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閒
傍晚七點多,吃過飯,我坐在起居室,打開手提電腦查一個英語單詞。廚房裡,攪拌器嗚嗚響著。前天,老妻按照新配方試製了一個蛋糕,竟獲得意想不到的成功(即膨脹到極限),今天開始正式「投產」。攪拌器響了很久,我突然發現,當寂靜成為常態,噪音能讓我頓時想起孫兒孫女在地上跑、跳、爬的聲響,可愛極了。還有別的聲響嗎?有的,老妻在洗碗,乒桌球乓,偶爾停下來對我說話,囑咐我收看天氣預報。
突然間,我有了一點近乎怪異的感覺:自從兒女成家立業搬到郊外,家已成空巢好多年,這種常態正在被什麼打破?攪拌器內,雞蛋和麵粉逐漸混合為黏稠之物。轉念一想,時間不也是攪拌器嗎?把人生和空間、時間混合——沉澱的部分,是記憶;難以呈現的部分,不是被人忘記了,就是隱藏於某處。
今天,我對「時間如何作業」這一問題格外敏感,事出有因。在谷歌儲存電子郵件和圖片超過容量是要付費的,我已付費好幾年。近年來我用電子郵箱的次數越來越少,租賃已無必要,準備退租,不料警告的電子郵件接連出現,提示如不清空,容量很快超限,於是我從存檔的照片下手。雖然我用電腦已經超過二十五年,卻依舊是三腳貓,只會一張一張地刪除。這也好,瀏覽激化記憶,趁機流連光景。
時間「攪拌器」所製作的任何照片,都比自己年輕,這是和「人總是要死的」一般堅硬的事實。最早一批照片於2010年存入,次年春天我退休,數十張照片都和「職場謝幕事件」有關:多年的同事逐個和我合照,為歡送我做了彩色蛋糕,送給我禮物。還有一些是我為「惜別」用手機拍下的,從衣帽間到辦公室、從走廊的通告欄到食堂的桌椅,我在這些地方耗去近三十年的光陰,臨別時豈能不回首?其次是第一個孫兒滿月宴的照片,親人和慶賀者濟濟一堂,圍著襁褓裡的寶貝。接下來是近五六年的照片,參加社會活動的、遊山玩水的、和朋友聚會的、居家的……面對好些照片,如攝於船上的、景點的,實在想不起是什麼地方,我在那兒做了什麼。最熱鬧的是家鄉一次上千位海外鄉親參與的大會,每幅畫面上都是萬頭攢動,彩旗如雲。可是今天最想刪去的,就是這些。
使用數位照相機,盡可以大手大腳,胡亂按鍵,儲存亦然。這次才發現,報廢的、重複的、沒有看頭的,要過一次篩,才能留下精華。然而我又想:何時會再瀏覽留下來的照片?以這一批而論,存檔後就再也沒有翻過,也沒有誰向我要。下一次看,會是猴年馬月?
在攪拌器頑強的噪音中,思緒離開照片,回到現實的家。八年前的照片和今天相比,我臉部的變化,讓我想到「水落石出」這個成語——皺紋如溝如稜,如此觸目,生命這「水」,儲量又減少了相當部分。記憶勉力將流失的時間固定下來,於前行未必有用,也許只為了安慰懷舊的心。攪拌器何時停下,我沒注意。
老妻在廚房歡呼:「成功了!」我走過去,看見一個冒熱氣的蛋糕放在灶臺旁邊。奶黃色的表面,芝麻如夜空中的繁星,整體膨脹,比上次更鼓舞人心。我連連叫好。
想起美國作家比林斯的話:「時間似金錢,如若不珍惜,遲早要遠離。」於我,此說嫌太遲,今晚,我只感謝攪拌器。
來源:北京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