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中國軍網微信公眾號 作者:楊利偉
1965年6月21日,我出生在遼寧省葫蘆島市綏中縣一個普通家庭,一家五口人,父母、姐姐、我和弟弟,父親在縣裡的土產公司上班,母親是一名中學老師。
上幼兒園時,我的名字還是「楊立偉」,等到上了小學認了字,自己覺得「站立」的「立」哪有「勝利」的「利」有氣勢啊,於是自己改成了「楊利偉」。
上世紀70年代,是一個崇拜英雄、渴望勝利的年代。我們都是從小聽著董存瑞、黃繼光、邱少雲、雷鋒這些英雄故事長大的。我特別渴望看書買書,但家裡確實沒錢,記得當時小人書幾分錢一本,我就出去撿廢品賣,一分錢一分錢慢慢攢,攢夠幾毛就買一套,逐漸積攢了很多小人書,全都是像《水滸傳》《嶽飛傳》《鐵道遊擊隊》之類懲奸除惡、保家衛國的英雄故事。
小夥伴們在一塊兒,最常幹的就是玩打仗遊戲,有一次我還把一個同學的腦袋砸破了,那個同學叫二寶,看到二寶頭破血流,我心裡實在是萬分愧疚,就把自己存錢罐裡攢了很長時間存下來的不到十塊錢交給了老師,請老師轉給二寶當醫藥費。通過這事我也明白了一個道理:當英雄不是好勇鬥狠、蠻幹硬拼,而是要把本事用在保護弱小、避免朋友受到傷害上。
後來有一次,小夥伴一起去河裡遊泳,同學小胖遊到一半沒力氣了,一邊撲騰一邊往下沉。我已經遊到岸邊了,聽到他喊「救命」,便趕忙回去拽他,倆人一邊掙扎一邊向岸邊遊,嗆了很多水,終於遊回了岸。從那以後,小夥伴們都叫我「楊哥」,我也第一次體會到了當英雄的感覺。
家鄉綏中有個軍用機場,有一年「八一」節,學校組織我們去機場看飛行,我吃驚地看著銀色的飛機騰空而起,又從天而降,看見飛行員穿著飛行衣、戴著飛行帽,從飛機上下來,高大而神氣,心裡又崇拜又羨慕。從那以後,我就經常在機場旁邊一站許久,看飛機、看飛行員跳傘,似乎就在那時,飛上藍天的夢想逐漸在心裡紮下了根。
1983年6月,我順利通過招飛考試,成為保定航校1700多名飛行學員中的一員。報到後,航校要組織入校摸底考試,成績不合格就會被退學。那段時間,我整天捧書苦讀,把爭強好勝的勁頭全部用到了學習上,成績逐漸名列前茅。
在軍校的最初幾個月,從精神到身體,整天都是緊繃著的。一開始不適應,但是過了這一段,這種嚴格的紀律觀念就滲入到每天的言行舉止,養成了一種習慣,讓人感到遵守紀律規範成了很自然的事,這也影響到了我以後的工作和生活,包括以後成了戰鬥機飛行員和航天員,雖然在某些方面要求更加嚴格,但我並沒有感到有多大困難。
正是青年時期那些艱苦的訓練、嚴格的紀律、身體和精神上的鍛鍊,培養了我、影響了我、在潛移默化中塑造了我。軍人做事追求極致,強調執行力,要做到膽大心細、準確認真,尤其作為飛行員、航天員,任何細小的誤差和失誤,都有可能影響到任務的完成、威脅到生命的安全,軍中無小事,往往細節決定成敗、決定生死。
在軍旅生活那些緊張、痛苦和單調之中,也有一種特別的陽剛與明亮的美感,儘管學習訓練非常緊張、艱苦和嚴格,但並不排斥我們的愛好和個性,反而有助於培養我們在發展興趣愛好上的毅力。
我在航校期間,喜歡上了唱歌、彈吉他,成了文藝骨幹,後來到航天員大隊,又成了航天員樂隊的黑管樂手,還經常當晚會的節目主持人,這些都要感謝軍校對我的培養。
前排右二為楊利偉。
1984年夏天,我和幾十個同學被轉到新疆的空軍第八航校去學飛小飛機,也就是戰鬥機。八航校訓練任務重、淘汰壓力大,我們那一期近70名同學,到四年後畢業時,只飛出來十幾個人。大家時刻面臨壓力,都希望第一批放單飛,避免停飛和淘汰。大部分課目,我都做到了第一批放單飛,但是在抗過載和高速翻滾兩個課目上遇到了障礙,為了克服它,我在正常訓練之外給自己「加餐」——左手捏右耳、右手捏左耳,原地打圈,鍛鍊前庭功能。
1985年,我順利完成了初教6和殲教5單飛訓練。隨著飛行次數越來越多,技術越來越嫻熟,就有意嘗試一些動作,玩一些花樣。初教機一般只能飛到4、5千米,我和同學們有時故意在空中較量,看誰還能飛得再高一些。向上爬升中有時忘了時間,等意識到按正常飛行已經不能準時回到機場,而不能準時就算不合格,情急之下我們就駕機向下猛扎,在規定時間內返回。飛低空時,我們會故意飛得很低,有時從50米的低空快速掠過,巨大的轟鳴和強烈的氣流,把地面的羊群驚得四散奔逃。
飛行員大多都有這樣的頑皮故事,它是飛行快樂的一種釋放,源自對自己和戰機的熟知,也是在充分掌控的前提下,對危險的邊界的體驗與品味。
1987年夏天,我的軍校生涯結束了。畢業離校前,我領到了人生中的第一筆工資,120多塊錢。同學們每人都到街上買了一雙皮鞋,驕傲地穿去逛街,街上的行人看著我們指指點點議論——要的就是這種「拉風」的效果啊!我們聽見了,還儘量裝作若無其事,但最後大家還是憋不住勁,一路笑著回了航校。
畢業後,我所在的中隊被集體分到空軍某師駐甘肅的一個飛行團。大伙兒坐著小火車來到一個縣城,到了部隊才發現這裡比茫茫戈壁的新疆還要荒涼。在甘肅一年多之後,我又隨部隊轉場到了陝西,飛「強5」輕型超音速強擊機。
1992年,我遭遇了終生難忘的「空中停車」事故。那天,我駕駛飛機在吐魯番作超低空飛行訓練,突然,飛機發出巨大的響聲,氣缸溫度驟然升高,發動機轉速急劇下降,一個發動機幾乎停轉。
當時根本沒時間想後果,只想著能不能把寶貴的飛機飛回去。我穩穩地握住操縱杆,慢慢地收油門,依靠剩下的一個可以工作的發動機把飛機一點點往上拉。由於動力不足,飛機飛得很慢,而且帶有側滑,操作起來十分艱難。500米、1000米、1500米……慢慢地,飛機升上來,終於越過天山山脈,向著機場飛去,穩穩降落在跑道上。
平穩落地之後,戰友們跑過來接我,我才發現自己的衣服都被汗水溼透了。儘管當時很緊張,但我下來之後心情很快就平靜下來,第二天照常飛行訓練。
1992年底,部隊精簡整編,我所在的空軍師被整個裁掉,飛行員集體轉到駐川航空兵某團。當時家裡經濟條件不太好,有親朋好友勸我轉去民航工作,也能增加些收入。但我的理想是當戰鬥機王牌飛行員,去開四平八穩的民航飛機實在不是我的願望。當時我已經是飛行近千小時的二級戰鬥機飛行員了,而安全飛行1000小時以上就可以參評一級飛行員。
在愛人張玉梅的理解和支持下,1993年初,我來到駐川航空兵某團,由「強5」改飛「殲6」,用了兩年多時間,終於飛完了殲擊機的基礎課目,掌握了全部技能。後來,我被提拔為中隊長,又調到團裡當了領航主任。到1996年為止,作為飛行員,我基本年年飛全勤,總共安全飛行1350小時,成為一級飛行員。
1995年9月,經中央軍委批准,載人航天工程指揮部從空軍現役飛行員中選拔預備航天員。
我是在意外、興奮和一無所知的茫然中得到參加航天員選拔的通知的,然後,在最短的時間內,我對當一名航天員意味著什麼作了大致了解。
從「兩彈一星」到載人航天,有老一輩革命家和科學家的心血付出,有千千萬萬無名英雄的默默奉獻,到了90年代,中國航天員應時代的呼喚出現了。可以說,我們這一代飛行員,無疑是幸運的,因為將有機會去實現古老民族的飛天夢想。
1996年初,我們886名飛行員在青島空軍療養院參加外圍體檢和初選。體檢用了整整一個月,幾乎動用了一切可能手段,對我們進行了從頭到腳的逐項檢查。許多身體條件和知識水平看似無可挑剔的飛行員,可能因為一個小問題就被刷掉了。
這一關下來,886人變成了90人,然後從90人中又篩選出60人,到北京接受復檢。我提前3天就到了空軍總醫院接受檢查,十來天的復檢結束後,又淘汰了20人。
1996年8月,我們被送到航天員中心做特殊功能檢查。檢查中用到的很多設備儀器和方法,都是我以前從來沒見過的,做起來感覺相當痛苦。
比如在離心機上飛速旋轉,經受7倍於體重的超重,測試胸背向、頭盆向的超重耐力;在壓力試驗艙,要模擬上升到5000米、10000米高空,檢查耳氣壓功能、低壓缺氧耐力和減壓病的易感性;在旋轉座椅和鞦韆上檢查前庭功能;進行下體負壓、立位耐力、心理功能等測試。這些檢查內容,我們每名航天員至今也依然在經常訓練,以保持身體的狀態和各項機能。
檢查結束後,預選航天員只剩下20人。
1996年12月,我們結束了全部測試,卻沒有宣布結果,只是要我們回部隊等消息。
1997年,航天員中心專家組來到我所在部隊,分別同我的戰友和妻子進行談話考核。
專家們問我的妻子(張玉梅):「如果楊利偉被選為航天員,今後的生活有所變動,你能習慣嗎?」「當航天員有危險,你同意嗎?」
玉梅的回答很乾脆:「習慣!這些年都是這麼過來的。」「利偉當飛行員這麼多年了,有危險不算什麼事情,他看重自己的事業,無論他做啥,我都支持。」
就這樣,1997年底,我們12名飛行員來到北京,和先前加入航天員隊伍的2名「國際航天員」證書擁有者吳傑、李慶龍一同「隱居」起來,成了航天城裡最神秘、最難以接近、最不自由的人。
其實,嚴格的管理既是對我們的保護,也是我們成為一名合格航天員的保證,這是因為,入隊以後,我們要在5年時間學完航天醫學、地理氣象學、高等數學、自動控制等基礎理論和體質訓練、心理訓練、航天環境耐力和適應性訓練、航天專業技術訓練、飛行程序與任務模擬訓練、救生與生存等8大類上百個訓練科目。
1998年1月5日,中國航天史翻開了新的一頁——中國人民解放軍航天員大隊正式成立了。
那天,我們在國旗下莊嚴宣誓,並一一在國旗上莊重籤下自己的名字。
前排左三為楊利偉。
首批14名航天員裡,有一大半人年齡比我小,學歷比我高,有的還是雙學士,我感到了很現實的壓力。面對強手,我不服輸的個性又一次爆發了,從第一門課開始,就特別用功,也深信只要一點點地積累,堅持不懈地努力,就能取得好的成績。
為了完成飛船模擬器訓練,我把能找到的艙內設備圖和電路圖都找來,貼在宿舍的牆上,隨時默記,還專門花1萬多塊錢買了臺攝像機,把模擬器各艙段內的每個角落,都拍了照片、錄了錄像,反覆觀看、隨時練習——那時我的工資每月才2000多塊錢。
訓練課結束後,那些密密麻麻的圖表和鍵鈕都印在了腦海裡,我對它們比對自己手上的紋路還熟悉,一閉上眼睛,座艙裡所有的儀表、電門,都清清楚楚地出現在面前,隨便說出一個設備名稱,我馬上就會想到它的顏色、位置和作用。航天員飛行手冊,像一本厚厚的辭典,我基本都能背下來,我還把航天員的好多操作,編成了口訣和順口溜,用一個字代表一個動作,朗朗上口、好記易學。
體質訓練是我的強項。2001年我36歲,百米比賽跑了11秒97,創造了單位運動會的百米紀錄。
第一名為楊利偉。
我的前庭功能、超重耐力等,也都是航天員中最好的。在航天員的全部學習訓練課目結業總評中,我的綜合成績排名第一。
我至今也不覺得自己有過人的聰明,關鍵是用心和用功,而用功的關鍵在於講究學習的方式方法,提高學習效率。困難和挫折就像湍急河水裡溼滑的石頭,一不留神就可能讓你滑倒,然而了解了這些困難、戰勝了這些挫折,卻又可以摸著石頭過河,讓它們變成幫助你渡過河流的助力。
在一次次體能和心理的超負荷訓練後,我慢慢摸索到一條規律:當一件事堅持到快要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實際上就已經接近成功了。
備戰神舟五號任務期間,我遇到了人生最大的困難。那是2001年底,妻子玉梅得了嚴重的腎病,經常腰疼,卻因為我訓練緊張,而5歲的兒子又需要人照顧,一直拖了大半年沒有去檢查,直到出現尿血才慌忙去了301醫院,當時就留院治療,並做了穿刺手術。
玉梅術後第二天,我要去吉林進行飛行訓練,這些訓練都是一次性的,無法補課,走還是不走,我的心裡充滿痛苦和矛盾。
那晚,我在妻子病床前坐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稱體重,竟然掉了一斤半。妻子看出了我的心思,故作輕鬆地動員我按計劃去參加了這次訓練。
接下來的一年多時間裡,玉梅每個月都有10天要在醫院裡度過,每次我都要提前開好轉院單,把她送到醫院辦好手續,再趕回航天城繼續自己的訓練。
玉梅住院時,兒子沒人照顧,大隊特批我可以住在家裡。每天照顧孩子入睡,10點後我開始自己的學習,第二天清晨把孩子送上學校的班車,再趕回去繼續訓練。
2003年「非典」肆虐,正是備戰首飛任務的關鍵時期,我們完全封閉,與家人隔離,家裡的一切大事小情都交給了單位的領導和同事。他們像對自己的家人一樣,照顧好我的家庭,讓我全身心投入訓練。
那年正是世界航天界的多事之秋。2月1日,美國「哥倫比亞」號太空梭返回時爆炸解體,7名航天員遇難;5月4日,俄羅斯「聯盟TMA1」飛船返回時落點偏差達400多公裡,險些釀成惡果;8月22日,巴西運載火箭在發射場爆炸,星箭無存,21人喪生……
這些事故考驗著我們承受風險、認識風險的能力,也讓我們深刻認識到,危險時時存在,不能有哪怕一絲一毫的疏忽,所有的操作訓練應該更加細緻。那段時間,航天員中心為此召開的任務形勢分析會,變成了全體航天員的請戰會。
我們不是不珍惜生命,更不是無視風險,而是對自己的能力與技術充滿自信。「祖國利益高於一切,榮譽至高無上,責任重於泰山」,這正是我們軍人的核心精神所在,甘於奉獻和對理想信念的堅持,讓我們勇敢面對一切艱險。
2003年5月中旬,我們開始進行任務前的關鍵考核,考核內容包括筆試、口試、實際操作和身體素質全面考評。
7月3日,載人航天工程航天員選評委員會評定結果揭曉:我們14名航天員全部具備了獨立執行航天飛行任務的能力,予以結業並同時獲得三級航天員資格。中國航天員大隊的訓練淘汰率為零,這在世界航天界絕無僅有,按照美國和俄羅斯的經驗,航天員在訓練中的淘汰率一般為50%。
接下來,專家們在14名通過考核的航天員中,選出5名表現更為突出的進入下一階段,又經過為期2個月的強化訓練,選出3人進入首飛梯隊,最後通過具體針對首飛任務的訓練模擬,確定執行任務的1名航天員。
這種考核排位,是十分殘酷的,在很多課目中,第一名和最後一名的分差也只有一兩分甚至零點幾分。
9月中旬,全體航天員來到酒泉衛星發射中心載人航天發射場,進行最後的訓練和選拔。我和翟志剛、聶海勝3人首飛梯隊進行了「人-船-箭-地」聯合檢查演練。
那年國慶節,航天員中心給我們首飛梯隊3人放了3天假。這3天,我哪兒也沒有去,就和父母、妻子和兒子待在家裡,和他們一起吃飯聊天。在此之前,我已經有半年時間沒回家了。執行任務前,能和家人團聚,感覺非常溫暖,那是一名即將出徵的軍人,對親人和家庭的依戀和珍惜。
10月12日,我和志剛、海勝就要告別親人、戰友,奔赴酒泉衛星發射中心了。之前的一天晚上,我特意回了趟家。平時,家裡的電子鬧鐘都是我調,我就拿起鬧鐘對玉梅說,「我走了,你也不會調表,我教教你吧。」
說的似乎很隨意,但我其實是想了很久才說出來的。玉梅一下就聽出了我的意思,一把搶過鬧鐘,堅決地說:「不,我等你回來給我調!」
第二天清晨,整個航天城的老老少少,都來為我們送行,在那樣熱烈的歡送場面中,我和志剛、海勝平靜地登車,離開了航天城。
10月14日下午,載人航天工程指揮部在酒泉衛星發射中心召開會議,確定我為首飛航天員,翟志剛、聶海勝為備份航天員。按照要求,他們直到飛船升空的最後一秒,都會時刻做好準備。
當晚7點,時任航天員中心黨委書記吳川生向我通報了執行首飛任務的消息。儘管心裡熱流湧動,但我還是儘量保持心理穩定,平靜地對他說:「感謝祖國和人民給了我這個機會,我一定以一顆平常心去做好準備,完成首飛任務。」
10月15日凌晨2時,隨行醫生將我們喚醒,開始任務前的體檢和各項測試。5時20分,胡錦濤等中央領導同志來到問天閣為我們壯行。他說:「一會兒,楊利偉就要作為我國第一個探索太空的勇士出徵,就要肩負著祖國和人民的重託,去實現中華民族的千年夢想,相信你一定會沉著冷靜,堅毅果敢,圓滿完成這一光榮而神聖的使命。我們等待著你勝利歸來。」這些話,直到今天猶在耳邊。
向首長們揮手道別後,走到門邊,我忍不住又回過頭來,這時,我忽然看到,胡錦濤同志的眼睛裡似乎有淚光閃爍,我的心情一下變得很複雜:既感到震撼,又有些吃驚;既非常感動,又有一種不忍。時至今日回想起來,仍然會眼眶發熱,激動不已。
每次載人飛行任務,中央領導同志代表黨和人民為航天員出徵壯行,我們總能感到全國人民的心和我們緊緊連在一起。我想,無論是誰,在那種情況下都無法克制自己的情感。
神舟五號航天員出徵儀式。
6時許,我和3名護送員登上50多米高的發射塔架飛船平臺。6時15分,接到進艙命令後,我獨自鑽進船艙,按計劃完成發射前各項準備。醫學監視數據顯示,直到9點鐘火箭發射那一刻,我的心律始終保持在76下。
「10、9、8、7……」最後的點火倒計時聲響起,在數到「4」的時候,我很自然地敬了一個軍禮,寂靜的耳機中傳來熱烈的掌聲。9時整,火箭點火升空。我全身用力,肌肉緊張,整個人收得像一塊鐵。飛船逐漸加速,負荷逐步加大,但我感到那種壓力遠不像訓練中那麼大,全身的肌肉才漸漸放鬆下來。
就在火箭上升到三四十公裡的高度時,火箭和飛船突然開始急劇抖動,與人體產生了共振,我的五臟六腑似乎都要碎了,幾乎難以承受。共振持續了26秒後,終於慢慢減輕,我感到從沒有過的輕鬆和舒服,如釋千鈞重負,如同一次重生。後來才知道,這26秒不僅我感覺特別漫長,地面的科技人員也陷入了空前的緊張。經過科技人員共同努力,終於解決了這個共振問題,在以後的飛行任務中再沒發生此類情況。
進入太空,享受著失重的快感,看到蔚藍的地球,我不禁發自內心地為國家的科技發展感到自豪,為全人類的偉大感到驕傲。
我深深明白,自己不是一個人在飛行,而是代表所有中國人,甚至全人類來到了太空,就情不自禁地拿出太空筆,在工作日誌背面寫下了一句話:「為了人類的和平與進步,中國人來到太空了」,並把日誌舉到攝像頭前,與全國人民一起分享激動的心情。
飛船飛行到第7圈,我把事先準備好的中國國旗和聯合國旗展示在攝像頭前,向世界各國人民問好,向在太空中工作的同行們問好,向祖國人民、港澳同胞、臺灣同胞、海外僑胞問好,感謝全國人民的關懷。
楊利偉在太空展示中國國旗和聯合國旗。
第8圈,載人航天工程指揮部專門安排我和家人進行了5分鐘的天地通話,這也成為我一生中最溫暖的回憶。
10月16日4時31分,我在飛船上接到了返航的命令。在完成了返回前的各項準備之後,6時許,飛船脫離原來的軌道,沿返回軌道向著陸場飛行。
6時04分,飛船飛至距地面100公裡,逐步進入稠密大氣層。這時,從未見過的驚險一幕出現了:
飛船與大氣摩擦產生的高溫,把舷窗外面燒得一片通紅,在通紅的窗外,飛船表面防燒蝕層剝落產生的紅色白色碎片不停划過。而更令人害怕的是,飛船右側的舷窗竟然開始出現裂紋。當時心裡特別緊張,我想,這回看來是真的要光榮了。後來才知道,這個裂紋是舷窗外的防燒塗層,而不是玻璃窗本身。
6時23分,飛船降落在內蒙古四子王旗阿木古郎草原腹地,而這一時刻,正好是當天天安門升國旗的時刻,這真是一個無法設計的巧合。
飛船落地時,我的嘴唇被頭戴式麥克風磕了一下,鮮血一下子流了下來。但我顧不得它了,為了這次飛行,命都可以不要,流點血又算得了什麼?!
我向指揮部報告:「我是神舟五號,我已安全著陸。」幾分鐘後,著陸場搜救隊員就來到返回艙旁邊,幫我打開艙門。開艙門那個年輕士兵叫李濤,一看到他,我第一個念頭就是——可見著親人了!
神舟五號飛行結束了。中華民族的千年飛天夢想實現了。我也從一個與外界接觸甚少的人,仿佛一下子變成了公眾人物,甚至成了「名人」。但我深深知道,是祖國和人民選擇了我,是千千萬萬科技人員託舉著我飛上太空,而飛天正是我們每名航天員的職業和事業、初心和使命。
樹高千尺唯有根深,江流萬裡不忘本源。只有不忘初心、牢記使命,我們才能飛得更高更遠。飛天歸來,祖國和人民給了我崇高的榮譽,我也發誓要倍加珍惜這份光榮,爭取創造更大輝煌。
2008年7月12日,我被授予少將軍銜,成為中國航天員隊伍裡第一位將軍。根據事業發展的需要和組織的安排,我先後擔任了中國航天員中心副主任和中國載人航天工程辦公室副主任,從一名士兵成長為一名將軍,從一名擔負飛行任務的航天員成長為一名載人航天工程組織管理者,我慶幸自己趕上了祖國航天事業蓬勃發展的好時代,才有了實現理想的機遇和平臺。
楊利偉等應特區政府邀請訪港。
每次參加國際會議和航天交流,國外航天界的同行總是盛讚中國航天事業的飛速發展,驚嘆於中國的成就。記得我們到美國參加會議時,曾經和阿姆斯特朗一同登月的美國太空人奧爾德林,專門來到我們住的酒店拜訪。80多歲的老先生激動地說:「沒有中國人的太空是不完美的。祝賀你!祝賀中國!」
值得欣慰的是,中國載人航天事業在初探太空之後並未止步,從一人一天到多人多天,從天地往返到空間出艙,從交會對接到太空駐留,載人航天工程三步走戰略穩步推進,特別是黨的十八大以來,隨著神舟九號、神舟十號、神舟十一號、天宮二號等任務的順利實施,中國載人航天迎來了空間站建設的新時代,中國人飛向太空的腳步將會邁得更高更遠更穩。
我們全體航天員將同全國人民一道,埋頭苦幹,砥礪奮進,以拼搏和汗水,共同奮進新時代、再寫新輝煌。
原標題:《航天員自述(楊利偉)》
作者:楊利偉
編輯:李先慧
編審:曲延濤
來源:「滄海觀瀾」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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