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虔修草,黑龍江人,80後小女子,小學教師。喜歡在文字的百草園中漫步,品讀芬芳,喜歡用文字記下真情,記下感動。
第34個教師節來臨之際,謹以此文獻給在教育沃土辛勤耕耘41載的父親和幾十年來在背後默默支持的母親,以及所有為教育事業奉獻大半生的退休的老師和他們的家人們,祝你們:節日快樂!
爸,媽,你們辛苦了!
老師,您辛苦了!
照片裡的似水流年
虔修草
我習慣早早來到教室,做新一天的教學準備,突然聽到手機提示音,輕輕點開,是曾教過的學生發來祝福,一句「老師,節日快樂,您辛苦了!」浮在屏幕上,下面是一張一大束玫瑰花的圖片。這話語,這圖片,帶給我的是溫暖。第34個教師節到了,父親曾說,他走上講臺那年,還沒有教師節。
打開手機相冊,翻看雙休日我回家看望父親母親時,存在手機相冊裡那些學校集體照。在我的家裡,最具特點的一類照片,便是學校集體照。父親從教41年來的一屆屆師生畢業照,我與姐弟學生時代的畢業照,還有我和姐所帶畢業班的畢業照,從黑白到彩色,記錄著40年教育的畫面。
「新鄉學校初一班全體師生留影79.7.18」。父親這位老師和那些身穿海軍衫或布褂的男同學,頭上都戴著解放帽。蹲在前排的女生,都編著一尺多長的大辮子搭在胸前。那天,我把照片舉到父親面前,說:「爸,你年輕時還挺帥的嘛!」
「哪個?」父親找來老花鏡戴上,接過照片,仔細地看過說:「那時候,我還沒結婚呢!」「應該認識我媽了吧,嘻嘻,那時候咱村裡還有初中?」父親說,那是他參加工作第四年,那時各村都有小學和初中,學校裡沒有桌椅,都是去山上拉回木頭,鋸了五六米長的木板,兩端釘了木方,便成了桌子,可以供十幾個學生學習。凳子則是就著地上的木樁,上面放上長條窄木板,便是了。我聽著,想像著,卻如何也想像不出,那樣艱苦條件下的校園生活。
「創業中學校81屆畢業師生留影」。我說這張照片上的父親看起來成熟了些,算一下那時姐剛剛幾個月大。父親接著講起來,那年創業鄉初成立中學,父親從村小學被抽調去中學。中學是三座草房構成的,小操場上除一個很舊的籃球架外再無其他,更沒有任何輔助教學的教具。從父親參加工作到那時,父親的工資是每天十個工分。
1983年,農村「分單幹」 ,村裡規定教師家庭每人只可分到二畝二分耕地,其他農民家庭,除每人可分到 九畝耕地 外,每個勞力還可以再分到一晌耕地 。而父親可憐的每天五元錢工資也要幾個月甚至到了年底才能發放到手中。
1985年,父親生了一場大病。正當年輕的父親突然全身無力,有時連站一會都堅持不住。父親到縣城醫院檢查,沒有結果,父親真的緊張了,他想到了我們還太小。父親又去了市裡的大醫院,老大夫為父親檢查並詢問後,對父親說:「你是不是一年也不吃一次肉?」父親患有二尖瓣關閉不嚴、風溼性心臟病等幾種疾病,最讓醫生生氣的是他的營養不良綜合症。在那個年月裡,只有過年,家裡才割上二斤豬肉,但也是盡著我們這些孩子吃。
照片中有幾位叔叔在早年就已離開教育崗位,去生產隊裡勞動,一年到頭可以比做老師多得兩千多工分。後來家裡分得耕地多,他們日子過得很是紅火。
父親摘下老花鏡望向窗外。
「那些年我要步行趕四、五裡路去中學上班,有一次路上碰見你張叔,問我一天掙多少錢,我說五塊,他說一天讓我去那取五塊錢就回來,我都不去呀!當時聽著我心裡不是個滋味。我上班路遠,你們都小,要不是你媽那些年養那些豬,真是養不活你們。」
「可是,學校集體照上,您都笑得很幸福!」在那樣的歲月裡,父親站在他的土教室裡依然幸福著他的幸福,執著著他的執著。那時,很多適齡學生為了減輕家裡的負擔,早早輟學,在家務農。父親就一家一家地家訪,動員。至今,父親仍清晰地記得,在他到那個天資聰慧的學生家裡給家長做工作,讓孩子來上學時,學生父親的一句「念書也是白念,出息不了人,我們家祖墳沒冒青煙啊!」讓父親無奈,這是父親心中一直以來的遺憾。我對父親說,您已經盡力了,那個學生雖然沒能繼續上學,但他這麼多年心裡一直感激您,不是嗎?
父親又笑了,與照片上同樣幸福的笑。
我又拿起一張照片,選景在草地上,卻也依然看不出綠色,只有黑與白。「新鄉小學一、四年級師生留影1987.7」。父親又把花鏡戴上, 仰起頭把照片向外伸出一些。
「這是你姐上一年級那年。」
那時學校裡缺少教師,班級都是複式班,一間教室裡有兩個年級的學生,由一位老師來教。分別是一、四年級,二、五年級,三、六年級。直到我讀小學時,也經歷了這種教學形式,老師先給低年級布置任務,再給高年級講課,講完後,布置一些練習,再來給低年級講課。
哇,終於有一張彩色照了,1990年,我讀小學三年級了。扎著兩個小辮,繫著紅領巾的那個小丫頭就是我。我每天挎著母親親手縫的帶有飛邊兒的花布書包,興奮地奔向村中心那一趟紅磚藍木門房子。幾間連接著的教室,一個小操場,就構成了我們的小學校。教室裡西牆上一塊已經發白的黑板,我猜不出那黑板已經用了多少年。幾張發舊的木課桌和長條凳排列在水泥地面上,最富戲劇性的是我們上課所坐的長條凳,兩人同坐一個長條凳,常常一個人站起身,另一個因不知情,板凳失去平衡,而實實地坐在了地上,接著便是一陣笑聲。 一根教鞭,一本書,一支粉筆,有了這些,我們便可以呆呆地坐在長條凳上聽講了。
在教室的中心位置,有一個用磚壘起來的火爐子。秋日裡父親和另外兩個老師帶我們去村邊的林子裡撿枯樹枝,手拉的,肩扛的,我們把枯樹枝運到學校,再兩三個人一組,將樹枝用小鋸鋸成小段,粗些的木段就用小斧頭劈開,最後整齊擺放在教室後牆邊上。大雪紛飛的冬日,老師與我們每天早晨輪流提前來到教室裡扒爐灰,生爐火,下課,我們都在火爐邊圍攏著,歡笑著。
我抬起頭,環視此刻我所在的這間教室,八列嶄新的單人桌椅整齊地排列在潔淨的地磚上,靠後牆的大書柜上,擺放著我與孩子們共享的課外書,推拉式多媒體電腦黑板,屏幕關閉著,左側還留著上午我在課上用無塵粉筆寫下的公式。放下手機,我走出教室,站在四樓的走廊向東望去,長長的走廊,深深的盡頭。窗外平坦的水泥操場,五星紅旗高高飄揚,操場上面還留著幾天前運動會的白色跑道,孩子們在賽場奮力奔跑,歡呼吶喊的場面又浮現眼前,我也看到了科學實驗室裡,孩子們一組組圍在實驗桌前做各種實驗;看到音樂室裡,孩子們喝著各種樂器聲歡快地歌唱;看到語音室裡,一臺臺電腦前,頭戴耳麥的孩子們與老師進行英文對話。
思緒不禁再次走入童年。那時,我們在校園中的許多快樂,都來自於自然。黑土地面的操場是我們的樂園,課間,我們可以玩「摳字」,兩個夥伴背對著用小木棍和手指在地面上深深地寫下一個字,再用浮土將字蓋好,之後小夥伴便到對方的字旁,輕輕撥開浮土,沿著筆畫摸索著邊摳邊猜字,若答對對方所摳的字,便神氣得不得了。男孩子們也會在地面上摳一個掌心大的小坑坑,用來彈溜溜。我們整日裡趁下課的時間奔跑在操場上,若趕上下雨天,可是不能跳皮筋了,走路也要躲著小水坑,稍不小心也會有小泥點濺到我們的花布衫上。
一陣風吹上我的臉頰,梁爽愜意。我推開門回到教室,繼續翻看那些照片。
「創業中學九五屆畢業師生合影1995.7.15」。這是姐的畢業照,這一年父親已經調回村小任教。那時的中學是一排刷著白灰的平房,藍色窗框上又訂了一層塑料布用以保暖。後來,我也讀了初中,我在地理課上第一次見到了地球儀,知道了世界原來好大好大;生物課上第一次見到了顯微鏡下的微小組織,懂得了在我們的周圍還有許許多多肉眼看不到的物質存在著。那幾年間也是家裡生活最困難的日子,父親工資微薄,要供養我們姐弟三人讀書,捉襟見肘。而母親則要比村裡其他的媽媽多出幾倍的辛苦。農忙時,父親每天清晨天不亮就去地裡幹一會兒活,又急匆匆去上班,下班後再去地裡。別人家地裡都是兩個人幹活,而我家的地裡除了每周的休息日外,從早到晚都是母親一個人在勞作。別人家男人開著農用車拉著女人拉著鐵鍬、鐵耙子、水桶、土籃子或是四股叉,母親只能自己用瘦弱的肩膀扛著那些重重的用具,一步一步走到地裡,幹上一天的活後再一步一步地扛著工具挪回家。當母親累得一瘸一拐,當母親眼看著機器壞掉束手無策,母親也曾埋怨過,心酸過,但母親從未在工作上拖過父親的後退。母親瘦弱的肩膀擔著堅韌。
那天,看到這張照片時,我問父親:「您後悔嗎?村上的領導找您去當幹部,您放棄了,當著被人低看的老師。」
「不後悔,日子是過得苦,我沒錢,可是我有那麼多學生啊!人的追求不同。就是苦了你媽。」我看到父親眼中的堅定與自豪。
「別看你姐是大學裡的老師,你老弟是醫學博士,我還是覺著你做小學老師最好,我教課還沒教夠呢,就退休了!」父親信心十足的樣子此刻就浮現在眼前,面對多年的困苦,那是對教育怎樣的一種堅守?父親嘆了口氣,又說:「看現在的學校多好!條件好,環境好,各種設施設備齊全,有的我都沒看見過,現在這小孩兒多享福!從前哪敢想教育會有今天這面貌!」
「新鄉小學2000屆畢業師生合影 」。這張照片看起來顏色比前幾張新鮮多了,照片的背景是新建的小學校。新式的磚房,牆外貼著潔白的壁磚,大而明亮的玻璃窗,正門上方是「豪盛希望小學」幾個紅色大字。除此之外,照片上明顯變化的,還有父親的頭上已經有絲絲白髮。
「新鄉小學2002年畢業師生留念「。
「新鄉小學2008年畢業師生留念「。
……
照片一張更比一張色彩濃豔,而照片上的父親白髮越來越多。
從沒有教師節的歲月,到如今父親已經退休三年,父親沒有大捧的鮮花,沒有熱烈的掌聲,回首自己的教育生涯,生活清貧,精神卻是富足的。父親有著講不完的教育故事,故事裡有委屈,有無奈,有心酸,有付出,更多的是自豪。每次回去看望父親母親,那本「從事鄉村教育工作滿三十年」榮譽證書都端端正正擺在家裡的柜子上,我知道,那是父親心中的幸福。
幾個孩子推門走進教室,是開校門時間已經到了,孩子們陸續走進來我們互相問好。我開啟多媒體黑板,拿起講桌上的遙控筆,打開數學課件,準備上課。父親年輕時青澀的臉龐與此時已滿頭白髮的父親交替著出現在我的腦海,父親41年平凡的教育歷程,教育著我,鼓舞著我,激勵著我。
「 校園裡盛開著花朵,我們像小鳥……」
悅耳的鈴聲響了,我關掉手機站到講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