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橙雨傘公益
前段時間,我看了一篇《三聯生活周刊》的關於情趣用品的報導,裡面很多關於情趣用品的數據很有意思,比如:
「13年情趣用品電商交易規模為19.5億元,3年後交易規模達到了102.1億元,整整翻了五倍。」
天貓在2017年中的一份報告也指出,震動棒在2017年的銷量和2016年相比,增速達51倍。
△情趣品牌「網易春風」發布的《中國8090後性福報告》
這其中,女性情趣用品消費爆發又尤其明顯。
比如,情趣用品電商之一的春水堂在2003年剛建立時,男女情趣產品的比例是八二開,現在正好反了過來,女性情趣用品佔到80%。
文章這麼評論道:
「女性情趣用品既具有消費升級的商業價值,也體現了女性敢於正視欲望的情感需求。」
圖/《戲夢巴黎》
女性更有欲望了嗎?
從以上數據來看,似乎是這樣的;但事實上,現實情況卻複雜得多。
比如,在情趣用品電商「春水堂」公布的數據中,2015年,65%的情趣用品購買者都是男性,也就是說,雖然使用者為女性,但絕大多數是由男性來完成下單。
據《2017中國在線成人用品消費趨勢報告》指出,以歐洲市場來參考,那裡的女性客戶佔比接近70%。
「國內女性市場被壓抑,有著巨大的挖掘空間。」
△《 2017中國在線成人用品消費趨勢報告》
從這些數據中,我們可以得到的結論是:人們對於情趣用品的需求增多了,但不等於這種需求是女性自主欲望產生的,很多時候,女性使用情趣用品是由男性引導、或者配合而產生的。
換句話來說,很多時候,女性的欲望,需要一個「喚起者」或「啟蒙者」,而「喚起者」和「啟蒙者」,往往是男性。
圖/《花容月貌》
現實生活中是什麼樣的呢?
帶著這個疑問,我做了一份問卷調查,向100多個使用過女性情趣用品的女性提問,關於女性情慾的感受和體驗。
100多位女孩,分享了她們的情慾體驗
問卷一開始提出了2個選擇題。
第一個是,你的第一個情趣用品是哪裡來的?第二是,一般如何使用?平時是自己玩,還是和伴侶玩?
問這兩個問題的原因是,它能夠很直觀地顯示出誰是女性情慾中的主導者。
有100多位朋友填寫了我們的問卷。其中,65%的女孩表示,她的第一個情趣用品,是自己買的,21%為伴侶贈送。
而在使用方式中,79%的女性選擇自己玩,20%和伴侶玩。
從這兩個數字來看,問卷調查中的女性,還是「自給自足」居多。也就是說,是自己自主地發掘欲望,獨自一人完成性愉悅。
接下來,問卷調查了女性們使用情趣用品的頻率。
其中,81%的女性表示她們沒有固定的使用頻率,興致來了就來一發;而有14%左右的朋友,表示至少每個星期都會使用一次。
△「我在自慰,我告訴你我已經做一整天了。」圖/Giphy
除此之外,在問卷中還問了一些開放性問題。其中一個是,體驗過性快感後,你獲得了什麼新的體驗/感受?
這個問題的回答讓我有些吃驚。因為相當一部分的女性,在性玩具的使用體驗中,提到玩具的很實用的功能性:
「很快高潮,很有效率,或者很解壓、用完後會睡得很好。」
從這些功能性的描述來看,仿佛對於女性來說,自慰這件事,不是像偶爾要出去吃一頓高級料理一樣,是一種高於生活的點綴,而是化作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的確,在下一個問題「對於女性來說,『性』意味著什麼」中,很多女生的回覆是幾乎一模一樣的——像吃飯睡覺一樣正常。
圖/《戲夢巴黎》
還有一些女性,表示情趣用品為她們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比如,「高潮居然可以每次都有」、也有人說「性是可以自給自足的」、「對自己的身體部位更加了解」等等。
而被問到喜歡什麼樣的小黃片時,得到的回答也非常豐富:
唯美浪漫的、BDSM、多人,男男、女女。有些女性已經對自己的口味有著非常清晰的認知,比如有女生說喜歡「背部動作很多的」「畫面不切換的朦朧系」 或者「眼神很A的肌肉男」。
從這些細節中可以看出,很多女性對於自己的性探索已經有了很多經驗了。
圖/《穿裘皮的維納斯》
從這100位女性的問卷問答中,我們可以小小地一瞥這些女性的性情觀,可以說,她們很大一部分都對自己的欲望都有著相當強的自主權和掌控權。
她們了解自己的欲望,知道什麼樣的小黃書或小黃片能讓她們感到有興致,她們了解如何讓自己愉悅,並且由於情趣用品的出現,她們能很好地去面對欲望,發洩慾望,像吃飯睡覺一樣面對自己的性需求。
圖/《花容月貌》
這麼來看,我們可能會感覺,哇,大家好開放。但我們需要注意的是,這個100多個數據的來源,主要是豆瓣,和一些女性主義微信群內的傳播。
所以,它的樣本局限於對女性話題和權益有一定了解的社群,不足以反應中國整個女性群體的體驗。
接下來,我想和你具體聊聊,女性慾望在歷史上的面貌。
女性的性,從來都是被壓抑和被汙名化
我自己在一個比較保守的環境中長大。
初高中的時候,在女生的衛生間裡,常會聽到同年級的xxx不是處女的八卦,且常用的一個詞是「被上了」;此外,還經常聽說「女孩不要輕易交出自己的第一次,不然大家會覺得你很隨便」這樣的話。
當人們說「女人四十如虎」時,總是夾雜著陰陽怪氣的嘲諷。
「保守」還意味著,性經驗是男性們的炫耀資本,也是女性永遠不能說的秘密。
可以說,女性的性,從小就被壓制且被汙名化。
圖/《花容月貌》
一方面,沒有性經驗的女性被捧為貞潔聖女,另一方面,有多次性經驗的的女性則被貶低為「婊X」。
女性的性經驗、性感受,都不是由自己的體驗而生,而是由男權社會所定義的。
談到女性慾望,我特別想跟你分享一本書,叫《莎菲女士的日記》,作者是民國時期的著名女作家丁玲。
這本書寫在1928年,至今已經91年了,雖然時間久遠,但你可以看到,這本書的主角,莎菲,對於性和愛情的看法,甚至比今天還超前。
這本書是以日記的形式,講述了莎菲對愛情的感受。
在日記中,莎菲是一個生了肺病的年輕女孩,他愛上了一位新加坡大學生凌吉士;她對這位男生可謂是一見鍾情,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就愛上了他,說得再確切一點,是愛上了他的美貌。
圖/《美少年之戀》
我想分享一段莎菲女士第一次見他的描寫:
他,這聖人,我將怎樣去形容他的美呢?
固然,他的頎長的身軀,白嫩的面龐,薄薄的小嘴唇,柔軟的頭髮,都足以閃耀人的眼睛,但他卻還另外有一種說不出,捉不到的丰儀來煽動你的心。
如同,當我請問他的名字時,他是會用哪種我想像不到的不急遽的態度遞過那隻擎有名片的手來。
我抬起頭去,呀,我看見那兩個鮮紅的,嫩膩的,深深凹進的嘴角了。我能告訴人嗎;我是用一種小兒要糖果的心情在望著那惹人的兩個小東西?
但我知道在這個社會裡面是不會準許任我去取得我所要的,來滿足我的衝動,我的欲望,無論這是於人並不損害的事;所以我只得忍耐著,低下頭去,默默的去念那名片上的字:
「凌吉士,新加坡……」
這一段描寫,一下子就讓我想到我們現在的「小鮮肉」,秀氣,靈動,不是充滿男性氣質的那種陽剛,而是一種「美」,有著白皙的臉龐,小罪,柔軟的頭髮,還有著鮮紅嫩膩的小酒窩。
可以說,這是一種女性對男士的「凝視」,一種很主動的觀看。女性的欲望是被激起的。
莎菲是主體,新加坡男孩是被觀看的客體。
圖/《女性癮者》
之所以說這本小說是「超前」的,是因為在中國傳統中,幾乎看不到對女性慾望這麼直白而不帶批判的描述。
要麼就是那種守身如玉的大小姐,她永遠是羞澀的、被動的。而對欲望主動的女性,往往會被描述為「蕩婦」式的人物。
蘇童的小說《妻妾成群》就有一個蕩婦式人物——三太太,這部小說後來被張藝謀導演改編成了電影,叫作《大紅燈籠高高掛》。
《妻妾成群》的時代背景是上世紀20年代,和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記》幾乎是同時,但女性在其中卻有著迥然不同的面貌。
《妻妾成群》講的是一個受過教育的女大學生頌蓮,因為家道中落,被迫嫁到了封建家族做四房太太的故事。
這個家族的老爺,陳老爺,在娶她之前已經娶了三房太太了。
這個故事雖然是頌蓮為主角,但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三太太梅姍,這位三太太有著驚為天人的美貌,還非常會唱戲。
在頌蓮嫁到陳府之前,她是陳老爺最受寵愛的一個老婆,但老爺有了年輕的妻子之後,就越來越冷落她了。
於是,這位三太太梅姍就去和一位醫生偷情。
蘇童寫她的欲望非常精彩,他寫道,那天頌蓮去梅姍屋裡打麻將,那位和她偷情的醫生也在:
「當洗牌時掉下一張牌以後,頌蓮彎腰去撿,一下就發現了他們的四條腿的形狀,藏在桌下的那四條腿原來緊纏在一起,分開時很快很自然,但頌蓮是確確實實看見了。」
麻將桌下的四條纏繞著的雙腿,就是這樣的一瞬間,無比精準地描述出被壓抑的女性慾望。她偷偷摸摸,但是卻在細小的細節中迸發出來。
在當時的社會裡,這種欲望是被懲罰的。
那是在冬天的一個大雪天,在梅姍離家前,頌蓮看到她,說:這麼大的雪,你出門?梅姍說:雪大怕什麼?只要能快活,下刀子我也要出門。
梅姍想要快活,但最終她想快活的欲望成了一場悲劇。
她最終被陳老爺扔到了院子裡的那口深井裡,死了。因為書中說,「那是淫婦的下場」。
小說中有一幕,陳老爺跟頌蓮同房,但是陳老爺沒有硬起來,便想讓頌蓮給她進行口交,頌蓮驚訝,那樣我不就成狗了嗎?陳老爺看到頌蓮拒絕,便說:「當婊X還要裝清純。」
可見,在傳統的性關係中,女性慾望是隱形的,必須屈服於男性慾望。
《妻妾成群》這本小說,反應出男權社會下女性不同的生存策略。
大太太選擇了隱忍,二太太選擇把自己變成男權社會裡的理想人設,三太太選擇了逃離男權,追尋自己的欲望,最後悲慘犧牲。四太太頌蓮有著自己的堅持,但最後無法在其生存下去,變成了瘋女人。
對女性來說,獲取性快感的能力不是與生俱來的
聊完這些,再回到問卷本身。
女性慾望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在如今的社會,這些有欲望的女性,是莎菲女士,還是《妻妾成群》裡的三太太?
圖/《大紅燈籠高高掛》
法國哲學家喬治·巴塔耶在她的作品《色情》中說:
「女人不是更能激起情慾,而是她們向欲望自薦。她們把自己變成對象,向男人具有攻擊性的欲望自薦。
也就是說,並不是說女人比男人更加美麗,或者更能激起欲望。而是說,正是女性們在長久以來的觀看中,懂得怎樣把自己變成一個變成一個吸引男性的欲望對象。」
巴塔耶的這句話,能幫助我們理解「女性的欲望為什麼被壓抑」這一問題,在現實生活中,我們的欲望又何嘗不是被世界上的事物規訓著?
我們隨處可見男性對女性產生意淫,而女性由於男性的肉體而「把持不住」的情況卻較少出現,也許正是因為,我們的社會中,女性還未曾有主動觀看男性的權力,男性也因此未收到如此規訓,未曾受到把我自己變成欲望對象的訓練。
圖/《穿裘皮的維納斯》
讓我印象很深刻的是,在問卷中,有一位女孩談到「體驗過快感後,有什麼樣的體驗和感受」 時,她說:
「會覺得原來性的快樂應該是這樣的,從而能更好地了解自己希望從性這方面獲得什麼,避免為了男性假嗨。」
這位女孩的話,可以折射出很多女性慾望在當今社會的處境。
一方面,由於社會對男女欲望不平等的定義,和男性在一起發生性關係,並不一定能使女性體驗到性快感;另一方面,情趣用品的出現,以及女性對自慰接受度的提高,讓越來越多的女性體驗到了一種由自己帶來的自主的性快感。
從這個角度說,可以稱之為一場性解放。
圖/《戲夢巴黎》
正如一個朋友說,對於女性來說,獲取性快感的能力不是與生俱來的,需要不斷解鎖和嘗試。
如果說《妻妾成群》是一個時代裡女性的悲劇,《莎菲女士日記》則讓我們看到了社會新思潮帶來的女性慾望的可能性。
而在那份給100個女孩的問卷中,我也看到了許許多多的「莎菲女士」,她們走在前面,把追求欲望這件事,當作生活的日常。
希望越來越多的女性,能夠享受欲望帶來的快樂和自由。
P.S.本文觀點僅代表特約作者個人觀點。
作者
提圖
倫敦政治經濟大學性別專業碩士,
自由撰稿人,野生電臺主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