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中國古代語言學有自己的發展道路
宋本《方言》卷首 資料圖片
顧炎武畫像 資料圖片
【語文筆談】
在多年教學工作中,我深深感到,中國古代語言學研究歷史悠久、遺產豐富,歷代有語言學家、語言學專著,我們應該好好學習繼承並發揚光大。
由於多年來重視不夠、學習研究不夠、對外評介宣傳更不夠,過去在西方語言學家的語言學史著作中,很少有中國語言學。其原因,一方面是由於文字障礙,他們對中國古代語言學知之甚少;另一方面,他們以印歐語言為主,認為語言科學建立於19世紀,因為當時歐洲已有歷史比較語言學,由此產生了普通語言學。他們認為在此以前的語言研究,特別是東方民族的語言研究,是所謂「科學前」的語言研究,或被稱為「語文學」(Philology),尚不能稱為「語言學」(Linguistics)。這種理論當時影響了我國語言學界。但是,中國古代語言學是不科學的語文學這種說法,是不符合中國古代語言學實際的。
中國古代語言學歷史悠久、成績輝煌,放到世界語言學中去比較,也是毫不遜色的。其中有的研究成果十分卓越,例如西漢(公元前206年—公元23年)的揚雄,歷時27年,完成世界上第一部調查研究各地口語方言的著作《方言》。他科學地分析出方言、通語、古今語及其關係,並能記錄出漢代方言分布概況,其價值是很高的。郭璞《方言注序》稱其為「真洽見之奇書,不刊之碩記也」。又如東漢(公元25年—公元220年)許慎著《說文解字》,這是第一部系統說解文字的語言學專著。《說文解字》分析漢字的結構規律,首創「部首」,至今已有兩千年,我們現在查字典還在用他所創立的部首。一部著作,跨越兩千年還有生命力,這在世界語言學史上也是少有的。
我國古代語言學只是由於社會發展不同、語言特點不同,有著自己的發展道路。我國古代語言學家是以漢語漢字作為研究對象,分析研究出漢語漢字的一些客觀規律的。秦漢時語言學研究逐步興起,西漢時有《爾雅》和揚雄《方言》,東漢時有許慎《說文解字》和劉熙《釋名》,從而興起了古代的「訓詁學」和「文字學」。又漢末魏晉時代,佛教傳入、梵文影響下語言學家能聯繫漢語實際,進行對比研究,創造性分析研究出漢語的聲、韻、調系統,從而又興起了古代的「音韻學」。可以說,漢代語言學的成就,標誌著我國古代語言科學的建立。
中國古代語言學,其研究成果能自成體系,並有其特色。現僅就其治學方法,談一點體會。
其一,中國古代語言學是聯繫實際的。
中國古代語言學之所以在漢代興起建立,並首先興起訓詁學、文字學,是和當時的漢語發展以及社會發展有著密切關係的。先秦時期,文字異形、語言異聲,秦始皇統一後,實行「書同文」,說明當時語言文字的複雜情況。這種情況到了漢代,首先集中表現在「經」今古文之爭上。漢代統一後,在文化思想方面的舉措主要有:獨尊儒家、發動民間獻書、立五經博士。漢代收集儒家經典《詩經》《尚書》《易經》《禮記》《春秋》這五部書。儒家經典,經秦火後,大部分焚毀散失。漢初只好由一些儒生口授,用當時的文字隸書記錄下來,這就是「今文經」。而「古文經」是指先秦時用大篆或籀書書寫的儒家經典,由於朝廷鼓勵獻書,時有發現。
「經」今古文的問題,開始是指經書的字體不同。後來董仲舒創今文經學,立於學官,為朝廷服務;而古文經學家衛宏、賈逵、馬融、鄭玄多從文字、訓詁、名物制度方面為經書做注,形成兩個學派。漢代崇尚經學,漢成帝時博士弟子有三千多。當時皇帝下詔,吏民上書都要引用經文。儒學和仕途結合,因此,不僅朝廷要辦學,地方也要辦學,從而較廣泛地促進了對語言文字的研究。我國古代第一部語言學專著《爾雅》,就是由於漢代經學興盛,服務經生(漢代學官)解經的需要而由多位儒生逐步編著而成的。《爾雅》是一部訓詁彙編。又如古文經學家賈逵是許慎的老師,許慎著《說文解字》受其影響,並和漢代崇尚經學有關係。
總之,漢代興起的語言研究是聯繫實際的,聯繫了當時社會發展的實際、聯繫了當時漢語漢字的實際,從而使訓詁學、文字學興起,標誌了中國古代語言科學的建立。
其二,中國古代語言學研究是善於繼承發展的。
人類文化之所以不斷發展,其中重要一點是善於繼承發展。例如,許慎在《說文解字序》中說:「博採通人。」在他著《說文》之前,已有不少字書,如李斯《倉頡篇》、史遊《急就篇》等,已先後收錄5000多字,另外還有《爾雅》《方言》等。許慎著《說文解字》在前人基礎上增收,總字數達到9353字。他不僅在收錄漢字數量上增加了,而且進一步解釋漢字的形、音、義,分析總結出漢字的結構規律,並首創「部首」,是創造性的繼承發展。段玉裁在其注《說文解字序》中稱其為「此千古未有之書,許君之所獨創……」。《說文》是第一部系統說解文字的語言學專著,是奠定漢代語言學並對後世語言學研究有很大影響的語言學專著。
清代語言學在繼承發展方面是十分傑出的。漢代的《爾雅》《方言》《說文解字》《釋名》等傳到清代,由於時間久遠,文有訛舛、注多脫落,經清儒加以整理校刊,深入考證研究得以發揚光大。
其三,中國古代語言學治學方法比較科學,治學態度嚴謹。
中國古代語言學從漢代起,治學方法就比較嚴謹科學。如揚雄能以口語方言為研究對象的進步觀點、實地調查的科學方法,分析出方言、通語、古今語及其關係,並能記錄出漢代方言分布概況。在他七十歲時(公元17年),當時王莽的國師劉歆寫信給他,要這本書看。揚雄在《答劉歆書》中敘述了撰寫這部書的動機和經過,又說明因全書未定,不便示人。如劉歆威逼他交出此書,則「縊死以從命」,可見他對畢生精心之作的嚴謹和摯愛。又如許慎著《說文解字》說明了形體、意義、聲音三者的相互關係,以三者相互溝通的研究方法來探求研究古代的語言文字,這是研究語言文字的重要方法。
中國語言學發展到了清代,顧炎武開其端,其後人才輩出。顧炎武的治學方法:其一,十分重視第一手資料;其二,廣求證據。他研究古音學時,首先重視先秦時代的《詩經》押韻,以及其他韻文押韻的第一手材料。又從諧聲、異讀、音訓、方言等方面求證。例如,他為求證「行」字古代只有「杭」音,其材料竟有372條之多。顧炎武開一代學風,戴震、段玉裁、王念孫等理論認識比較進步,研究方法比較科學,尤其是研究學術問題時平等討論、以理服人的優良學風值得我們學習。
中國古代語言學是我們祖國文化寶庫的重要組成部分,之所以取得如此豐碩的成果,正是由於古代語言學家們善於聯繫實際、善於繼承發展、方法也比較科學。這些優點依然值得我們認真學習,希望青年學者、研究生能對古代語言學進一步學習研究,並加以發揚光大。
(作者系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時年94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