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傳統養豬帶來的連續感和秩序感
通過在恩施州 9 個村的田野調查,筆者發現當地農家傳統餵豬從物質空間、含義、社交、情感、知識等多個維度有助於留守村民在空心化碎片化的大環境中維持較穩定的、規律的日常活動,抵抗社會劇變帶來的混亂和焦慮等不安感,獲得連續感和秩序感,維持對自己、世界和未來積極正面的看法。
(1) 傳統養豬幫助維持時間上的規律和連續性。傳統養豬能帶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重複和循環。餵豬讓日常活動程式化,村民的日常活動因養豬而呈現出明顯的時間順序感。他們每天的時間基本上花在打豬草、洗豬草、切碎、煮豬食、餵豬、清掃豬圈等活動上。一般是清早外出打豬草,中午之前回家,然後進行洗、切、煮、餵等一系列活動。傳統養豬還帶來一年的循環: 一般是過年後買小豬(當地稱接槽豬) ,春夏季是狂打豬草的季節,夏季開始有紅薯藤可用來餵豬,秋季收穫紅薯和紅薯藤,臘月殺年豬和燻制臘肉。一年的循環以過年為重要節點,從臘月到元宵節,這段時間是鄉村社區的復活期,外出打工的青壯年都陸續回家,土臘肉是吸引這些人回家的重要因素之一。時間上的連續性還體現在村民記憶上,如果把村民的話語交流看成一部口述史的話,其中的一章就是關於養豬的。村民常交流餵豬心得,也討論哪一年誰家的年豬最重,村裡誰是餵豬能手等問題。有一位老人甚至給餵過的豬取名字,方便回憶以前養豬的故事和分享積累的經驗。
(2) 傳統養豬有助於維持空間上的秩序感和連續性。第一,養豬的物質空間呈現出相對的穩定,以前的豬圈與農家房屋分開,現在的豬圈都用圍牆和房屋連接起來。村民說因為豬草豬的價值高,需要加以保護,以免被盜。能提供豬草的空間也呈現出相對的穩定,菜園、林地、山路兩邊都是村民常去的「豬草空間」,打豬草的地方。第二,由豬構成的物質循環系統仍在延續: 在中國傳統精耕農業系統中有一個被稱為「糧—豬」小農模式的可持續的循環農業系統,豬在這個系統中扮演了物質和能量轉化器的角色,豬把人不能吃的雜草等轉換成人可以吃的蛋白類食物,同時也為農業製造了肥料,如農學家在談豬的特殊性時說豬「可以舍飼,並且能夠吃人不能吃的農副產品,泔水,且提供大田所需的肥料」。現在恩施州的很多地方還建了沼氣池,因而豬又是農村燃料能源的來源之一。自從 1980 年代以來,隨著農業生產中化肥、農藥、激素等外來投入的不斷加大,終於導致這個歷史悠久的「糧—豬」循環農業系統碎裂。在恩施州,村民在大田中投放化肥和農藥的數量逐年上升,糧食生產的成本居高不下,出現糧食「增產不增收」的局面,出現糧田拋荒現象。但因傳統養豬的需要,菜園子和山野仍是留守村民日常活動空間的一部分,一個微縮版的「菜地—豬圈」小循環系統被保存下來。在這個小系統中,村民以菜地的雜草和多餘的糧食餵豬,以豬糞肥菜地,避免在菜地使用農藥和化肥,從而生產出自己放心的蔬菜和肉食。第三,燻制土臘肉的空間仍在: 美麗鄉村項目讓村民建了不少新房,但在恩施州仍有不少老房子因方便燻制臘肉而被保留,呈現出新老房子雜錯的局面,新房多用於子女回家時住。此外,鄂西南養豬的符號空間仍在,比如村民中流傳的禁忌之一就是嚴禁婦女踩踏別人家的豬槽。
(3) 豬草帶來可靠性、連續性和控制感。農家自備的豬飼料很雜,民間有以下分類: 精飼料(如玉米,馬鈴薯,紅薯,豆類,米糠等) ,潲水(廚房裡和餐桌上的剩餘物) 、蔬菜(人吃不完的蔬菜或蔬菜的某些人不能食用的部分,如包菜的外層,紅薯的藤,土豆的嫩莖葉,蘿蔔等) ,豬草(雜草、野草和樹葉等) 。村民說從 1990 年代以來,豬飼料有了第 5 大類: 市場上出售的配方飼料和激素。許多村民都曾嘗試購買一些用來餵豬,後來就很少買了,除非是為了出售換錢才用配方飼料。在村民的話語中,豬草似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的包括上述第 3、4 兩大類,狹義專指第 4 類。對狹義的豬草,村民還細分為田豬草,園子豬草,山豬草。田豬草指長在糧田裡的某些雜草(但由於大量使用除草劑等農藥,許多村民對糧田裡的豬草有恐懼感) ,園子豬草是長在菜園裡的雜草,山豬草是長在野外的草類和樹葉。
雖然一些新的飼養知識和技術被村民接納,比如用配方飼料餵養未滿月的小豬,但更多的時候村民還是憑地方知識和個人經驗進行餵養,這使得豬草的利用和豬草知識的傳承未曾中斷。村民認為春季菜園和農田的雜草都是上等豬飼料,不僅產量高,而且能幫助豬打開胃口和預防疾病。根據他們的養豬經驗,村民排列出豬特別喜歡的草有: 大小鵝兒腸,白蒿,青草,倍子樹葉,魚腥草,抽筋草,刺刺菜,蓼辣草,泥鰍串,蒲公英,漆樹葉,水麻葉,水芹,鴨腳板,竹葉菜等,這些植物大多是雜草學家研究的對象也是傳統的中草藥。有一對年年養豬的老年夫婦曾帶我參觀他們家的豬草空間——他們家的菜地及其周圍的草坡和灌木叢。每看見一種野生植物,他們就加以介紹,包括叫什麼名字,能否餵豬,能否用為人的食物或人藥獸藥。他們認為打豬草很重要,不僅有利於克服春季糧食少的困難,而且還使豬不生病。過去打豬草的原因是春季糧食少,沒有餘糧餵豬,現在餘糧多了但仍然打豬草,因為村民相信豬吃了百草不生病,吃百草長大的豬肉味道才香。
今天的科學餵豬法提倡餵生飼料,但許多村民仍然沿襲老辦法,要把豬草洗乾淨煮熟後再喂。打來的雜草,先需要洗去泥土雜質,在河裡淘豬草便成為恩施鄉居生活一景,有的村民喜歡在河裡用石頭圍一個圈,把打來的豬草倒進去淘洗乾淨,豬草洗好後裝在篾制容器裡瀝水。瀝乾的豬草還要剁碎和煮熟,村民認為豬跟人一樣,熟食有助於消化。
豬草帶來的連續性還體現在知識的代際傳承上。現在農村留守者除中老年外,還有很多小孩,即留守兒童。恩施打豬草的勞動一般由婦女和兒童承擔。現在雖然受空心化影響,但打豬草的主力陣容——中老年婦女及留守兒童——仍在。打豬草這項在農村平凡至極的勞動涉及了野菜、青飼料、藥草等多方面的傳統知識,並成為一種保存、重複和交流這些傳統知識的平臺。過去傳承民族植物學知識的渠道較多,有種植、薅草、打豬草、割牛草、打柴、採草藥、採野菜、放牛放羊等,但現在除了少量的草醫獸醫外,僅剩下打豬草這項活動還在頻繁地利用和傳承民間植物學知識。打豬草對傳統知識的傳播具有「做中學」、涉及植物多、涉及人數多的特點,時至今日打豬草仍是眾多農村小孩生活經歷的重要部分。
豬草帶來可靠性。在恩施州農村的打豬草活動中,有兩種當地植物資源備受重視,一是菜地裡的雜草(豬草) ,二是紅薯的藤和葉(當地人稱之苕藤子和苕葉子) 。雜草是一種取之不盡的資源。春夏兩季正好是菜園雜草瘋長的季節,村民認為在春季所有嫩草青草都可打來餵豬(村民關於豬草的俗語中有「陽雀未叫,見青就要」等語句) 。春季蔬菜地裡的雜草幾乎全都打了餵豬,以滿足豬對豬草的需求。紅薯藤也是可靠的資源,是夏季到來年早春的重要豬飼料。紅薯種植技術要求人們在夏季勤翻紅薯藤,這是因為紅薯藤分枝很快,並且藤上的鬚根會深入土壤裡,因此村民必須隔一段時間就翻動一次薯藤,以保證主根上的紅薯獲得足夠的營養。在翻紅薯藤的時候,太密的地方就需要掐掉一些,掐掉的紅薯藤就用來餵豬。在秋季紅薯成熟後,村民會趕在霜降之前先收割紅薯藤。收回來的紅薯藤被剁成細短顆粒後儲存在特製的木缸或地窖裡。有很多家庭採用分層法來貯存紅薯藤,即在木缸或土窖的底層堆上一層剁細的紅薯藤,用腳將其踩緊,然後均勻地蓋上一層煮熟的紅薯藤碎末,再倒上一層生的紅薯藤碎末,再使勁踩緊。此法有密封的功效,藉此紅薯藤可保存到來年早春,早春之後則有新發的豬草可採,這樣紅薯藤就幫飼養者度過了飼料最少的冬季。
豬草帶來控制感。現代農業生產給村民帶來不可控的感覺,自從 1990 年代推進科技興農後,當地村民感覺對農業生產的控制力大幅度下降,以前的農民能獨立完成作物種植生產的周期,但現在的農民從種子開始每一個環節都依賴外部,如化肥,農藥,地膜,激素,配方飼料等等都要依靠外界的提供,而且市場波動,賣糧難有收益。養豬也一樣,專業戶的批量養殖必須在畜牧專家的指導下進行,風險程度很高。按村民的說法,大約從 1990 年代推廣科技興農開始,隨著新的種植和養殖知識和技術不斷出現,他們就有了明顯的被邊緣化的感覺。村民的傳統打草養豬則把對外界的物質和知識依賴程度降低,維護了自己對食物生產的控制力。有些村民說他們把配方飼料用量壓到最少,只給未滿月的豬餵一點。和現代配方飼料相比,村民覺得豬草和世代相傳的餵豬知識更可靠。
(4) 豬草豬能帶來味道上的連續性和食品安全感。對肉食安全的顧慮成為近些年促使很多家庭留人養豬的重要原因之一。從1990 年代有關部門推行配方飼料養豬開始,恩施農村就逐漸形成了「豬草豬自食—飼料豬出售」的雙軌制。這個雙軌制出現在瘦肉精事件公開報導之前,因為很多農戶早已做過豬草豬與飼料豬的比較研究,發現後者有「可怕的瘋長速度」、「味道差」、「不出油」等問題,因而村民通常都基本不吃飼料豬的肉。在這方面對村民產生影響的還有農村的獸醫,他們對飼料豬染上的各種怪症有自己的理解和看法(認為與配方飼料有關係) 。2005 年以來媒體對肉食安全問題的公開報導無疑給村民的看法提供了更多的證據,更加堅定了農戶餵豬草豬的決心。有一家養豬加煮酒的雙料專業戶在 1990 年代初用酒糟加配方飼料餵豬快速發家致富,不過沒多久這種用配方飼料餵出的豬肉便受當地村民的詬病(如不出油,沒豬肉的香味等) ,後來這家養大的飼料豬都賣給了外來的豬販子,2013 年該戶仍然煮酒,但已有很多年都不再大規模餵豬,只餵了幾頭豬草豬供自家人食用。
(5) 傳統養豬帶來的社會聯繫。現代性帶來的碎片化和邊緣化,讓人產生孤立感,鄉村也像城市一樣進入了「原子化社會」。傳統養豬對當地村民來說還有維持社會互動的作用。比如,留守村民結伴打豬草,互助收穫紅薯,外出時託人照看豬圈等,都是村落裡還在發生的互動。有一位婦女每逢要進城去探視外孫時,都要提前找好鄰居幫忙照看豬圈。有一對中年夫婦是從鄰村搬來暫住在朋友家的,因朋友全家外出打工,這對夫婦要替朋友管理(使用) 菜園和房舍,長期無人使用會導致菜園荒廢和房舍變壞,這對夫婦一邊種地一邊養豬,也樂在其中。豬草豬臘肉對外出打工的村民有很強的吸引力,人人都盼望過年回家團聚,土臘肉成了過年期間(村落社區復活季) 待客和送禮的佳品。在利川市的一個村裡,有一對中年夫婦說他們留家的原因是幾個在外工作的孩子想吃自家餵養和製作的土臘肉(味美又安全) ,於是在家餵了三頭豬草豬,作為過年時送給孩子們的禮物。因而在恩施市,除了農貿市場、超市外,春節期間的火車站也能經常看見攜帶土臘肉的旅行者。
(6) 傳統養豬帶來的認同感。恩施人對土臘肉味道的偏好已成為當地人的文化認同符號,用豬草豬製作的土臘肉被用為祭品、禮品和商品,是當地的文化符號和一些村落的名片,餵養豬草豬成為可以留守農村的理由,是留守村民獲得成就感的重要來源。村民們認為土臘肉的獨特味道與餵養方法和燻制方法都有關係。豬草豬吃百草長大,肉味香。燻制時要在柴火中加入柏枝樹的枝葉,這樣燻出來的臘肉味道特別香。恩施人對臘肉味道的偏好隨處可見,不管是城市的農貿市場還是農村的集市都有土臘肉的集散地。土臘肉是農家樂餐館的當家菜,當地民間儀式的用品、團年飯的核心菜、送人的禮品等都是故鄉味道的代表。2015 年春節前,位於恩施市圓夢莊的農貿市場有好多店鋪經營出售土臘肉和燒洗土臘肉的生意,店鋪內外的土臘肉堆成小山。恩施農村的團年飯包含一道叫「年肉」的菜,這道菜用切成大塊的土臘肉與糯米或糯小米混合蒸熟,是當地年夜飯的符號之一。過春節另一個食物符號是臘豬頭和臘豬尾,被燻製成臘肉的豬頭豬尾是過年的符號,寓意「有頭有尾」。臘豬頭也是村民過年期間敬祖的祭品。臘豬腸則是很多村子過社節用來製作社飯的配料之一。土臘肉還是有些村落的名片,比如在去鶴峯縣的路上,司機對我說你到了鶴峰一定要吃一下屏山的臘肉。屏山在過去是容美土司的治所,現在是該縣容美鎮下的一個村。因臘肉有名,村裡還開辦了兩家農家樂。我在屏山採訪的村民無一不提到當地有名的臘肉,說它是市場上的搶手貨和送人的好禮品,其價格是普通豬肉的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