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安靜地謝幕了,在世間客居了105年,夠漫長也夠辛苦。前半生,她出身名門,得遇佳偶,即便是潮流的風雨鞭撻,她有一家三口的愛和她鍾愛的文學,再多的苦痛她可以一笑而過;後半生,親人一一失散,在永恆不變的家居擺設中,她靠文字和回憶來烤火,來延續記憶中的溫暖,驅趕寂寞,依舊安詳。
其實多年來她一直在等待回歸,等待團聚,她在《走到人生邊上》中說,「已經走到了人生的邊緣,我無法確知自己還能往前走多遠,壽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我得洗淨這一百年沾染的汙穢回家。」「只在自己的小天地裡過平靜的生活。細想至此,我心靜如水。我該平和地迎接每一天,準備回家。」
面對生活的洪流,她如此寧靜,寧靜是她最強大的武器。她執寧靜在手,如刀如劍,抗擊著歲月裡的風霜刀劍,生活裡的苦痛辛酸;她擁寧靜在懷,開出素淡馨香的花朵。
她是一個無爭的人,在這喧囂的塵世,她不沾染任何世俗名利,她擁抱著文學,創造著文章。她愛著喜劇,早年創作的劇本《稱心如意》,被搬上舞臺長達六十多年,2014年還在公演;她用嫻熟的語言和文字功力,從別人陌生的園圃裡摘來豐滿的果實,由她翻譯的《唐·吉訶德》被公認為最優秀的翻譯佳作,到2014年已累計發行70多萬冊。她用文字記錄生活,祭奠人生。1981年她出版的《幹校六記》,以平和的語調,無奈和婉轉的情感描摹滄桑多舛的歲月;她93歲時出版散文隨筆《我們仨》,風靡海內外,再版達一百多萬冊;96歲時出版哲理散文集《走到人生邊上》;102歲還出版250萬字的《楊絳文集》八卷。沒有寧靜的胸襟,大約她會把這一切都埋葬在世俗的悲喜裡,怨怒的烈火中,就沒有今天的傳奇。
她的寧靜在於不爭,她早就借翻譯蘭德的詩,寫下了自己的心語: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我愛大自然,其次就是藝術;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準備走了。
她走了,但願這火不要萎下去。
先後失去女兒和丈夫,她在這個世界最後是孤獨的,是文字這團火暖著她,回憶這本書在暖著她。在巨大的悲痛面前,她舉重若輕,平靜得讓俗世的人震驚。這種大氣和凜然不是年輪磨礪出來的,是她天生就有的氣度。十年浩劫中,遭遇到那麼多苦痛,她沒有如常人一樣,用傷痕累累的文字控訴和展示劫難給她的傷疤,而是以詼諧輕鬆的文字,完成了《幹校六記》,成為同時期文學的一個最特殊的絢爛音符。
面對變故,她像一個身經百戰的人,並不顫抖和慌亂。「過了一兩天,文學所有人通知我,下幹校的可以帶自己的床,不過得用繩子纏捆好,立即送到學部去。粗硬的繩子要纏捆得服帖,關鍵在繩子兩頭;不能打結子,得把繩頭緊緊壓在繩下。這至少得兩人一齊動手才行。我只有一天的期限,一人請假在家,把自己的小木床拆掉。左放、右放,怎麼也無法捆在一起,只好分別捆;而且我至少還欠一隻手,只好用牙齒幫忙。我用細繩縛住粗繩頭,用牙咬住,然後把一隻床分三部分捆好,各件重複寫上默存的名字。小小一隻床分拆了幾部,就好比兵荒馬亂中的一家人,只怕一出家門就彼此失散,再聚不到一處去。據默存來信,那三部分重新團聚一處,確也害他好生尋找。」這是最簡單的一個捆綁床的細節,用牙齒代替一隻手,再完成繫繩子的環節,她是那麼從容,不求人幫忙,不怨恨力量單薄,不怨不訴不怒,最後竟然還無比幽默。給她帶來這一切分別、下鄉勞動等一系列生活厄運潮流,在她眼裡就像尋常日子一樣從容。她用默默的生活姿態告訴世界,沒有什麼可以打垮我。
即便是跟骨肉離別,她的姿態也是安靜的,有淚也是於無人處無聲地流淌。「阿圓送我上了火車,我也促她先歸,別等車開。她不是一個脆弱的女孩子,我該可以放心撇下她。可是我看著她踽踽獨歸的背影,心上悽楚,忙閉上眼睛;閉上了眼睛,越發能看到她在我們那破殘凌亂的家裡,獨自收拾整理,忙又睜開眼。車窗外已不見了她的背影。我又合上眼,讓眼淚流進鼻子,流入肚裡。火車慢慢開動,我離開了北京。」這個把眼淚改道流進鼻子和肚子的女人,那時候尚有一個強大的男人可以依靠,即便是山高路遠,那個男人身不由己不能照顧到她和孩子,也畢竟是她最強大的光源。她在《學圃記閒》中,將夫婦的生活做了詼諧的描述,將困苦的日子寫得趣味橫生,字裡行間躍動著幽默情趣,誰能看得出這是一群在勞動改造的人呢。她跟丈夫的見面被描寫得饒有趣味:「我一人守園的時候,發現小溪乾涸,可一躍而過;默存可由我們的菜地過溪往郵電所去,不必繞道。這樣,我們老夫婦就經常可在菜園相會,遠勝於舊小說、戲劇裡後花園私相約會的情人了。」
她是如此寧靜,這個世間,已經沒有什麼能夠讓她為之動容和起波瀾的苦難,女兒和丈夫的離世,依然沒有摧垮她,她此後用無數溫暖的句子暖著自己也暖著世人。
她曾說過,不想自己的死成為新聞,她不願意有任何形式的悼念。一個睿智的老人,已經留下了太多的文字和品格讓世人去回味和追逐。
她是最真誠最真實的,她最貼近自然而與俗世的汙濁和物慾相去甚遠。「幾百戶人家裡,沒有封閉陽臺也沒有進行裝修的,如今只有我們一家。為了坐在屋裡能夠看到一片藍天。」
她如今化在那片藍天裡,她的寧靜,甚至比藍天還要遼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