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覽現場
展覽現場
開幕當天,川籍畫家何多苓外穿藏青色小格子修身呢料西服,內搭一件與澳門特別行政區區旗同色系暗綠襯衫,黑色鉛筆褲貼住瘦長雙腿。背影望去,72歲的畫家,外形不輸任何「鮮肉」偶像。站在展廳裡,其挺拔姿勢,一如筆下的「俄羅斯森林」。這組畫完成於2014年俄羅斯之旅後,終於踏上精神故鄉的何多苓隨後密集創作出「俄羅斯森林」系列,包括託爾斯泰、普希金、詩人阿赫瑪託娃、音樂家蕭士塔高維奇等肖像風景畫。鍾愛浪漫派音樂的他將《蕭士塔高維奇》選為這場展覽的海報畫。
何多苓
展覽海報
「我的生命被織入一片草地」《春風已經甦醒》
相比《蕭士塔高維奇》,何多苓1982年畫的《春風已經甦醒》出名得多,畫風深受美國畫家懷斯影響。詩人、澳門大學教授姚風說:「畫作的題目和意蘊都清晰地呈現出中國那個嚴冬剛剛過去、春風正在甦醒的特殊年代。」
上世紀七十年代,何多苓先後在成都師範學院、四川美術學院油畫系學習。那之前,他有四五年插隊生活,「1969年冬天,在四川西南部大涼山無邊無際的群峰之間,我躺在一片即使在嚴寒季節也不凋零的枯草地上,仰望天空。十年後我才意識到,就在那無所事事、隨波逐流的歲月中,我的生命已被不知不覺地織入那一片草地。」那片草地被他畫在了《春風已經甦醒》中,畫作後被中國美術館收藏,這次沒有參展。儘管這張畫至今被公認為何多苓的代表作,事實上它早已被畫家本人否決。在後來的作品中,何多苓開始艱苦地尋找自己的語言。
《藍鳥》
1984年何多苓在美國時創作的《藍鳥》,被單獨地懸在展廳外,畫家具有詩性的象徵主義特徵由此出現了。壓抑的畫面裡,色彩漸被放逐,幽靈般的白色蔓延在畫布上,畫家則體驗到「狂喜與迷醉」。
早前一年,何多苓先畫了《冬》《有刺的土地》《天空的孩子》,這三幅油畫雖不被人注意,卻有著遠超《春風已經甦醒》的重要性。「一種新的抒情語言初見端倪,人與自然力在這裡已開始處於新的象徵系統中,不再訴諸習見的、易於接受的抒情方式,不再激起同情或憂鬱的快感。不溫情的浪漫情調拒絕憐憫,傷害了慣於在觀賞中體驗同情的習慣。」何多苓曾寫到。
《小翟》
展覽中有三幅女性肖像《小翟》,在1987年的畫裡,何多苓第一次把特定的形象與另一特定的氣氛不可思議地混合起來,把現實與超現實同時顯示。
不安、沉重、新冠疫情對何多苓的採訪,是在展廳裡進行的。坐在沙發上,正前方是個小隔間,懸著上世紀九十年代的《迷樓》系列,左手一排是2000年後的女性裸體肖像「兔子」系列(考慮周詳的策展方為此張貼了「部分作品有裸露內容,敬請家長/公眾留意」的展牌),右手與身後是2019年新創作的《無頂之屋》和《野苑女牆》。正是在這圈畫裡,畫家螺旋向上,完成了繪畫語言的嬗變。
《迷樓系列(春)》
走進《迷樓》,何多苓突然放棄了「畫得成熟而且市場很好的風格」,運用起拼貼手法,加上中國畫元素和建築符號。七八年的嘗試,卻沒能讓他找到「油畫上恰當的方法」。「雖然很不成熟,但是它對我來說很真實。」
走出「迷樓」,何多苓重拾八十年代的女性裸體畫,但畫面背景,不復稜角分明的大涼山,而是取景成都家中花園的一草一樹,「過去你是自然的一部分,自然不會侵害你,自從城市化後,人和自然的關係不像原來那麼穩固,變得很脆弱了,我就想畫出這個感覺。」隨之而來,不管是對「拉斐爾前派」畫家米萊斯《奧菲莉婭》戲仿的《俄菲利亞》,還是嵌入八大山人動物元素的《夢夏》,這一時期畫作「表現的完全是遊移不定、晦澀、不可言說的一些東西」。畫中的細節被弱化掉,體積被弱化掉,而且更含蓄和更曖昧一些,「這種含混曖昧包含了很多因素,那就是當代社會生活給我留下的一些印象。」
《俄菲利亞》
《夢夏》
2002年,何多苓在訪談中歸納過當時的創作階段:大學時期的習作畫是第一階段;《春風已經甦醒》直至九十年代赴美時詩意、抒情的「懷斯」風格是第二階段;《迷樓》和「春宮」系列的否定與突變是第三階段;訪談時處於第四階段。
18年過去,這次展覽又有新意。去年的《無頂之屋》《野苑女牆》融合了《迷樓》的中國元素、建築空間,延續了女性人像,但何多苓「用現在的方法把它(迷樓)畫一遍,更接近主觀性,肖像性的東西越來越少,人完全作為一種符號。過去有些刻意的東西慢慢消失,火氣慢慢退出。」
《無頂之屋No.2》
《野苑女牆No.3》
更令他驚訝的是,2019年底在昆明首次展出《無頂之屋》《野苑女牆》後不久,新冠疫情來襲,畫面上隱隱出現的「不安、不詳的預兆」變成現實。何多苓打量著畫作,「有時候真有一種心靈感應,我覺得真有一種預示性的東西在畫裡,而且越來越沉重,我畫的時候不知不覺就傳遞出來了。」
疫情中,庚子年的成都春天留給何多苓一個「肅殺陰沉」的印象,持續近半年。他用今年的新作記錄下這種感覺,春節看完德國畫家裡希特傳記電影《無主之作》後,他用裡希特的風景畫為背景,畫了人像;陰鬱的成都春天被描繪為接近於抽象畫的「雜草風景」;他還在籌備明年的大展,嘗試大幅人頭畫像。何多苓曾有感於詩人韓東「詩歌到語言為止」的評價,改成「繪畫到技巧為止」。時至今日,他對技巧的探索依然不見盡頭。
灰冷色調的「俄羅斯森林」《帶閣樓的房子》
《帶閣樓的房子》
《帶閣樓的房子》
詩歌和俄羅斯,是何多苓繪畫中揮之不去的旋律。油畫連環畫《帶閣樓的房子》是何多苓「最喜歡的作品之一」,極少展出,這次卻闢出了三面展牆完整陳列。
1986年,他根據俄國作家契訶夫同名短篇小說、花費3個月創作了44幅小型油畫,後向《中國連環畫》雜誌投稿。小說講述了畫家與少女的愛情故事,卻沒有戲劇性的衝突,接近於詩的氣質恰好吻合何多苓的繪畫觀。「我盼望在連環畫這一限定形式中排除情節。一個理想畫面的模式應該是:它所選擇的一瞬除去描述這一瞬物象的表面特徵外,能夠立即把觀眾的心理視線引開這一特徵,上升到純粹精神體驗的位置上,從而完成審美過程。」何多苓說。
創作《帶閣樓的房子》前,何多苓先畫了36幅連環畫的《雪雁》(依據美國作家保羅·加利科同名小說),耗時整整一年。小說《帶閣樓的房子》中,畫家男主角有一段內心獨白:「……我滿腔的溫情,心裡平靜,滿意自己。我滿意的是我還能夠入迷,能夠愛人……」懷著相似的情感,何多苓把這組油畫始終留在身旁,「晚年畫不動畫時還會拿出來把玩。」
詩人歐陽江河評論道:「如果每個人都以某種特定的方式告別自己的青春,那麼,不妨將何多苓的這部連環畫看作他對自己青年時代美好的一切,以及精神上的帶著創傷的初戀之告別。它無疑是我們這一代人迄今為止所創作的最為感人的安魂曲。」
告別青春,66歲的何多苓終於踏上俄羅斯土地。從大涼山時期開始,土地一直是其觀念賴以寄存的視覺基礎,「森林仿佛是俄羅斯人最初的教堂,是俄羅斯精神可以外化的深刻根源」。因此,何多苓以「俄羅斯的森林」命名了一系列畫作,與他神交已久的文學、音樂和文化巨匠,站在了一幅幅超現實主義的畫裡。
《蕭士塔高維奇》
《蕭士塔高維奇》的另一個名稱是《等待》,音樂家晚年曾說「等待槍決是一個折磨了我一輩子的主題」。「阿赫瑪託娃卻像一株高潔挺拔的白樺樹佇立在曠野上,她的悲苦和詩歌穿過空芒的畫面。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沒有坐在書齋裡,而是孤身坐在灰冷色調的森林裡,這裡似乎就是他服刑過的西伯利亞。」詩人姚風說。
《阿赫瑪託娃》
《陀思妥耶夫斯基》
不息的春風澎湃新聞記者注意到,展覽正式開始的第一幅畫是何多苓2003年的《母親》,優雅卻縹緲。「我最痛苦的就是在精神上沒有跟她很好地溝通,我也什麼都不能做,最多給我媽畫個像。」2002年時,何多苓曾這樣說道。話音落下不久,母親病故,生前沒能看到畫作。畫裡,母親坐在輪椅上,前景是若隱若現的桃花。往年春天,母親由兒子推車出門賞桃花是她最快樂的時光。看著畫裡的媽媽,何多苓眼中泛起一絲溼潤。
《母親》
愛、親情、自然、詩意,是多少年來何多苓的藝術基底,無論上了年紀的他是否已逐漸習慣「更冷地看這個世界,更冷地表現它」。這層藝術基底更接近畫家早年的自剖,「本性使我對潮流和時尚有天生的免疫力,無視潮流也許是容易的,但超越它卻難。」
對情感的克制,對自然的寬容,對潮流的超越,才有了何多苓畫面上經久耐讀的可能,而這正呼應著本次展覽的名稱「春風吹又生」。
春風吹又生——何多苓藝術大展(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