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平古村的土庫廳南側有一條弄堂,東西走向,很狹很狹,窄到只能一個人通過。又很長很長,長得要經過六七幢房子的邊牆。弄堂內沒有人家的門口出入,只是一條簡便的通道。它依傍著高高的傍頭山牆,悠長而孤獨地站著,好像永遠走不完的樣子。每次走進那裡面,巨大的陰暗和潮溼都會將我小小的影子裹住,不知是弄堂兩邊房子的山牆高,還是弄堂的狹窄,就是陽光燦爛的日子,弄堂內也是昏沉沉的,只有一絲亮光在弄堂盡頭如磷火般地忽閃著,讓人心生恐懼。這就是寺平古村裡的 「烏弄堂」 ,這就是我們小時候捉迷藏時也不敢躲進去的黑胡同。
清涼如水的弄堂風,將暑熱吹薄,在夏夜清空中吹開一條裂縫,吹出了一絲絲如哭泣一般的低吟聲,讓人毛骨悚然。人被斜陽拉長的身形,蕭索地罩在光暈裡,與靜謐面面相覷,越過悠長的午後,蒼涼的寂廖和黑暗便有了讓人可懼的融合。原來,用我雙手也能撐觸到巷弄的磚牆,那些我走過的卵石路也早已深深地刻在我的心裡。我想,我仍是那個在巷弄間緩緩穿行的自家人,家鄉給我的悠然情思,我從未忘記過。那條烏弄堂裡留下了我們孩提時打鬧的身影;那些綠苔生長的卵石路上,也印下了我們為生計而奔波的步履。
烏弄堂兩邊有大片的民宅住房,而居住的人口卻廖廖無幾。左邊一戶人家,人丁稍旺,也不過五六人。
在這片房屋的西端,還居住著原國民黨軍統特務機關,東南辦事處的一位姓張的電臺老兵,解放初期成了寺平人的上門女婿,解放後就落戶在寺平,所以大大小小都叫他 「姑夫」,膝下無子女,老婆逝世後,便孑孓一人。後來村裡照顧他,安排他在寺平村東邊的的丘陵山坡下,土名叫紅山的地方,守管那片闊葉林中的枇杷園。從而,此地就留下了好多的空閒雜房,這地域叫「土庫廳后角」,而今成了村落的東南邊端,隨著幾戶人家住入新建的小洋樓後,在這隻居住著寥寥幾位老者,顯得更加冷冷清清。
我想,烏弄堂就是條古巷,它在快速發展變化的古村落裡的存在,終究成了無聲的歷史,成了一本厚重耐讀的書,在以後延綿的歲月裡,總有人會時不時地念著它,和我一樣,在某個寂寞的午後,甚至在某些細碎的時光裡,能夠閒下來靜靜地、細細地品讀著它的無字文書吧!
在烏弄堂的北面,有平排兩幢青磚黛瓦的樓房,建於民國中期,雖然牆面沒粉刷過白灰,但馬頭牆聳立,座北朝南,挺有氣勢。我清楚記得這房子中居住著的兩位特殊的人物。在東端住著一位患小兒麻痺症後成殘疾人叫戴樹壽,但村中後輩人早已忘了他的名字,都習慣叫他「抽筋」。小時候我見到他,仿佛是見到了一個幽靈。偶爾經過的那條弄堂,那個叫抽筋的人,嘴角流著涎水,走路跌跌撞撞的,憨笑著,一步步朝我走來,我嚇得忘記了逃跑,緊貼在牆邊一動不動,等待著讓路。他盯著我嘿嘿一笑,用手摸摸我的頭,然後揚長而去。我傻傻地立著,直到他消失在弄堂的盡頭。
我仍記得爹爹曾給我們這群孩子講過,德有是樹壽的叔叔,倆人是叔侄關係。祖上原是大戶人家,家境很好,雖談不上家財萬貫,但也是富庶人家。到了樹壽父親的輩上,家境逐漸敗落。村裡的老人都說他家出了個敗家子,這人就是「抽筋」 他爸,據說他愛吃「鍋巴」,經常從家裡盛一畚鬥的大米,去找有煮豬食的大鍋的人家去燜飯,米飯就送給這戶人家,只要留下鍋巴,用菜油炸一下,起鍋帶回食用,就這樣家境都讓他慢慢吃空了。再加上家運不好,一家出了兩個廢人,繼後無望,從而落幕成瘍。
一個邊緣巷陌,閒門虛掩,透過狹縫,見一曲隱情陪斜陽,一抹滄桑伴歲月,風雨塵盡,曾經的奢華在湮滅中寂廖。
古村的那條黑胡同,老態已無法遮掩:每一塊磚面都坑坑窪窪,像老人飽經風霜的額頭,布滿歲月積累的皺紋。磚面的青色,曾經窯火高溫煉烤引以為傲,現在已經變得暗弱、混沌而且潮溼,下面幾層泛著鹼花,上面幾層牆皮還在不斷剝蝕。整條牆體已經出現了歪斜,也許用不了多久,那堵牆就會轟然倒下。它竟然變得如此不堪,以至於我無法確定,是不是我已銀髮飄飛,而胡同才會衰老的,就像那些拄著拐杖的老人一樣。我不止一次做過這個夢,直到喘著粗氣一下子從夢中醒來,那個「抽筋」,他依舊破衣爛衫,嘴角依舊流著涎水,臉上依舊留著傻傻的笑,而我們卻圍著他跳著叫著:「寺平抽筋,中戴擂,堰頭雪豐排排隊」,那幾句侮辱人的自編童謠。他不曾對我有過什麼欺侮,卻總是讓我恐懼,雖然他已經過世多年,不在我的視線裡已經很久很久了。而時光已將胡同裡的過去永久珍藏,如同一幀老照片,在泛黃的歲月裡,散發著那抹時空流螢般的藍光!
2020年6月15日寫於寺平古村
(特約作者:胡阿榮。作者簡介:筆名胡圖,系浙江省基層宣講名師、浙江省散文學會會員、金華小鄒魯文化促進會會員、金華市詩詞楹聯學會會員、金華市地名文化研究會專家組成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