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師亦師亦商的身份,異變的師生關係
5月23日,上海青浦區上海焦耳蠟業有限公司廠房爆炸已造成3人死亡。
文|新京報記者李興麗谷嶽飛實習生宋佳
兒子李鵬的死讓53歲的母親陷入無盡的悲傷之中。
趕到上海後大部分時間,李鵬的母親都在賓館躺著,她一直說心絞痛、頭暈,說不到幾句話便閉上眼睛大哭:「我的兒啊……」
5月23日下午,位於上海青浦區練塘鎮的上海焦耳蠟業有限公司發生爆炸,事故共造成近200平方米的彩鋼板坍塌,包括李鵬在內的3人死亡。
李鵬是華東理工大學研二學生,事發工廠由他的導師張建雨獨資成立。
華東理工大學早在2007年便明文規定,除學校允許外,禁止教師在校外企業進行實質性兼職,教師也不能作為法人開辦公司。
這一規定並未對張建雨起到約束作用。剝洋蔥調查發現,除了上述事發工廠,張建雨還違規參股另一家位於上海的企業。同時,張建雨還參與了浙江一家企業的運營。並多次安排學生在這些工廠進行商業研究或實習。
事件背後,暴露出導師違規校外經商、違規帶學生校外實驗等問題,以及導師亦師亦商的身份所導致的師生關係異變。
「考研究生」
25歲的李鵬出生於河南周口市鹿邑縣的鄉村,他有一個大兩歲的姐姐,大學畢業後已經結婚。
李鵬的朋友翟羽飛對剝洋蔥說,因為李家出了兩個大學生,在村裡聲望很高,但家庭條件中下等水平,「在農村,一個家庭培養出兩個大學生,非常不易。」
翟羽飛說,李鵬父親現在仍然在外打工,由於經濟條件不好,李家的二樓一直沒裝修。屋裡僅有的家具都是以前的老式立櫃。
翟羽飛和李鵬是鄰居、初中和高中同學。
在翟羽飛印象中,「他話很少,少到當幾個人在一起玩,你甚至會忽略他的存在。」
朋友的描述中,李鵬幾乎具有所有寒門學子的優秀品質:刻苦、勤奮、節儉。
李鵬和翟羽飛是高中室友,他記得,即使宿舍熄燈之後,李鵬也會拿手電筒在被窩裡繼續背單詞。「他說一定要好好學習,考上一個好的大學,給父母增光。」
李鵬的節儉同樣令翟羽飛印象深刻,幾乎整個高中時期,李鵬每頓飯都是饅頭和白菜、土豆絲等青菜,「很少打肉菜,幾乎不買湯喝。」
高考時,一直喜歡化學的李鵬考入鄭州輕工業學院,學習化學工藝專業。
李鵬的朋友圈。
鄭州輕工業學院是一所普通二本院校。在翟羽飛看來,李鵬高考發揮失常,「他學習成績排名在全校前100名。發揮正常的話,能夠考取一所一本院校。」
翟羽飛選擇了復讀,他勸李鵬一起。李鵬說,父母年紀大了,家庭條件不好,不能復讀。「當時,他說認命了,但我們覺得非常可惜。」
事實證明,李鵬對現狀並不滿意,他選擇了考研。
大三時,李鵬和翟羽飛說,他要考上研究生,以後找一個「搞科研」的好工作,給父母分擔壓力。
姐姐李豔支持他的想法,考慮到家庭條件,本來有機會深造的她,將機會留給了弟弟。
「優先選合得來的導師」
2014年9月,李鵬考取華東理工大學研究生,師從張建雨,主要研究蠟製品。
官方資料顯示,張建雨為華東理工大學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現年55歲,1997年進入華東理工大學任教至今。
在李鵬的大學同學們看來,從一所河南本地二本院校,考取上海211院校的強勢專業,幾乎是一種「飛躍」。
但種種跡象表明,李鵬的研究生生活並沒有他想像中美好。
家人和朋友不斷聽到他說「忙」。
李鵬的母親經常在晚上11點多接到兒子打來的電話,「一直在做實驗,太忙,幾乎連洗衣服的時間都沒有」。
讀研究生後,李鵬沒有再找家裡要錢,他兼職三份工作。「其他時間基本都在實驗室。」李鵬的好友陳濤說。
事發企業大門,事發後,有人用彩條布將大門遮住,其內一片狼藉。新京報記者谷嶽飛攝
處理與導師的關係也令他頭疼。
今年3月初,翟羽飛向李鵬諮詢考研選導師的問題。
李鵬給出一個建議:理論學術水平可以先放一邊,「優先選合得來的導師。」
從今年3月到5月,李鵬向多位聯繫過的朋友表達過後悔讀研的想法。他們分析,並不單純的學習環境或許是原因。
剝洋蔥調查發現,李鵬的導師張建雨亦師亦商。
工商資料顯示,2007年4月,張建雨註冊成立了發生爆炸事故的上海焦耳蠟業有限公司。2015年6月30日,公司法人變更為張建軍。多方信源顯示,張建軍是張建雨的哥哥。
此外,張建雨還違規參股另一家位於上海的企業。同時,張建雨還參與了浙江一家企業的運營。
李鵬家人及同學介紹,之前,張建雨曾多次安排學生在這些工廠進行商業研究或實習。
28日下午,華東理工大學宣傳部相關負責人稱,2007年,學校便明確規定,教師不允許在校外企業進行實質性兼職,個人也不能作為法人開辦公司。「張建雨做這種事情,是瞞著學校和學院的。」
除了已經畢業答辯的研三師兄,李鵬是張建雨目前唯一一個在讀碩士。多方消息顯示,他曾不止一次幫導師接待客戶洽談業務。
論文
令李鵬最為焦慮的,是論文任務。
據其同學介紹,按照華東理工大學的相關規定,碩士畢業必須要在核心期刊上發表一篇論文。但李鵬已經研二,仍未發表。
上述同學說,幾個月前,李鵬的研究取得重大突破。他在參考相關文獻的基礎上,找到一種新的配方,這種配方能使現有相變材料的儲能得到提升。
所謂相變材料是李鵬研究的主要對象,它是指一種隨溫度變化而改變物質狀態並能提供潛熱的物質。
李鵬在學校實驗室驗證了自己的發現。據其同學介紹,李鵬這樣的研究發現,已經夠得上核心期刊的發表標準,但是大家一直沒能看見李鵬的成果。
這之後的一天,李鵬神情非常沮喪,他和很要好的一位同學說:導師讓他暫時不要發表(論文)。
「這實在太意外了」,這位同學說,一般而言,導師會鼓勵學生多出成果,「阻攔」學生發表論文的老師並不多見。
事發企業的倉庫,現場堆放了大量的化工原料。爆炸產生的衝擊波炸開了房頂,房屋所有的玻璃都被震碎。
另一位同學分析,導師張建雨之所以不讓李鵬發表論文,或許是擔心成果公布後,大家都知道這一配方,他的企業就喪失了先發優勢,「張建雨不是不許李鵬發表論文,而是希望其延後發表——在此之前,他希望先在自己的企業實現工業化生產。」
在學生中間,張建雨校外辦廠已經成為「公開的秘密」。在一位經常接觸張建雨所在實驗室的同學看來,張建雨「更像一個商人,不太關注學生的利益」。
多位華東理工大學的學生介紹,「張建雨投入很多精力在企業上」,和學院的其他老師相比,張建雨發表的論文較少,對自己帶的學生,也不像其他老師那樣上心。
常到李鵬所在的實驗室借儀器的同級學生王玥發現,李鵬每次見到她總會問她論文發了沒。「我說已經發了一篇,他就嘆氣。」
李鵬的同學、好朋友陳濤對剝洋蔥說,按照正常進度,研二時,論文應該寫了一半,或者已經刊發。除了擔心影響畢業,李鵬的另一考慮是,文章刊發後,研三可以安心找工作。「他每次說發不了文章的事都挺無奈的。」
李鵬的父母也聽到了兒子關於論文的「抱怨」。一天,李鵬給母親打電話:「老師讓我別寫,但是我如果沒有發表論文,肯定不能畢業。」
「那老師說啥就是啥,」李鵬的父母讓兒子聽導師的。
致命實驗
5月23日一早,有學生看到李鵬走出宿舍,「上了導師張建雨的車」。
當天下午,上海焦耳蠟業有限公司發生爆炸,李鵬和另外兩個人在事故中身亡。
此前,陳濤曾提醒過他,在校外做實驗注意安全。「在學校,有危險的實驗一般都會有安全評估和防護措施」,但是到了工廠,就看工廠措施好不好,「導師不會提供什麼保障,最多給你提醒一下注意安全。」
事實印證了陳濤的判斷。
事發三天後,當李鵬的姐夫閆浩斌帶著父母來到事故現場時,他們看到偏僻和荒涼:工廠距離學校整整50多公裡,廠房是一小排矮房子,對面是很老的兩層小樓,「就像我們家鄉的家庭作坊。」
李鵬和其他工人到底經歷了什麼,尚待警方調查。但其家屬懷疑,李鵬可能被導師要求進行了一次中試放大試驗。
他們的信源來自李鵬的同學——這位同學接受警方調查時,聽警方說起了事發經過。當時在事發現場,除了李鵬之外,還有上海焦耳蠟業有限公司的3位工人,其中1個工人中途嫌氣味太大,出門透口氣而躲過一劫。
這位同學轉述工人的說法:現場有3個裝有化學試劑的桶,每個桶重20公斤,每個人負責一個桶,下面加熱,上面攪拌,在攪拌的過程中,爆炸發生。
但此說法尚未得到上海警方證實。
公開資料顯示,中試放大實驗是實驗室成果走向工業化生產的一個必須步驟,但其危險程度遠高於在實驗室中操作的實驗,一般而言,如果沒有老師指導,研究生不能獨立承擔此項實驗。
李鵬的上述同學介紹,在實驗室進行的實驗都是幾克級,如果20公斤說屬實的話,那就放大了成百上千倍,危險係數也就相應地增加。
「研究生沒有做這種實驗的必要」,上述同學說,除非導師要求,研究生一般是不會去做中試的,因為實驗室的數據足夠發表論文。
28日下午,華東理工大學宣傳部相關負責人接受剝洋蔥採訪時說,「張建雨責任的認定要等待工作組最後的調查結果,如果他確實有違法違紀的情況,學校絕對不包庇。」
事發當晚近9點,李鵬的母親收到一條學校的簡訊:您是李鵬的家長嗎?李鵬做實驗發生了事故,請儘快趕來上海,非常嚴重。
李鵬的姐姐李豔和丈夫開始輪流撥打導師張建雨的電話。當晚近10點鐘,電話終於撥通。
「出事了」,張建雨告訴李鵬的家人。
「到底出什麼事了?」
「這個事純屬意外」,張建雨又補充一句:「純屬意外」。
張建雨隨後掛斷了電話。
(文中李豔、陳濤、王玥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