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王秦怡 周帥
編輯/劉汨 宋建華
比賽場上的女rapper
「左擁右抱髒的妹子,千篇一律重複歌詞。」美朵曾經寫過一首特別狠的詞,來反擊那些對感情不專一、不尊重女性的人。
她參加了那檔成為輿論焦點的綜藝節目《中國有嘻哈》,節目單期播放量超過了2億,將人們對嘻哈樂的關注提到一個新高度。但美朵的比賽,在首輪就被淘汰。
一年以後,當更名為《中國新說唱》的節目再次上線時,曾登上過這個舞臺的女rapper們,境遇各不相同。有人名氣攀升,擺脫了女團練習生身份;有人再次回到「地下」,依然以最本原的方式唱念著自己的歌詞。
對於女rapper們來說,「battle」不只是在舞臺上,她們要對抗的還有人們對嘻哈樂的刻板印象,以及對女性的偏見漠視。
楊舒涵從女團隊長最終單飛成為女rapper
蟄伏
七月底的一天,天氣炎熱,我們來到北京愚公移山酒吧。距離演出開始還有四個多小時,酒吧的大鐵門還沒開,門口已經有五六個粉絲在等,她們妝容精緻、打扮講究,問起為什麼來得這麼早,回答:「早點進去,可以站在前排」。
「有些觀眾來看演出,是追求一種潮流,不是真的來體驗hip-hop文化的,但這不是壞事兒。」酒吧的工作人員張歌在愚公移山11年,見過了各種各樣的觀眾。
粉絲們增長的熱情,與近幾年嘻哈音樂在綜藝節目的曝光度相關。但張歌仍然覺得,在地下battle時才是嘻哈真正有魅力的時候,「真實的、尖銳的、躁動的。」
曾經有人問張歌,《中國有嘻哈》節目怎麼樣?「我看了一點所謂的『battle』,根本不想繼續往下看。」
她還是更喜歡battle最本原的樣子,拿一個啤酒瓶放在舞臺上,轉一下,瓶口指向誰,誰就先上,一個人必須跟著隨機的伴奏說滿30秒,這意味著rapper不能提前準備battle的詞,套詞被發現的話是一件很丟面兒的事。
如果兩個人實力相當,就去掉伴奏直接說,特別考驗節奏感。臺下觀眾看得血脈噴張,幾輪下來,實力不強的早被噓下了臺。有觀眾不服氣想battle,或是出於愛好想嘗試一下,也可以現場報名上臺。
北京最有名的battle活動要數section 6。從2004年開始,每月最後一個周六,愚公移山酒吧都會有一場hip-hop party。活動辦了好多年,在2008年之前,晚上9點前都是免費進場,「來看的好多是窮學生,2008年有一天突然意識到這些孩子該大學畢業了吧。」張歌感嘆。
土生土長的北京女孩石璐就是那批被感召的「窮學生」之一,她第一次聽hip-hop是初中時借的同學的CD機,節奏響起的那一刻,她被震撼到了,音樂好像在跟她說話,「熱血、衝勁兒都被勾了出來。」
石璐沉迷其中,當同齡人還聽著SHE、周杰倫時,石璐就攢錢去五道口淘「打口碟」,那是國外被處理的壓倉碟片,輾轉流入到國內。因為碟片上的名字都不認識,石璐每次都是隨便買了,幸運的話碰到一些喜歡的歌手,再去網上搜他們的其他作品。
上了高中,石璐發現,中文其實也能說唱,身邊就有一批不錯的嘻哈歌手。她開始自己寫歌詞,最後攢了一抽屜寫滿歌詞的橫格紙。
她第一次登臺演出是學校校慶,石璐寫了首「畢業」主題的歌,在學校的一個小房間錄,「特簡陋,拿一麥克風,直接用電腦錄,連音效卡都沒有。」演出當天,班主任把她的父母也請去了,他們之前以為自己的孩子「魔怔」了,不明白這種聽上去沒什麼旋律的音樂,怎麼就能傳遞「力量」。
追夢
彼時,嘻哈音樂只停留在一個相當小眾的圈子裡,在很多人的理解裡,嘻哈就是髒的、互罵的、有紋身的社會人做的。但即使在「刻板印象」之下,受到嘻哈音樂「感召」的年輕人們,還是不會停下追隨的腳步。
青海姑娘美朵在2010年高考後來到北京。從小,她就跟著哥哥聽說唱樂,邊聽邊寫作業,身體跟著晃起來。那時,她還看《當代歌壇》雜誌,功夫樂隊、李小龍、小老虎都是在北京。
在北京為了看演出,美朵要坐兩個小時的公交車從政法大學到酒吧。之後,她在一場演出中與一名男rapper艾迪相識,組成了情侶組合Odd Couple。Odd是original dope diggaz的縮寫,意思是「最純正的狠貨挖掘者」。
演唱時,美朵稱自己是「西域女土匪」,一頭齊腰的長髮紮成了髒辮兒,說唱中透著股狠勁兒,「帶好你的傢伙事兒,準備地下燥反,讓我揮起刺穿罪惡的光劍……」臺下一片亮亮的手機跟著呼應,當她唱:「不管什麼天氣,拿起你的兵器,為了明天天晴,因為我們年輕」,臺下的人有節奏地揮著手臂。
開始嘗試自己做音樂後,美朵發現,在有些人眼裡,嘻哈還是「男女有別」的,有些聲音甚至來自圈內人,「他們認為你沒法把這首歌完成的特別好。」
美朵不服氣,去年4月,她發了一首歌《Wasabi山葵》,wasabi是芥末醬的意思,芥末醬很嗆。美朵的歌也有些嗆,「打著underground幌子,左擁右抱髒的妹子,千篇一律重複歌詞,小心眼是你的特質……」。這些都是她看到的現象,「有的人對家庭和感情不專一,對女性不尊重」,她感到不舒服,就直白的寫下。
在說唱之外,這個女rapper的話一點也不多,甚至安靜。用她的話說「在學校裡乖乖的,也不化妝,就是路人甲」,以致於老師和同學知道她在做hip-hop後都很驚訝。在採訪的過程中,每回復完一個問題,美朵總是帶著一絲歉意說:「好像沒什麼好說的」。
2015年,石璐結束了在加拿大的學業,她選擇放棄工作籤證,回到北京。在那邊,石璐偶爾會參加一些大學的演出,但「志同道合的人比較少,是自己單蹦躂。」
石璐不喜歡這種單打獨鬥的感覺,還在大學時,她就加入了另一家北京獨立廠牌「大肆院」,2015年回到北京後,大伙兒一塊做音樂。「一起出去演出。我唱一首歌,他們會在後面支持我,會有一種『我們都是一夥兒』的感覺。」
也有些人,在通過不同的「路線」實現自己嘻哈夢。在老家哈爾濱時,楊舒涵就不安分。她聽從母親的意見考上公務員,安穩了一段時間,背地裡卻瞞著家長當街舞教練。到後來,她也來了北京。
楊舒涵長著大大的眼睛,高挺的鼻梁,一頭不時換著顏色的短髮。2016年,在一次女團練習生的選拔中,楊舒涵獲得過「High School Battle街舞大賽」的亞軍,她成了新成立女團的隊長。
這是一次孤注一擲的選擇,在老家時,她一個月各種收入可以掙到一萬五,算是「特小康」的水平。楊舒涵愛美,喜歡買衣服和飾品,用她的話說「看到喜歡的不看價格」。來北京後,每個月只有3000塊錢的補助,看到喜歡的東西,她要糾結好幾個回合,然後在下一秒選擇走開。
那時,楊舒涵不知道,做女團練習生「還是在迎合」,距離她想要的音樂仍有很大的距離。
她所在的女團練習生組合,培養模式學習韓國,採用封閉式訓練,每個人都要上聲樂、表演、舞蹈健身、情緒管理及情商輔導的課程,到月末進行成果測評與排名。
楊舒涵感覺自己的個性被壓抑了,除了周末時間是屬於她自己的,其他時間都要扮演一個「精緻的豬豬女孩」,那時,她被要求留成烏黑的長直發。女團強調「family」的概念,作為女團的隊長,她還要時刻照顧別人的情緒。
在加入女團四個月後,她就受不了女團的生活,向公司要求以rapper的個人身份出道。和公司交涉的過程沒有想像中複雜,在公司看來,「個性實在太突出,還不如你自己搞你自己的。」只是,出於利益考慮,公司採取了「不聞不問」的特許政策——不想上課,可以;想當女rapper,可以;但並不會有更具體的規劃。
她從集體練習生宿舍搬了出來,收拾了一個8平米的雜貨間作為落腳處。雜貨間沒有窗戶,以前放的是練習生們的行李。楊舒涵把行李都挪到了上鋪,晚上在下鋪躺著,看著上邊被壓得凸出來的床板,她總想著在哪一刻,床會不會塌了。
美朵加入了說唱團體「丹鎮北京」
比賽
誰也沒想到,《中國有嘻哈》會成為國內嘻哈市場的「爆點」。
美朵參加了比賽的海選,拿到了製作人手裡的金鍊子,結果在現場乾等到深夜,沒了下文。158個拿到金鍊子的rapper裡,只有70人獲得了晉級名額。
石璐也參加了比賽,她走得更遠些,通過第一期海選和第二期60秒淘汰賽,止步於40強。在海選現場,石璐看到了各地嘻哈圈的牛人,她有些小得瑟,「哎,你看你來了,我也來了。」六百號人被分成好幾批,石璐在最後一批,一直等到晚上才上臺,差點忘了準備好的唱詞。
「吳亦凡沒問我有沒有freestyle,就過了。」石璐說。
節目開播的當天晚上,她興衝衝地去看,結果連看了兩期都沒有自己的鏡頭。第三期是1v1battle環節,她和另一名參賽選手黃旭合作完成了《逍遙遊》,「1v1該有我(的鏡頭)了吧?」石璐有些期待。然而,還是沒有,屏幕中她剛開口,緊接著就是熱狗的點評。
和石璐合作的黃旭後來進了全國六強,被戲稱為「靠著38秒鏡頭殺入六強的神秘男子」,battle的完整視頻則被發布在節目官方微博上,總播放62.6萬次。看完節目,石璐有些失落,直接蒙頭睡了,「沒留下點什麼,心裡不舒服,有機會再去的話,讓自己更厲害。」
但更刺痛石璐的是另一件事。節目播出沒幾天,就有以前的同學發視頻截圖給她,不是她在拍手,就是在走上舞臺。「你是不是參加《中國有嘻哈》了?我看到你了!」好多人都在問她類似的問題。
「你看到我了麼?我都沒看到我自己。」石璐嘴上調侃著,心裡卻不是滋味,「我是rapper,你沒看到我表演,你看到的是我在拍手,還都問我是不是參加了。」
她儘量保持平和的心態,「節目的時間就那麼長,每個選手都放進去不太可能,人家要保證收視率。怪我的水平還沒達到。」
楊舒涵也偷偷報名參加了比賽,因為練舞時韌帶斷裂,海選時,她的腿上還綁著繃帶。但楊舒涵真正被大家關注到是60秒淘汰賽,三組製作人相繼按了淘汰鍵,之後又覺得她的表演「很酷、很有型」、「淘汰很可惜」,便打破節目規則復活了她。
淘汰後又復活,楊舒涵有些莫名其妙,更有些委屈,「錄製時和你們看到的完全不一樣,我突然就成了眾矢之的,還有人猜測我有金主。那綜藝,本來就是實力跟運氣的結合。」緊接著第二天,節目組錄製第三期freestyle環節,由導師現場給出考題,選手互傳話筒進行表演。楊舒涵有些忿忿,「所有人只要討厭你,都會把麥克風給你。」
比賽中的石璐(右)
火了
在毀譽參半中,《中國有嘻哈》落下了帷幕。不管評價如何,嘻哈確實更火了。張歌看到有人來看了一次演出,就發朋友圈「愚公有嘻哈」,她不是很服氣,「北京早有嘻哈了,只是你不知道」。愚公移山招了一個實習生,實習生告訴張歌,她是看了《中國有嘻哈》來的,。
女rapper的境遇也有了改變。楊舒涵小火了,微博上的粉絲由300多漲到了12萬,她覺得周圍人看自己的眼光變了。好多沒怎麼接觸的人發微信給她,讓她加油。
以前,無論她做什麼事,只要不是按著媽媽的規劃路線走,就被認為是錯的。媽媽是老家的公務員,幹所有事都是規規矩矩,40年沒換過一個髮型。參賽後,媽媽的態度有了一絲轉變,回家多了些笑臉,吃飯時還主動問起她,接下來有什麼規劃,不像以前把飯往前一推,「吃吧!」
楊舒涵從8平米的房間搬到了一個一室兩廳的房子,開始頻繁地接一些商業廣告。節目播出後的三個月,她還參加了一檔時尚類綜藝節目。「來北京是賭一把,決定單飛是賭一把。我賭對了。」
但馬上,她在創作的過程中就意識到,「學習是根兒,這事不能扔下」。楊舒涵開始上專門的說唱課,加強freestyle方面的訓練,「我不能和那種battle起家的比,但我不想自己有短板,我得練起來。」她買了一堆卡片,卡片上有很多詞組,隨便抽出一個來,就開始叭叭叭說。平時老師布置的作業,讓寫四句話,楊舒涵興致盎然,每次都會寫超了。
按經紀人的要求,楊舒涵每周把freestyle的視頻傳到視頻軟體上3次。「要經營和管理社交app,但我管理的不到位,他們總罵我。」楊舒涵說。
獲贊最高的一期視頻中,她抽到了詞牌「不勞而獲」,「他們總想著不勞而獲,卻總是好吃懶做,在欲望中走火入魔,嘴裡卻喊著阿彌陀佛……」網上的觀眾更加不好取悅,評論裡說好壞的都有,有說套詞的,也有鼓勵她「比有嘻哈時進步太多」的。
當被問到她認為自己是不是偶像類rapper時,楊舒涵覺得:「我是中間。我現在的身份不得不比較商業,但只要別不讓我做音樂就行。」
回到地下
「預祝你們的專輯和票房全都大賣,預祝你們全都變成想像中的大牌,但千萬別說錯話否則有人拽你下來。」這是去年9月份,美朵所在的北京說唱團體丹鎮北京發行的一首歌《北京地牢》。「丹鎮北京」音譯自「Dungeon Beijing」,dungeon是「地牢」的意思,表示要牢牢的捍衛地下文化。
在綜藝節目的火爆之後,商業、主流與地下的衝突,一直都有。
去年冬天,北京的rapper們商量合錄一首歌,石璐也參加了。歌曲發布之後,有網友認為是在diss《中國新說唱》節目和製作人吳亦凡,歌曲中充斥著諸如「不叫自己idol,太過娘炮」、「用skr對女粉絲去犯賤」等詞。在《中國有嘻哈》第二季改名為《中國新說唱》開播後,類似的圍繞著diss節目和吳亦凡的歌出了不下四五首。石璐有些懵,「這就是一玩票的性質,都不算特別正式的作品,也沒有特別的意義。」
在石璐看來,歌手寫的詞與個人經歷有很大關係,在她聽到一些攻擊女性的詞,比如,bitch、馬子、婊子時,雖然不舒服,仍會試著理解他們,「寫這些歌的人的生活圈子,可能會接觸到類似的東西,才會以如此極端的形式表達出來。」
當問石璐,覺得自己的說唱是什麼風格?她先是反問我:「特別正能量?」又笑著說,「哎,這個詞太不hip-hop了,應該是比較有力量。」力量感是她反覆提起的,「當你絕望或在不舒服的環境下,任何人都無法給予你幫助時,說唱音樂會給你很大的力量。」
曾經,楊舒涵有些排斥地下的活動,「因為我的身份有點尷尬,線不線上,地不地下。但說心裡話,hip-hop是從underground走出來的,有些東西你沒經歷,味道肯定不一樣。」
「我到底為什麼做hip-hop,是為了做明星、偶像嗎?」楊舒涵找了一個時間好好想這個問題。後來,她想通了,「那些都不重要,在基層可以跟更多人交流,在創作上碰撞出一些火花。」今年,她開始參加一些「傳統」性質的說唱比賽。
當這個夏天,新一季《中國新說唱》如約播出時,人們發現,很多地方好像不一樣了,沒有一個選手像第一季一樣「懟天懟地」,反而都彬彬有禮。這些,楊舒涵也注意到了,她覺得有些無趣,但「沒有辦法,要避免一些敏感的點,歌詞把控的十分嚴格,個性也就沒那麼凸顯了。」
而石璐希望,人們不單單是因為一檔節目,成為追隨潮流的綜藝粉絲。相較於對中文說唱現狀和未來的樂觀,石璐覺得,前面的路還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