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爾:機械紀元》:上帝已死,如何尋找存在的意義?

2020-12-16 遊民星空

《尼爾:機械紀元》與存在主義

  對我來說,這部遊戲最重要的魅力所在,就是大量的存在主義和虛無主義哲學的元素——這些東西構成了這部遊戲世界觀的根基。真實世界中的哲學文本晦澀而抽象,但當這些思想恰如其分地被嵌入進遊戲的主線和支線、人物和情節設定,為我們搭起一個虛擬而完整的敘事後,玩家將會在笑淚交織和無盡的惆悵中,感受到哲學思考的力量。

  這些哲學元素,在機械生命和人造人身上分別都有體現。正如劇情介紹中所述,在一路戰鬥的過程中,人造人會一點一點地在機械生命身上看到其努力探索生命意義、試圖「成為人類」的痕跡,由此產生對於既定世界觀的質疑,亦開始反思自身的存在。這是遊戲的整體主線。

  作為人造人的「哲學啟蒙」,機械生命方面的設定可以說是精彩至極:遊戲中的主要機械生命角色,從 NPC 到 BOSS,幾乎都是以古今中外的大哲學家命名的。每一個命名和劇情都暗含深意,熟悉哲學史的玩家將會被遊戲中惡搞哲學家軼事的「梗」逗笑(比如機械生命「薩特」就和真實的「薩特」一樣風流成性、女粉無數),而正是在與這些大哲學家們交手的過程中,我們慢慢觸摸到了遊戲最根本的內涵。

  本文開頭的那場作戰,我們所面對的敵人就是機械生命「波伏娃」。它之所以將自己打扮成一個女人的模樣,並且追求美麗到發狂的地步,全是因為它愛上了另一個機械生命——對,正是「薩特」——哲學家波伏娃現實中的情人。

  在一周目的時候,我們只知道這是一個打扮詭異、行為癲狂的怪物。但二周目中,我們第二次將「波伏娃」殺死,並且駭入它的意識中讀取了思想,才知道這一切的瘋狂從何而來:

  「到了現在,我仍不懂『喜歡』是什麼樣的感情,就算如此,為了讓那個人對我動心,不管是怎樣的努力我都會做。……所謂的『美麗』究竟是什麼呢?我們機械生物的知識中沒有那種概念。因此我試著查閱人類殘存的過去資料,『美麗』似乎能藉由裝扮自己、保養肌膚等行為被強化。我要為了那個人變得『美麗』。」

  「我每天都努力讓自己變得更美、更有魅力。但始終無法讓他回頭看我一眼。……我無法得到那個人的心。不管是昂貴的寶石、貴重的飾品或美麗的身軀,他都毫無興趣。我究竟是為了什麼而變成這樣的呢?沒有意義。……誰來認同我。」

  原來,她殺死無數人造人、甚至食用自己的同類機械生命,都是為了獲得所愛之人的認可,這是她自我實現的方式。這正呼應了真實世界中的哲學家波伏娃在她的著作《第二性》中對女性心理的分析:「服飾對許多女人之所以如此重要,是因為它們可以使女人憑藉幻覺,同時重塑外部世界和她們的內在自我。……通過被人嫉妒、羨慕或讚賞,她想得到的是對她的美、她的典雅、她的情趣——對她自己的絕對肯定;她為了實現自己而展示自己。」

  對於機械生命「波伏娃」而言,它的可悲之處不在於它最終沒能獲得「薩特」的心,而在於它將自己存在的意義完全依附於外在的展現之上。況且,機械生命原本是沒有性別的,但它為了得到認可,將自己硬生生地塞進了人類社會對於女性性別的刻板認知中。它瘋狂地想要變得更「美麗」,瘋狂地改造自己,以為那樣就能夠換來認可與愛——可最終證明,它不過是重蹈人類女性的覆轍罷了。

  而「波伏娃」所念念不忘的「薩特」,也是現實中薩特的翻版。它不但數次差使主角幫它與各地的女粉絲傳遞信件,最後還將這些全都拋下,一個人去雲遊四方。它一見到主角就開始咕噥的「存在先於本質」,正是哲學家薩特關於存在主義的知名論斷。這句話的意思是:並不存在某些先驗的本質,你所做的事情將定義「你是誰」。

  這句話說得沒頭沒腦,令主角一頭霧水,但實際上是這部遊戲中最提綱挈領的一句,解釋了機械生命的存在哲學:它們雖然是機械生命,但不代表它們註定成為沒有意識和感情的機器。只要機械生命擁有了感情,學會了思考,甚至能夠在獨立意識中反思自己的存在處境,這無疑已經將機械生命擺到了真正的人類的位置——說到底,人類的本質是什麼呢?不就是這些感情、思考與意識嗎?當機械生命也發展出了這些能力以後,它們將奪過定義權,成為這個星球上的新人類。

  遊戲中的機械生命「帕斯卡」正是「重新定義機械生命」的踐行者。它是機械生命中的和平主義者,成為一個機械村落的領袖——在那個村子裡,機械生命們和平共處,並且發展出了父母兄弟姐妹這種屬於人類的「家庭關係」。現實世界中的哲學家帕斯卡有一句名言——「人是一根會思考的蘆葦」,而機械生命帕斯卡也如同它的原型一般,擁有超強的知識儲備和思考能力,不但閱讀大量人類的哲學著作,還用這些知識來教育村子裡的「下一代」。

  雖然現實世界中的帕斯卡常常墮入悲觀主義的傾向,他論證人的可悲,又說:「人之所以偉大,在於他理解自身的可悲」;但遊戲中的機械生命「帕斯卡」卻一直以積極開朗、熱心助人的形象出現在主角面前。在它的努力之下,我們看到機械生命之間也會產生強烈的情感連結,也能夠與世無爭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它們所領悟的感情和思考的問題與人類別無二致。

  不過,在遊戲的三周目,「帕斯卡」所管理和教化的小村落裡的機械生命突然開始同類相食,它盡力救出的孩子們也因為承受不了「恐懼」這種情緒而選擇了自盡。「帕斯卡」痛苦地反思:是否本不該教會孩子們去感受各種情緒?它們越來越像人類,但也如人類一樣成為了脆弱的蘆葦——而「帕斯卡」當然也不例外。極度悲傷的它無法承受這種殘酷的現實,要求人造人幫它消除了所有的記憶。這或許也是對於真實世界那位大哲學家帕斯卡的一個遙遙的呼應:它終於理解了自身的可悲。

  除了這些大哲學家們以外,遊戲世界裡的其他機械生命也在向我們證明:在發展出自我意識、尋求生命意義的機械生命,其實與人造人——甚至人類本身,本質上都沒有區別。

  有的機械生命在遊樂園裡向你快樂地拋灑彩條,有的機械生命則會央求你尋回迷路的妹妹或是領回離家出走的兒子,有的機械生命甚至選擇為了信仰而自殺。雖然迫於遊戲設定而不得不一路大開殺戒,但正如主角們越發地對這些機械生命的情感和意識感到困惑,我們作為玩家也漸漸陷入了思考:是什麼讓人成為人?我們為了什麼而活?存在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玩家所操控的人造人這一方,一開始是帶有非常鮮明的價值體系的:它們是新型「寄葉部隊」,它們要為了造物主人類而戰。它們目標是消滅敵人,而敵人則是外星人和機械生命。在人造人的基地「地堡」中,我們曾經與其他人造人戰士們一同心潮澎湃地宣誓:願人類榮耀長存(Glory to mankind)!

  帶著這樣的宏偉夢想,我們操控人造人2B 一路高歌猛進,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對那些頂著大哲學家之名的機械生命也毫不手軟——誰讓我們是正義的一方呢?在這個過程中,有些機械生命的表現的確令我們遲疑,但2B 和9S 不斷地在告訴對方:「它們是沒有感情的機械生命,不要被它們所迷惑!」直到打敗最終的大 BOSS,當一同出生入死的搭檔9S 的意識在一個機械生命的軀殼上復活時,我們對於機械生命的存在才開始有了一些模煳的感受和思考。

  進入到二周目後,在搭檔9S 的視角下,我們將整個戰鬥過程復盤了一遍,才發現了許多殘酷的真相。人類在外星人入侵的時候已經滅絕,所謂與月球的通訊不過是「地堡」製造出來的假象:他們一路前行、浴血奮戰的理由,根本不存在。而那句在遊戲中不斷出現的誓言「願人類榮耀長存」則變成了徹頭徹尾的笑話。

  玩家在一周目相信的價值、確立的意義,在二周目都崩塌了。非但殺戮本身被證明毫無意義,更重要的是,在失去了能夠為之奮鬥的目標後,我們如何自處?作為造物主的人類,對於人造人而言就是上帝一般的所在,那麼當上帝已死,我們如何在這一片信仰的廢墟之上,重建自身存在的意義?「世界是荒謬的,人生是痛苦的」——這是存在主義的另一條論斷。多麼有趣,當人造人與機械生命在逐漸習得人類的情感和意識之後,它們亦陷入人類所面臨的終極困境:世界毫無意義,生命毫無意義,該怎麼樣好好活下去?

  遊戲毫不留情地擊碎了一切意義,將主角與玩家的情緒都推向絕境後,似乎又給了我們一點希望的曙光。在遊戲的三周目,我們遇到了最後幾位機械生命 BOSS——孔子、老子、莊子、墨子接連登場。早在存在主義誕生以前,中國的先哲們就對於世界和人生產生了許多意義深遠的終極思考。尤其是老莊哲學中對於生死輪迴的看法,更是遊戲的核心表達之一——生命不過是在生與死之間周而復始。生與死看似是一對矛盾,實則相輔相成,缺一不可;就如同我們生命中的光與暗、貧窮與富有、歡樂與悲傷,無不在永不停歇的流轉變化之中,所以我們理應學會坦然面對,才能獲得真正的自洽與滿足。

  這種輪迴與反覆的概念,既是遊戲劇情本身的設計(比如2B 和9S 在戰鬥中死去後,意識又會在新的機體上重生),也代表了玩家在這款遊戲中的特殊玩法(打完一周目之後,二周目從另一個視角重走相同的劇情),但最根本的哲學內涵,是對於社會建構的價值系統的根本解構。

  我們都是社會化的產物,我們的人生總是有各種在我們出生之前就已經被決定好的價值選擇:上一個好學校,做一份好工作,在合適的年齡結婚生子……我們被生活環境鼓勵著去追求這些東西,卻很少停下來想一想:這是不是我想要的,這是不是我的選擇。

  而當你領悟人的生命不過就是在生與死之間循環往復、周而復始的時候,你會為自身存在之渺小和無意義感到可悲——什麼王權富貴,戒律清規,不過都是虛無的所在。但希望正正誕生於這絕望之中:因為生命本身毫無意義,所以你大可不必按照別人所定下來的標準而活,你有完全的自由決定自己的一生應當怎樣度過。唯一能夠從這痛苦的輪迴中解脫出來的方式,正如尼採所說,是「成為你自己」。

  在遊戲的尾聲,一直跟隨著人造人作戰的兩臺輔助機在陪伴他們走過這些經歷之後,也擁有了自己的意識,決定不再按照既定的程式刪除他們的記憶。其中一臺輔助機說,「一切事物都是為了被毀滅而設計……他們被困在重複生與死的螺旋之中,但是……在輪迴中掙扎,就是活著的意義。」

  在最終的結局中,有一個非常有趣的設定:玩家需要殺死這個遊戲的「造物主」——也就是遊戲製作人員的名單。這個彈幕遊戲非常難打,最後會需要其他玩家的幫助——這些幫助都是其他玩家犧牲自己的遊戲存檔換來的。每當你死了一次,就有一個玩家的遊戲存檔永遠消失。

  在你通關了之後,這個殘酷的選擇也會擺在你面前:你是否願意用自己的存檔去幫助其他玩家通關?如果選擇了願意,  你的所有遊戲數據將會一項一項在你眼前被清除得乾乾淨淨。

  是保存自己幾十個小時下來搜集到的所有「物品」和「成就」——這些通常意義下的所謂遊戲的價值,還是親手將這些付之一炬,為另一個玩家保駕護航,自己從頭來過,重新面對那些經歷和痛苦?

  這不僅僅是一份遊戲存檔的問題。這個選擇指向的是人生中最終極的困境:你要服從於那一套社會所建構的意義體系、讓那些既定的標準和他人的眼光定義你嗎?是的,也許一切不過就是這樣而已:玩遊戲就是升級打怪,過人生就是升職加薪,雖然沒什麼意義,但好像一天一天也能這麼過下去——是這樣的嗎?我們生而為人,應該追求的究竟是什麼呢?我們能否從無盡的輪迴中跳脫出來,就這一生,短短一生,由我自己決定我存在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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