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摞卷宗,近1米高。
這是李秀勤常讀常新的「日記」。刑事審判12年出具的每份法律文書,一年一冊細緻裝訂好,至今已有整整12冊。閒暇時,他就喜歡翻閱。恰如燈下故人,每一次的聆聽和撫摸都溫情脈脈。
這裡面,全是他一遍遍打磨的「精品」——他說的「刑事裁判文書必須是精品」——以及一種幾近病態的逞強。
他的認真,天賦異稟。
路過同事辦公室聊天,邊聊天邊拿起案上判決書翻翻:「這裡錯了!」同事一看,嚇出一身冷汗。
同事的判決蓋章前,請李秀勤再核一下,「不對,這個身份證號碼好像短了一點!是否漏了一位數?」
……
神了,不是他承辦的案子,甚至不是他合議的案子,就一眼他看出問題來。麗水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同事都認為:刑庭副庭長李秀勤的認真,是有天賦的。
他看文書就像鐘錶匠修鐘錶。把表的後蓋打開,看每個齒輪的咬合,思考怎麼能帶動整個裝置「滴滴答答」走起來。換到刑事裁判文書上,就是法律與事實的咬合、生和死的咬合。法律適用特別講究邏輯、中國漢字又內涵豐富,文書寫作中,每個螺絲和螺口擰得對不對、緊不緊,不僅關乎罪與罰,更關乎生命和自由。
可要問這份超額的認真,在李秀勤就是自然而然,仿佛毫無來由。
|刑案「大有乾坤」
2008年,李秀勤剛調任刑事法官時,以為刑案二審容易:公安、檢察、一審都捋過了,還能不清晰?
但是,現實總是遠比想像更驚險、更複雜。李秀勤看到一起強姦案在反反覆覆「翻燒餅」:被告人一審被判三年,不服上訴,二審發回;重審改判無罪,檢察院抗訴,二審改回三年。這樣事實存疑、證據單薄,只有被告人和被害人1∶1的相反言辭證據,讓他忍不住感慨真的很糾結!
李秀勤主審了一起搶劫案,因身份信息問題,改判得刻骨銘心。被告人小金身份證信息顯示,其出生於1991年6月16日。2009年7月24日晚上,剛滿18周歲不久的小金參與搶劫,一審被判有期徒刑三年零四個月;二審中,小金提出身份信息記載是農曆生日,其實際出生時間是陽曆7月27日,犯罪那晚,他離成年還差3天。
關鍵的3天!李秀勤專門到鄉鎮衛生院調查小金的預防接種登記材料,果然寫著陽曆1991年7月27日,並有出生證、接生員證明佐證,再查黃曆:陽曆1991年7月27日,正好是農曆1991年6月16日。最終,小金以犯罪時未成年被改判有期徒刑二年零六個月。
自此,身份問題成了李秀勤的「緊箍咒」,他強迫症一樣不輕易繞過判決書中的身份證,哪怕是核稿,也要翻到原始戶籍材料核對。
「被告人在審判時是未成年人系程序問題,而被告人在犯罪時系未成年人系實體問題,系量刑情節,應注意區分。」他在寫給麗水全市刑事法官的裁判文書製作指引中,筆調冷峻、克制,似乎從未有故事發生。
魔鬼總是藏在細節中。李秀勤成了刑事案件的鐘表匠,每本案卷都要傾耳細聽那「滴滴答答」聲:「法官無法回到案發當時,只有反覆閱讀、對比、分析,才能發現隱藏在其中的矛盾和疑點。我們必須在細節處條分縷析,反覆推敲,仔細揣摩,一點一點去理清頭緒,一個一個地排除疑點。」
一起交通肇事案件,案情看似簡單。被告人李某超車時與騎電瓶車的被害人發生刮擦,導致被害人死亡。李某一直拒不承認,認為超車時並未聽到撞擊聲,是看了反光鏡,才發現電瓶車倒地,也可能是其他車輛造成。一審後不停信訪。
案發現場沒有目擊證人,交警也未及時進行痕跡鑑定。二審過程中,為弄清事故經過,李秀勤多次現場勘查,還原被害人及電瓶車的倒地場景,從肇事車輛的刮擦痕跡與電瓶車的受損情況等方面分析研判,從而排除其他車輛造成事故的可能。在強有力的證據和嚴密的邏輯推理面前,被告人最終服判息訴,並主動賠償了損失。
「我相信自己沒錯!」這是他對所辦案件的理直氣壯,也是對當事人的必然交代。
|「有他在,刑庭氣質就不會變」
「死磕」細節,成了李秀勤的標籤,誰也拗不過他。判決書首部關於被告人基本情況的表述,要不要寫別名、別名要不要加括號、先寫公民身份證號碼還是先寫戶籍地信息……他都想要整齊劃一,一眼就看出是麗水法院「出品」。
陳偉平曾是刑庭庭長,李秀勤總是去「煩」他。不僅說他的文書「這句不通順、那個標點用錯了」,還總是對基層法院上來的文書嘀嘀咕咕:「一點不規範!總要在二審中一點一點改!」
聽得多了,想想,也對。
他就讓李秀勤牽頭來解決這個「讓他難受的問題」。2018年初,李秀勤一口氣製作了五個工作指引,以此來規範刑事審判工作流程及裁判文書製作。
刑庭少了誰都可以,不能少了李秀勤。陳偉平說,有他在,刑庭的氣質就不會變,「他非把你折騰到他的標準不可!」
刑庭法官章作添原來是基層法院民事法官,判決說理自由發揮空間大,但選調到麗水中院刑庭後,認識到刑事判決就必須更為謹小慎微。他剛到中院時和李秀勤一個辦公室,判決書總被李秀勤改得「花花」的,每次都不得不重新列印。「有時我自己核了很多遍都沒發現什麼大問題,一到他手裡,就馬上會發現很多文字上的差錯,哪怕是一個標點符號的使用、字句間的間隔他都一一指出,對文書的嚴謹性要求特別高。」
他漸漸向李秀勤標準靠攏,被核稿「一字不改」成了他的目標。4年過去,核稿後基本1/10仍要重新列印。
羨慕這「火眼金睛」,庭裡同事裁判文書下發前,總喜歡叫李秀勤看過後才放心。李秀勤從來不會因為不是自己承辦的、合議的案子,而沒時間給別人核稿。
「刑事裁判文書必須是精品。」李秀勤再三強調時,大有不言而喻之感。他說,這不僅直接決定著當事人的命運,而且是國家司法能力的集中體現,是國家司法人文狀況的坐標,是對法官司法智慧與人文情懷的沉澱與綻放。「不要抱怨別人認不認同司法權威,要問自己你的司法行為,你的裁判文書有沒有展現司法權威。」
這話裡,寄託了理科男李秀勤所有的浪漫和自律。
他不僅「死磕」判決書,還對辦公桌上的秩序耿耿於懷,眼鏡、水杯、案卷,各有各的固定位置,誰也不能「鳩佔鵲巢」。對二審合議的案件細節,更是「吹毛求疵」,每次只要有他,合議爭論的激烈程度就會超乎想像。只要有一點存疑,他都不能過,要主審法官再去核實,再合議,如果仍有疑點,他還是堅持到底。
李斌是刑庭書記員,起初他還懷疑李秀勤的做法,可能會導致工作效率低,可最後總是證明「李秀勤是對的」,追求正義,不能只講效率。
|「母親才是我的英雄」
黑制服上的紅色小法徽,在夜燈照耀下,熠熠閃光。80歲老母親的臉龐,帶我回到了青春時光。
2018年2月5日晚上,李秀勤忍不住拿起手機,拍下了這張母親縫扣子的照片。
那天出差回來,同事看著李秀勤說:「你法官服扣子掉了。」晚上回家,李秀勤很自然地拿回去交給母親。到麗水中院後,母親跟著李秀勤住,就像內勤一樣,幫著打理家裡大大小小的事,縫補漿洗不停手。老人手藝好,也享受手裡有事情做的成就感。
「她坐在沙發上縫,我看著她那專注的神情,好像一瞬間回到了小時候,我坐在小板凳上,等著媽媽給我縫好因貪玩摔破的褲管。」李秀勤拿著照片,少有的靦腆。
他是土生土長的農村人,家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父親身體不好,全靠母親當家。山裡人家窮,哥哥穿剩下的衣服,就輪下來弟弟穿。真的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不過,母親再苦再累,也支持孩子們讀書,走出大山。
李秀勤跑到鎮上讀初中,又到縣城讀高中,不覺得條件艱苦,哪怕一直點煤油燈看書、帶梅乾菜求學,回一趟家要坐車顛簸四五個小時後,再走路1個小時。最痛苦的莫過於第一次高考差3分,愧對母親。母親鼓勵他振作起來去復讀。
第二年,他考上了浙江法律學校。畢業後,分配到了遂昌縣人民法院。母親說,她特別自豪,自己有個兒子是法官。
其實,李家幾個兄弟都「出息」了,都做了國家幹部,都是做事認真得像牛,還對人熱心。
「母親才是我們李家人的英雄。」李秀勤想了想,熱心這一點,也是像母親。
剛工作時,李秀勤被分配到遂昌法院黃沙腰人民法庭,吃住都在法庭。父親早已因病去世,他就把母親接到身邊。每到趕集的日子,村裡的鄰居、親戚朋友會把一些行李放在李秀勤母親那裡,還來李秀勤家裡吃飯,母親也不嫌煩,只是耐心地做飯。
當時李秀勤執行一起案件,被執行人戴著手銬,被拘傳到法庭。母親白天看到法官們很嚴肅、「兇」人,覺得不近人情,晚上就經常「批評」李秀勤:你們這些國家幹部,不要這麼兇!要體諒、理解老百姓,給他們點時間。
李秀勤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從來沒有離開過母親的嘮叨,她無處不在,喜與不喜隨時一目了然。
|黃沙腰法庭的「冷熱快慢」
「老百姓都有很多難處的。」這成了李秀勤法律之外學到的金科玉律,來自母親,也來自黃沙腰法庭。
1995年到法庭,開始司法事業,想起來之後的十年時間,都在最基層老百姓的雞毛蒜皮中當「老娘舅」,九成以上的案子都是調解結案。那時慢,車、馬、文書都慢。
黃沙腰法庭距離遂昌縣城近100公裡,下轄三個鄉鎮,去趟縣城就要近4個小時。
這是個「兩人法庭」:老庭長和李秀勤。李秀勤順理成章成了法庭「二把手」。什麼都幹,不僅是書記員,還是駕駛員、內勤、管理員等,身兼數職。
「我要入黨」,這可能是1995年的李秀勤,最為雄心壯志的願望。
「你應該入黨,但剛參加工作不久,需要成長的時間,黨組織還要對你再考驗。」老庭長對他說,「不管什麼時候,想要入黨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李秀勤的字典裡,似乎從來沒有過容易的事兒。
在法庭,最難還要數送達。老庭長不會開車,李秀勤抓緊學駕駛,先學會了開三輪摩託車,又學會了開小轎車。買了輛二手汽車。但要是到偏遠一點的村子送達,單程就要一兩個小時。不僅時間久,路難走才是最要命的。通往村裡的山路窄、彎、陡、遠。還要考慮當事人白天在山上幹活,常常安排晚上去送達,更是兇險。
有一次,送達回來路上,下起了大雨,車子出現故障,在轉彎時突然失控,翻下了五六米的路沿。爬起來一看,事故發生地的前後都是溪灘,當時又是雨天,水就更大了。如果翻到了溪灘裡,就會有生命危險。
「早發生一點或者晚發生一點,就糟了。」李秀勤現在回想起來還唏噓不已。
出去送達,不只是翻車,還有各種各樣的險情。車陷在泥坑出不來了、開到一半車胎爆了,甚至還被無賴「碰瓷」過。
那次,李秀勤一個人外出辦案,回程路上,經過一個轉彎,山路窄、彎又急,「老司機」刻意減速,沒想到還是「撞」了一輛摩託車。
他下車查看發現,前保險槓一點刮擦痕跡都沒有,摩託車也離得很遠,根本不可能撞到,但摩託車上兩個小夥子,一定要他賠錢。萬幸有警車經過,民警停下來解了圍。
李秀勤內心不由苦笑:「遇到敲詐了!自己做法官,一直在案卷裡接觸,今天算是真的遇到了。」
親身經歷了這些難,才能深刻理解人性的複雜,辦案不能想當然、簡單化。
在基層法庭一幹就是十年,李秀勤兢兢業業,榮譽等身,但山裡人出身的李秀勤,最為驕傲的是,1999年4月,他光榮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被告人也是當事人」
2008年,被選調到麗水中院的李秀勤第一次接觸刑事審判。就像換了個人一樣,在刑事審判席上坐得挺直、聲音洪亮,不怒自威。
刑事審判,似乎天然有著「代表人民消滅你」的正義感,公開宣判時庭上喊出判決結果也特別有氣勢。
但刑事審判席坐久了,被告人見多了,李秀勤考慮得最多的是:做事情不能簡單化!案子到底是「雖罪不可恕,但情有可原」,還是「雖情有可原,但罪不可恕」,這表述背後深藏著刑事法官多少個難眠的夜晚。
和普通人想像的不同,刑事法官李秀勤並不「嫉惡如仇」。
「哪怕是刑事被告人,也是當事人,法官不能站在當事人對立面。」他說,二審時首先要預設一個前提:被告人的上訴有可能成立。在這個前提下,更多地傾聽、求證。「這是在靠近真相,也是在做被告人的思想工作。」
在他眼裡,哪怕最後被判有罪的被告人也分兩種:少數的天生犯罪人格,更多的是跟錯班、走錯路,甚至是無心之失。
刑事法庭上演的是人間悲劇,不能溫情脈脈,但可以和諧審判。春耕生產在即,面對長滿雜草的田地,山裡人範某攜帶打火機、柴刀到自留山腳「燒荒」,導致火勢失控,引發森林火災。老吳家經營的山場在火災中經濟損失嚴重。範某一審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零六個月。二審中,經過李秀勤一次又一次調解,範某一次性賠償老吳家2.5萬元,獲得老吳家諒解。法庭改判範某有期徒刑八個月。
和在基層法庭時一樣,成為刑庭法官的李秀勤依然願意做調解工作。「接受被告人的悔罪、懺悔,鼓勵被告人進行物質賠償,也希望受害人在得到賠償時能諒解被告人。」他說,一味地義憤填膺,不要賠償,達不到懲罰的目的,更是無益於救贖。
李秀勤相信,人是可以改造的。
更何況,法庭上的被告人還可能是清白之人。李秀勤永遠忘不了,一起職務犯罪案件被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指定麗水中院再審,改判無罪時,被告人在法庭上跪下來泣不成聲。
在此之前,被告人因收受6000多元「專家評審費」,經歷了一審、二審等所有刑事審判程序後,再也不信法律。李秀勤通知被告人到麗水中院法庭公開宣判,被告人不來,卻到了市政府大樓。好一通推心置腹,被告人才來到法庭,等到屬於他的正義。
|「生死判官」的惻隱之心
說到刑事法官,自然繞不開「死刑」。正是刑事法官擁有這「定人生死」的審判權,被冠以「生死判官」的名頭。
但李秀勤不喜歡這個名頭。一則他辦理二審案件更多,死刑案件目前為止只承辦過兩件;二則「權力越大責任越大」對於他來說從來不是空話。
對於刑事審判權,他的忐忑全都外化在了對案卷超額的認真上,而內心還常常在自問:何德何能才能匹配這手中的權力,到底怎樣的人才配得上去評斷他人的行為並給予處罰:限制自由、沒收財產,乃至處決生命。
這追問周而復始,竭盡全力,李秀勤從不放過自己,不饒點滴。
「小李啊,來這裡工作,可要做好心理準備啊。」去麗水中院刑庭上班的第一天,庭長就給他打了「預防針」。但等到第一次看到犯罪現場和屍體照片時,李秀勤才明白當時庭長的話。
每判一個案子,都要頂著壓力,去接觸、去翻閱那些充滿死亡、暴力氣息的東西。沒有什麼歲月靜好。
2019年4月,李秀勤在刑事領域鑽研12年後,發出了他的第一份死刑判決書。這是一起搶劫犯罪,被告人用滅鼠藥毒殺兩人,後又用自來水管猛擊兩人頭部,造成兩人死亡。隨後用三輪車將屍體拋於水庫,犯罪性質惡劣,社會危害性極大。
第一次拿到這個案件的時候,李秀勤擔心的不是那一箱箱的案卷,不是那一天天的加班,而是又要面對一次血淋淋的事實,內心的煎熬。
「看完卷宗,我常常覺得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被告人罪大惡極、罪無可恕,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李秀勤說。
寫判決書的時候,他沒有絲毫的疏忽和懈怠,時刻保持清醒、深刻的認識。「我們沒法回到案件發生當時,只有反覆閱讀、比對、分析,才能發現隱藏在其中的矛盾和疑點。」
李秀勤犧牲了所有休息的時間,包括周末,一連十幾天,全身心沉浸在閱讀研究案情、審查證據、撰寫審理報告中,不遺漏任何一個細節。
經常有這樣的情況,李秀勤晚上看案卷的時候,會被被告人的兇殘氣得咬牙切齒,奮筆寫下「被告人某某某,犯罪極其卑劣,犯罪手段極其殘忍,犯罪性質極其惡劣,主觀惡性與人身危險性極大,建議判處死刑」。但到了第二天,又將自己的建議刪掉。
死刑還是死緩,殺還是不殺,成為一個讓他在心裡反反覆覆、糾結難斷的問題。
事實證據、政策把握、未來趨勢,在心裡一條一條過,打叉、打叉、打叉。所有生路都滅掉了,告訴自己別糾結了吧。
看到案卷裡那個彩色人物照片,李秀勤又傻乎乎坐半天,能不能不死?會不會出錯……
公開宣判前幾天,李秀勤顯得異常焦慮。
當法槌落下,「生死判官」實至名歸。但韭菜割掉還會長,人頭砍下不可接。「要充滿對生命的敬畏,才能成為一名合格的刑事法官。」李秀勤說起來,無比地嚴肅、莊重、沉重。
好幾萬字的判決書和審理報告,頂得上一篇論文。而這,卻是李秀勤的日常,每個重大的案子,都會有這麼一篇經過他無數次咬文嚼字撰寫的判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