務。一年下來,大大小小的材料將近200萬字,可真正的核心寫手就那麼三、四個人。那個時候「白加黑」、「六加一」是我們的工作常態。
有一段時間,我不僅挑大梁寫各種材料,還要負責行署主要領導活動的協調服務,既要動腦,又要跑腿,任務超負荷。偶爾我也會在「克老」面前發發小牢騷,但他老人家一句話就說得我不敢吭聲了:年輕人有苦吃是好事,好多人想給領導跑腿還輪不到呢!
「克老」對能寫材料的人情有獨鍾。他有一句話常掛在嘴邊,機關裡要「提包」的,更需要「爬格子」的,「爬格子」的心苦、人苦,還默默無聞,需要領導高看厚愛。只要有機會,「克老」總是帶著我們一道去給領導匯報工作,聆聽指示,讓領導了解認識我們。
正是有了「克老」的力薦,我們這些爬格子的年輕人,一個個都成長很快。我剛滿三十歲就當上了市政府辦副主任。
那時機關生活非常清苦,「克老」在外面有了飯局也不會吃「獨食」,只要情況允許一般都會帶上我們,一方面想讓我們改善改善生活,另一方面也可以在酒桌上為他解圍。「克老」是個實在人,喝酒經不得勸,酒量又不大,有些朋友便抓住這個弱點拼命灌他,此時我們就會拍案護駕,使盡渾身解數,保護「克老」衝出重圍。
1992年,市委派我任澧縣縣委副書記,由此告別了十年的秘書時光。「克老」不久也調往省委政研室,成了為省委領導服務的重要「筆桿子。」
工作雖然不在一起了,但那麼多年手足相處的苦樂日子,始終把我們的心緊緊牽在一起,無論歲月流轉,不管置身何處、見與不見。
(四)
「克老」這一稱呼,其實是早些年就喊起來的。至於是誰最先稱克鑫同志為「克老」,已無從考證,但大家都覺得「克老」一名的確恰如其分,恰如其人其品——凡做過秘書工作的,都喜歡論個輩份。在秘書這個行當裡,「克老」絕對可以躋身於老大之列。
一般領導的秘書幹個一年半載就豪情萬丈,急於謀劃轉崗任職走上前臺。如果當了三年五年還沒安排,不僅自己有空懷壯志之感,周邊的人也會不失時機地抱屈、哄抬。「克老」則不然,他從一個靦腆書生到滿頭銀絲,幾十年如一日,始終走在「提包」「爬格」的路上,且風清雲淡,無怨無悔,智慧而曠達地生活。
所以,稱其為「克老」,與其說是對他的經歷資歷的認可,不如說是敬服於他對文秘這一職業的深執堅守和孜孜以求,敬服於他對人的坦蕩、對事的認真、對名利的淡泊從容,以及洋溢在他身上那種老驥伏櫪、永不停歇的風骨和精神。
感謝那段給了我寶貴營養的崢嶸歲月,感謝曾經給了我重要幫助的「克老」。
盛年不可重來,故情尤為可貴。其亦師亦兄亦友,是「克老」在我心中的形象定格,他也是我這輩子的情誼典藏。(更多新聞資訊,請關注羊城派 pai.ycwb.com)
來源 | 金羊網
責編 | 易芝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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