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讀點故事app獨家籤約作者:奚無聲 | 禁止轉載
壹
茱莉臨走前又囑咐了她一遍:「青呈,千萬不能跟他提分手啊。」說完,她就從沙發背上取下月白色海棠花紋樣的絲質披肩,迎著門口初秋的夜風包好自己,出了門去。門外,羅森的座駕沐浴在月色中,才等了五分鐘不到就顯出了不耐煩的樣子。
這次和舊日姐妹相聚,「不能跟他分手啊」之類的話幾乎人人都同青呈說了一遍。
這話裡潛伏著兩個不動聲色的訊息。一是,明眼人都已經瞧出了她早有與裕民分手的心。其次,大家勸她,是因為她們認為在這件事發生之後,她依然有可能下得了這個狠心和裕民分手。
青呈迎著燈火晃了晃杯中的幹紅。
如果這個時候和裕民分手,會成為千夫所指吧。
阿杏坐在她身邊,把松垮的辮子拆掉又編了一遍,髮絲一縷一縷地攏進去,像是當初上學時她用細原子筆在紙頁上一筆一划寫下的楷書一樣工整。阿杏的教師資格證拿到了,明天就要回到老家去教書,如她所願。
今晚茱莉做東,是為阿杏送行。誰知羅森半路來了電話,說他父母悄沒聲地從廣州飛來了,要他們一起吃晚飯。茱莉聞訊,只好喝了兩杯補個妝就走了。
透過落地窗,燕子看著羅森的車靜靜遠去,說:「她終於灰姑娘大變身了。」
阿杏說:「茱莉也很辛苦的,頭一次去廣州,一大家子嚴陣以待地等著她,恨不得都拿放大鏡看她。羅森那一頭的叔伯姑舅,從政的都在省局裡,從商的有好幾個是做房產的,還有一個是開金礦的。
紅包多,臉色自然也多。他媽媽起初也是不大同意的。」阿杏說到這裡搖了搖頭。
上學時,阿杏和茱莉上下鋪。茱莉生得好,只是家裡不濟,比阿杏家還差些。起初人前總是坑著頭,別人問什麼都說「好」、「嗯」、「哦哦哦」。
班上有多事的男生騷擾她,都是阿杏護著的。所以茱莉與阿杏極好。現在優裕了,萬事也都記得阿杏。阿杏說:「清苦人家出來的女孩子都不會忘本的。而且人嘛,得勢一時,失勢一時,時來運轉還是日暮途窮都沒法估量的。萬事順其自然,隨遇而安,就再好不過了。」
青呈覺得,最後的這一句是說給她聽的。
貳
裕民母親在一月前死於肝癌。
查出晚期當然更早一點,是在春季,一天黃昏的時候。
裕民姑姑可憐他,讓瞞著,他父親卻還是給他打了電話,說他大了,要學著承受。
裕民沒說什麼,只是聽著,聽完了掛了電話,一個人在桌上趴了一會,落日餘暉烘著他的側臉。當時他的舍友們在打集體遊戲,帶著耳麥搖頭晃腦,鍵盤敲得乓乓響。一個說:「媽的,我要死了你都不來管我。」因為帶耳麥的緣故,所以不自知,說得很大聲。
裕民靜靜地走出去給青呈打了個電話。青呈在洗衣服,水龍頭譁譁淌著,沒聽清。
「什麼?」
「我媽身體不好,我要回去一趟。」
「怎麼啦?」
「癌症。」
青呈手一抖,電話掉到了盆裡。裕民聽到這頭「噗通」一下,接著就是連續的忙音,像是最後一聲心跳結束後儀表上的線永久持平。
青呈上網給裕民定了車票。以前都是打電話定的,可是電話進了水,暫時用不了,不過她也沒有買新機。她自己的東西她很了解——掀開電池板放在陽臺上吹,過個三五天就能用了。因為已經不是第一次掉下水。
這很像她要和裕民分手的心,每次跳到嗓子眼就定住不動了,囫圇含化幾天又咽了下去。日子照舊過著,她不聲不響地等著畢業。
初戀,又談了四年,要真那麼容易分,談得又不算值當了。
裕民是鄰寢室的蓓蓓介紹的。她帶了U盤過來,把他們班的電子檔合影放到最大,放到裕民的臉佔到滿滿一屏幕那麼大。
「青呈,怎麼樣?還不錯的吧。」
青呈對著屏幕上厚重的馬賽克不知道該說什麼。
「那上大課的時候我指給你看,」拔掉U盤,蓓蓓又說,「青呈,你很在意外貌嗎?」青呈知道她的言外之意是說她的貌相也一般,怎麼反而挑三揀四似的。可是,最起碼要有眼緣吧。
蓓蓓經常說的「人好就行」只適用於她自己的男朋友——每天早上準點把早飯送到樓下、定期來取她的衣服送去乾洗、下雨天先自己頂著雨回寢室拿傘再返至教學樓接她等等。可是如果在下雨回寢室的過程中仰起頭,她男朋友那一張鞋拔子臉應該能盛到滿滿一碗水吧。
青呈想不出除了種種「生活福利」之外,蓓蓓到底看上了那個男生哪一點。
上大課的那天,蓓蓓的睫毛膏沒刷好,卸了妝又重新來過,所以只能從後門偷偷溜進去坐最後一排。蓓蓓說:「第九排,左起第六個,穿薄荷綠T恤的。」
她說得興高採烈,可是青呈不知道除了後腦勺可以觀摩以外,她還能看到些什麼。
那就只觀摩後腦勺好了。早先來佔座的阿杏說:「美術系裡剪平頭的男生不多了。」青呈聞言掃視了一圈講堂裡的洗剪吹燙染以及各類辮子先生,一瞬間生出了某種好感。
裕民大概是聽到了女生們的竊竊私語,回過頭來看了一眼,青呈本能地先於他把目光轉向黑板。可僅僅一剎那她也大致看到了他的樣子。也巧了,原來領新生用品的時候青呈見過他的,高高瘦瘦,右眼下面有顆淚痣,和虎牙不很相稱。
蓓蓓徵求了青呈的意見,青呈未置可否。不過在這種事情上,女生只要沒有明確回絕,就等於大半個「同意」或者「好的」了。於是一次聚餐後唱K,蓓蓓安排他們坐在了一起。
唱到中途,他們倆私自出去聊天。蓓蓓次日就讓青呈請她吃飯。青呈心裡不是很舒服,不是為這一頓飯,而是這事面上雖然是自然發生的,實際卻是蓓蓓暗中籌劃的。裕民不清楚,她自己怎麼會不清楚。這其中隱約有種女追男的意思,和她的初衷略相違背。
蓓蓓理解她,舀了一勺冰激凌,說:「裕民內斂嘛,你就主動點好咯。」
青呈察覺出了他的內斂,說不上來這種品質之於男生是好還是不好。那時候的她沒想到,終是有一天,她會為這點而糾結著要不要和他分手。
叄
茱莉也戀愛了。羅森是在助學亭買雜誌時認識她的。羅森說有一天晚上下樓來買水,卻關門了。茱莉說最近學管科查得不嚴,他們能提前走就提前走了。
羅森要了她的電話,說以後事先問一聲再下樓,省得跑空腿。茱莉就給他了。羅森當場撥了號,茱莉的直板手機在櫃檯上嗡嗡轉了兩圈。回到寢室她向阿杏說起,阿杏說:「他看上你了唄,小呆瓜。」
沒過兩周,茱莉換了新手機。一問,自然是羅森送的。
阿杏是原先就有男朋友的。化工院戴眼鏡剪碎劉海穿牛仔襯衫的那個男孩子,叫廣生,是和她從老家一起考到蘇城來的。兩個人的約會地點幾乎永遠是圖書館。青呈上鋪的燕子不能理解,青呈說:「我們覺得乏味的事別人也許津津樂道呢。」
燕子覺得此種戀愛太過平庸也是有道理的。她的那位已經工作了,是個醫生,有著和他講邏輯講理性的職業特點迥然不同的浪漫,能用藥方寫情書,夾在盛放著白芷的盒子裡寄過來。所以寢室裡一旦有草木清香,就是燕子的情書到了。
如此,入夜後,寢室臥談會的主題只有「戀情」了。即便一開始談的是天氣,是保養,是餐廳的夥食,是衣服牌子,最終也還是會按部就班地回到「戀情」這個話題上來。
燕子問阿杏:「他家人知道嗎?」
「知道啊,我們領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他就跟他爸說了。他還說得很解氣,說談戀愛的人照樣能考上大學。」阿杏說著在暗處笑了起來。
「那你說他為什麼還不和他家裡人講我們的事。」茱莉在上鋪微微夠起身子來問,高挺的鼻梁上勾勒著一線月光。
「大概覺得還沒到時候吧。」茱莉心性簡單,阿杏總是很難說實際而傷人的話給她聽。青呈和燕子自然都知道,茱莉家裡的情況。羅森不好向家人描述,打草驚蛇會壞了好事。又或者,茱莉對於他來說,根本就是一個備選。
阿杏岔開話題,問青呈:「怎麼樣,你們在餐廳連續吃了一個星期鐵板飯還沒膩?都快趕上我和他了。不過我們不一樣啊,我們認識很久了,平淡點也是正常事。」
青呈想了想說:「不然去哪裡吃,吃什麼呢?他從來沒有什麼主意。」
比如青呈問裕民:「今天吃什麼?」
裕民抬起頭,緩慢地眨了眨眼睛,看著牆上的巨幅菜單,研究了半晌,說:「隨便。」
青呈一開始與他交往時以為他是遷就她,只要是她吃的,他就跟著吃。後來發現,這是他的口頭禪,是他的生活信條,以及一件見招拆招將計就計的法寶。
她突然就生氣了:「沒有這道菜。」
排隊的人很多,裕民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說:「那就還是吃鐵板飯吧。」
青呈覺得挫敗。
茱莉太單薄,燕子略輕狂,蓓蓓待人接物都隔著一層不能交心。有話,青呈只能同阿杏說。
阿杏冷眼旁觀他人之事,洞若觀火,只不作聲而已。
青呈只說了兩句,阿杏就開解她:「人家說女人不易做,是實話。小鳥依人吧,成了攀援的凌霄花。獨當一面吧,又成了活生生的王熙鳳。要有稜角,且是溫潤的稜角,珊瑚一樣的,多難吶。男的也是一回事。他這樣的,你看著是溫吞,別人看著也許是乖呢。各花入各眼,你雖然嫌不好,要真是搶起他來,人還未必少呢。」
青呈略笑了笑,她深諳阿杏的語言風格,都是把好話嗆著說。不過聰慧靈敏如阿杏,也只能是羅列出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給出一個模糊中庸的標準。裕民是不是一個正確的選擇,到底沒有答案。
肆
和裕民最快樂的一段時光,應該是在海邊旅行的時候。
花外流鶯的春天,沿途都是翠色,天高地厚,長河滔滔。裕民事先和她小吵了一架,兀自把頭枕在篤篤顛簸的車窗玻璃上睡覺。青呈微微掃了一眼他的睡容,見蹙著眉,很辛苦的樣子,心中又不忍,只好把他拉到懷裡來睡,又低聲說:「以後不能氣我哦。我會氣死的。」
裕民假寐,不說話,一下一下地呼吸著,身體在她的身體上緩慢勻速地起伏,像是一隻小手在反反覆覆地捏橡皮泥。青呈輕輕揪了揪他的耳朵。
很多年以後,青呈回憶起來,才發現,裕民在她心目中最清晰的情態居然是他睡覺的樣子。好像他們在一起的很多時間裡,他都在獨睡。睡姿睡容成了他的專屬符號。
也許就像他那一晚在暮色中無人的沙灘上所說的那樣,他要是能睡就一輩子睡著,省得張開眼,看見的依然是這個世界。青呈知道,他的煩惱都是他家庭的緣故。
裕民說他母親很辛苦,幾乎是一個人在撐著這個家。他父親沒什麼本事,能做的就是在外公留下的那一幢老房子裡收收房租。
「他外面還有人,我媽就一直忍著。我也不知道她看上他哪一點。」
有拇指指甲蓋大小的赭色寄居蟹慢慢地爬過來,鑽進他們撿到的海螺裡。
裕民節假日很少回去,青呈不能留他孤零零一個人在學校,也就不常回家。像是這樣的小長假,陪他一起來這附近的海濱小城遠足。
遠處有捕魚的船正在落日裡緩緩駛入西港,燈塔也亮了,光束在暗藍色的海面上逡巡。海鳥飛鳴,空曠的海岸卻更顯寂靜。海水一波一波地漫過來,趾縫間的沙子被刷洗乾淨。
裕民俯過頭來吻她,青呈朦朦朧朧地回應,因為前面說的都是些黯淡的事,所以這回應裡就帶著一些哀愁。裕民說:「別這樣,要是和你在一起都不開心,我就沒有開心的時候啦。」
為著這一句,青呈帶著他像瘋子一樣在短短的五天裡玩遍了那座小城的每一個角落。這個看起來不夠快樂的少年,她要承包他所有快樂的部分。
伍
快樂是什麼意思呢,青呈有時候這樣想。也許拆開來念會比較合適——喜「樂」的時光總是流逝得飛「快」。像風,像翅膀。
年底,青呈在江北找了一份兼職,在一家西點店收銀賣奶茶。她家裡條件相對殷實,燕子就問她為什麼吃這個苦,每天倒四趟公交奔波往返。
青呈說她還沒向家人透露一丁點關於她和裕民的事,他們衣食住行以外的開銷她不敢向家裡人伸手。「再說了,早點接觸社會也是好事,適應適應。省得以後像就業中心的學姐們一樣,遇到個難纏的主管只有在空間裡吐槽的份。」
原以為一句話就能擋過去,蓓蓓到底更難纏些,問:「裕民怎麼不去打工?」
青呈愣了一下,隨即又說:「他還是先把四級考過去比較合適點,不然一輩子就是打工的命了。」事實上,關於打工做兼職這件事,她原先是和裕民交流過的。裕民慢悠悠地說:「沒有合適的工作啊。」儘管早已熟悉他的語調,青呈對他的這個態度還是非常厭惡。
「食堂後面的小過道裡招人的單頁刷得滿牆都是啊。再不行就上網啊,一天不說多,幾十上百條也是有的。你自己不去找怎麼會有?」
「我找了,好多都要工作經驗。」裕民見她生氣,聲音小了三度。這也是青呈熟悉的固有的漸弱模式,厭惡反比增長三分。
「那我怎麼找到了,當天聯繫當天面試當天籤合同的啊。」
「那我跟你去這家。」
「人家不招男生。」
「那我再看看吧。」裕民說,口氣仍是淡淡的。因為他淡然,她濃烈,他緩慢,她急躁,相比之下,青呈竟然覺得四兩撥千斤,是她落了下風。
可是他有什麼理由每天上完兩堂課就只是玩手機打電腦?三年半的大學時間「唰」地一下就過去了,眼見著就要畢業上崗。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整天盼著家人往信用卡上打錢坐吃等死的日子過到哪天算是個頭。
這個道理她想說給他聽的,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有什麼用了,說了之後,他無非是答:「哦,我知道了。」
青呈下班的時候在車上看到一對年輕夫妻,顯見的是早婚早育剛起步,不然也不會抱著孩子買了大米還坐公交。青呈儘管站了一下午,還是給他們讓了座。女人坐下了,向她道謝。
男人滿頭大汗,腳抵著米袋,兩隻手上提鑼掛鼓也是兩大包東西。看起來是在江北的超市買的,那兒的東西普遍便宜一些。袋子也不是三毛錢一個的塑膠袋,是兩隻家電商城的布袋,可以說環保,也可以說省錢。
青呈微微地生出一種溼潤的感動。她想她和裕民以後是不是也能像這樣過日子,奢侈的幸福嘗不到,這種微澀的生活她也願意與他共同領受。
她又想,這時候他在做什麼呢。在圖書館還剛剛看掉的兩本推理再借上兩本?還是在自習室裡一邊翻單詞本一邊刷新微博的記錄呢?
裕民太內向,太沒有主見。她原也是內向沒有主見的人,因為遇上了他,生生轉型,活活變成了廣義上的「瘋婆」。沒有他在她前面擋著,她就挺身而出自己做自己的城牆。不然怎麼辦呢,兩個人演一出無聲戲麼。總要有人說話,總要有人提前說話。
起初交往的時候,她就因為「女追男」的隱患略略埋怨過蓓蓓。沒想到,斬草不除根,危機處處生。她時時刻刻就有一種擔心,像是總有什麼災難遙遙等在這看似安康的歲月裡,要給他們當頭一棒,好叫他們醍醐灌頂拎拎清楚。
果不其然,開了春返校沒多久,裕民母親出了事。
陸
母親查出重病後,裕民每星期回去一次——周五的課請假或是請人代點到。周四晚上出發,周一早上乘早班車趕回來,可以陪家人四個晚上。
裕民說:「以前該回去沒回去的節假日,這下統統補上了。」
青呈問他母親病情如何,他說在化療,藥在一把一把地吃,頭髮也在一把一把地掉。裕民給她買了一頂假髮。青呈說他亂花錢,不如買點水果實在。
裕民說:「我是她兒子,沒人比我更了解她了。」他說她不過是想在最後的時間裡不要那麼邋遢。她以前那麼美,她還是想美美地走。一天雜七雜八的藥費都是幾千,這點錢買她一份尊嚴,算是物超所值了。
裕民沒跟宿舍的人說起家裡的事,大家見他情緒低落,只以為是和青呈吵架。入了夜到凌晨照樣還是各種虛擬世界的對決,「咣咣」敲鍵盤,耳機壞了的那個甚至還有音頻外放。
裕民即使每周來回坐十幾個小時的高鐵,即使連著四天照顧母親每晚只睡五個小時累成了爛泥,在這種聲響中還是睡不著。
他有時想下床去,對著他們的電腦屏幕潑上幾盆水。結果只是忍住,到過道裡給青呈打個電話,說:「睡不著,你陪我說說話吧。」
青呈並不訝異,也沒有被吵醒。像是有著感應,知道他還沒睡,手機就遲遲沒有調成靜音,放在枕邊,等待著它響。後來熄燈了,大家都睡了,就只好調成靜音,半夢中時時睜開眼,看屏幕是不是亮著。
「嗯,她還好嗎?」明知故問,又不得不問。
裕民那頭只是在呼吸,半晌,說:「真是好無力啊,要是有當鋪能當點壽命就好了。」
「你能忍心當,她也不會捨得的。」青呈的氣聲吹在聽筒裡,迂迴地馳蕩,是長廊裡某種微涼的香氣。
裕民想了想說:「要不你還是先睡吧,明天不是還要上班麼?」
「我沒事。」
又是呼吸。這時候,通話的唯一意義,好像只是告知對方——我還活著。
裕民像是躊躇了很久,最後低低喊了她一聲:「姚青呈。」
「嗯?」
「你會不會不要我了。」
青呈一時睡意全無。好像兩個人在迷宮裡兜兜轉轉終於看到了出口折射進來的一點光亮,刺眼,卻也是真實的,比先前一味的含糊其辭要清絕得多。
青呈沒有回答,是沒法回答。他們已經大了,不再是孩子,空頭支票開具再多都沒意義。而為未來擔保這件事,不說他們,即使是很多已經要步入婚殿的人也無能為力的。
她也沒法為他做太多事,只能是盡力而為,比如加班掙更多的錢補貼他們的生活,好讓他儘量不要再向家裡拿錢。比如定下一間日租房,讓他在學校的這幾日裡能睡個好覺。
在日租房裡,裕民枕著她的腿,晚照掠過高樹枝椏落進窗闥。房間裡便充盈著餘暉,裕民的臉被映得幾乎透明,裡面的毛細血管也絲絲分明的樣子。
柒
青呈隨著裕民回去了一趟。裕民說他母親想見見她,因為他給他們看過青呈的照片,說過關於青呈的很多故事。他母親覺得她是個有意思的女孩子。
青呈一開始不想去的,覺得也許他母親會拉著她潸然淚下地託孤。她暫時真的沒有勇氣扛起這個責任。
結果卻並非青呈預料的樣子。
他們去的時候,他母親穿著病號服在空蕩蕩的單人病房裡曬太陽。頭上戴著裕民給他買的假髮,打理得很整齊,可因為鬢髮部分太禿,到底像一塊精心修剪的人工草皮。
她說:「小姚來啦,坐。」說著把事先削好的水果端給她。見青呈有些瑟縮,便說:「我這個病不傳染的。」
青呈說不是這個意思。
她笑了笑,讓裕民到外面衝水瓶。
房間裡靜靜的,彌散著百合花凋謝中獨有的岑寂芳香。裕民母親說:「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多見見年輕人。成天圍著轉的都是家人和醫生,臉上都 苦唧唧的。年輕人有朝氣,看著叫人暖和。」
青呈看到她床頭有張合影,是多年前的裕民母子,背景是滿山的紅葉。裕民穿著一件斑馬紋的夾克衫,拽著母親的衣襟,不願意面對鏡頭。
裕民母親順著她的目光移過去,便取了來給她看,說:「他到現在都還是不喜歡拍照片,估計一輩子都要這麼害羞了。可是以後最起碼要拍結婚照的啊。」
青呈微笑不作聲,是不敢接這個話頭。
裕民母親說:「我現在這樣,是泥菩薩過江,想為他規劃以後的路,也是有心無力。他從來都只是個孩子,需要有人攙著走,不然就暈頭轉向的。你是個有主見的。即便,有一天,在感情上真的沒緣分了,我也希望,你不要丟下他。他糊塗的時候,你能為他指點迷津。」
一番話,倒把青呈說糊塗了。不過她大致聽出了他母親的意思,輕輕地點了點頭。餘光裡,似乎裕民提著水瓶的身影已在磨砂玻璃門外靜立多時。
一個半月之後,裕民母親走了,裕民回家協助父親料理後事,近兩周時間沒有給青呈打電話。
捌
再次接到裕民電話是畢業典禮的當日,裕民說:「姚青呈,我在火車站。東西太多了,你來幫我拿一下吧。」
青呈起初以為是他誇張,趕過去的時候才發現他並沒有說謊。裕民蜷縮得小小的,蹲在三個巨大的紙箱子前面,相形見絀。回到住處整理東西時,青呈又吃了一驚。
他幾乎帶來了他母親的所有遺物,從玫瑰紋的桑蠶絲睡裙到兩千瓦的長筒電吹風,從微微發黴的口紅到病房裡的保溫桶,從那頂還綁著皮筋的假髮到最後的檀木骨灰盒……
青呈說:「你在幹什麼啊。」
裕民不說話,轉身去衛生間洗手。
彩雲易碎琉璃脆,實際上,除了帶著這些舊物一起流浪,裕民的確無從選擇。他母親頭七剛過的那一個晚上,父親就開始在外面宿夜。外婆聽說了消息,上門來哭,父親起初安慰她,後來就吵了起來。老人已愈多年的眩暈症再度發作,大病了一場,不再登門。
裕民母親生前有一筆錢放在他叔叔的廠裡作 股分紅。她得病時幾乎已經用光了家裡全部的積蓄,喪葬上的錢裕民只好去叔叔那裡,想取了應急。等了三四天卻未見著人,助理和秘書一味推脫說在外面出差,回家時倒是聽隔壁的鄰居說起,前一晚還看見他在朋友那裡搓牌。
後來還想去找舅舅幫忙的,細想了想終是作罷。舅舅家從來都是舅媽當家,況且開弔那一天的費用就是舅舅拿私房錢貼補的,無謂再去讓他為難。
「那你現在打算怎樣呢。」這問題青呈不得不問。看裕民的架勢,是打算永遠和這些瓶瓶罐罐七七八八的東西生活在一起,永遠過緬懷嘆氣的日子。
裕民像是沒聽見,低著頭用面紙擦一雙落了灰的暗金色魚嘴鞋。
青呈非常失望。責備是說不出口且說出口也無用的。她想,如他母親所言,裕民也許一生都是個男孩,與一個成年男子的規格相距甚遠。而那些責任和道義上感情他如果解釋不了,整理不清,她也是無法代勞的。畢竟,她同樣只是一個小女子而已。
夜間,裕民在睡夢中伸出手來抱她,手臂像迎著月光生長的香椿樹枝那樣微微攀援而來,穿插在她的膀臂之間。他又喃喃地在念:「媽啊,媽媽。」
青呈回過頭去,見他的眉梢眼角印著淚痕。
這一刻,她只有做他的無聲宿主,讓他這條在夜海上漂航多時的船有一個泊處。
玖
裕民母親去世的這一個月內,阿杏考完了教師資格證,廣生憑著四年裡攢下的八個獎盃接到了家鄉一所工廠的高薪技師聘書。他們打算一起回老家,過書裡那種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日子。
燕子的醫生在城北山腳下新開發的山莊式小區買了房子,燕子每周往來裝飾城五六趟,靜待落戶結婚。羅森帶茱莉回家見了父母,一直提醒茱莉在自我介紹時多穿插點英文,畢竟好多親屬都是留美留英歸來,並且千萬不能講出「朱莉莉」這個難聽的原名。
蓓蓓和他的鞋拔子先生吹了,因為出現了一個有房有車日進鬥金的麻團先生,用不著鞋拔子先生那麼辛苦地頂著雨跑回宿舍拿傘了。
青呈呢。除了上班,就在思考她和裕民的關係。
「青呈,千萬不能跟他提分手啊。」小聚將散,大家又來勸她。
因為飲酒的緣故,青呈的笑容看起來有些慵懶。
小聚結束道了別,走上車水馬龍川流不息的大街,站在十字路口的時候,滿眼都是擴散的燈暈,這時青呈才發現她的眼淚正汩汩地從心裡往眼上湧。
四年了。她最好的時光給了裕民,他不是對的那個人,甚至不是對的那種人。也許起初她還不夠愛他,但她現在已經徹徹底底地愛上了他,甚至愛屋及烏愛上他的所有缺點和負面。她瞞不了自己的。
他不夠好的地方太多。可是有資格仲裁他好與不好的唯有她,她如果釋然,那還有什麼問題存在呢?
現在,這個叫裕民的孩子正坐在街對面的銀行樓梯上等她。沒錯,是個孩子,是幼兒園下學時最後一個等著家長的孩子。他穿著紅白方格的絨布襯衫和暗藍色牛仔褲,屁股底下墊著一張報紙,短而薄的劉海像茸茸的春草,眉骨在街燈的映照下投射出濃鬱的陰翳。
青呈遙望著他,含淚笑起來。
綠燈亮起的那一瞬,她向他大步流星地走去。(原題:《青呈之戀》,作者:奚無聲。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