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28日,我像往常一樣按時打開電腦,瀏覽網上信息。突然,日文網上的一條消息令我驚愕:日本前眾議院議長、社會民主黨前黨首土井多賀子因病於9月20日去世,享年85歲。
盯著上述消息,我一時難以置信,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的眼睛出了什麼問題。土井多賀子是日本傑出的政治家,日本民主、護憲運動的領導人和旗手,也是我在研究日本政治和中日關係的過程中,與多位日本政界高層人士接觸、交流中談得比較深入,而且對我幫助和關照比較多的一位政治家。她高挑的個頭兒,和藹可親的面孔,堅定、果斷、近乎男性風格的表達方式和利落灑脫的行為舉止,始終定格在我的腦海中,令我尊敬,令我欽佩。
一
我與土井的第一次見面始於約30年前。
1985年4月,32歲的我剛評上講師不久,便作為公派學者被選派赴日本關西學院大學法學部進修。一天下午,校方突然通知我去參加一位政治家的演講會。會場設在學校的報告廳,聽眾很多,坐得滿滿的。我進去的時候,校長和幾位教授與一位衣著得體、看上去很精幹的中年女性正在說話,談笑風生,看樣子他們彼此很熟悉。看到我後,校長隨即喊我過去,把我向對方作了介紹,並說「今天演講的就是這位,眾議員土井多賀子」。或許是當時在日本的中國學者人數還少,物以稀為貴;或許是我的專業是日本政治,與演講題目比較吻合;當然還有今天的人們難以想像的當時中日友好的大背景。校長特意安排我在他旁邊,與周邊基本上是學部長級的人物和幾位老教授坐在了第一排。演講的題目我現在記不清了,好像是女權運動與男女平等方面的內容。土井演講充滿激情,語言風趣,現場氣氛輕鬆,近兩個小時的演講在不時爆發出的笑聲和掌聲中結束。臨行前,土井又與我進行了簡短的交流,並說有機會去東京的時候,到議員會館裡她的事務所坐坐。
事後得知,土井和關西學院大學的關係不一般。土井的家就在學校附近,走過去也就是幾分鐘的路程。1956年土井在京都的同志社大學法學專業研究生畢業後,曾先後在同志社大學、關西學院大學和聖和女子大學等高校擔任講師,講授憲法學課程,前後有12年的時間。其中,在關西學院大學工作6年多,時間最長。1969年她當選國會議員後,還經常回到學校,因此和許多教授都熟悉。
土井屬社會黨籍國會議員。當時,日本社會黨勢力強盛,是日本國會中的第二大黨和第一大在野黨,在日本政界和民眾中有著相當的影響力。在日本知識界包括國立大學、私立大學的教授中,有相當部分是社會黨的支持者,甚至一些人和社會黨的領導人私交不淺。正是基於這些關係,經一些教授和朋友推薦,我又先後認識了一些社會黨籍的國會議員。每次去東京,我總會抽空到議員會館他們的事務所坐上一會兒,請教一些我在研究中遇到的日本政治方面的問題和日本現實中難以理解的政治現象。當然,也不會忘記介紹中國,特別是中國的改革開放。
1986年7月,日本眾參兩院舉行同時選舉,社會黨招致慘敗,委員長石橋政嗣宣布辭職。9月,在該黨大會上,土井當選為日本社會黨委員長。在土井的領導下,社會党進行了一系列的改革,包括發布了《日本社會黨的新宣言》,將黨的性質由原來始終堅持的「階級政黨」,改為適應新形勢、對普通民眾有號召力的「國民政黨」。當時的日本首相是中曾根康弘。他是日本政界主張修改憲法的著名「改憲論」者,主張修改憲法第九條,增加軍費,使日本成為「正常國家」,進而實現政治大國的目標。土井領導日本社會黨高舉「護憲」「反對軍備」的大旗,在國會與中曾根政府進行了堅決的鬥爭。與此同時,土井又以她特有的簡潔、明快的表達方式,對日本政府某些高官的貪腐行為進行追究。經過持續不斷的鬥爭,最後的結果是,利庫路特案被徹底查清,時任大藏大臣辭職,此後的竹下內閣倒臺,涉事官員受到懲處。社會黨的一系列行動贏得了民眾的支持,在其後的參眾兩院選舉中,社會黨取得了重大的勝利。土井本人也受到民眾的擁護,人氣大增,一時出現了「土井熱」。甚至她經常說的一句話——「山可移動」,成為當時日本社會的流行語和名句。
這一時期的土井既是國會議員,又要統領一個大黨,其繁忙和操勞程度可想而知。雖然我幾次到東京,但不好意思去打攪她,只是通過其他議員朋友了解她的近況。後來得知,在1991年統一地方選舉中,日本社會黨大敗,土井為承擔責任而辭去了委員長職務。
二
1993年日本政界發生了「大地震」,執政長達38年之久的自民黨長期政權被推翻,由社會黨主導的七黨一派聯合政府宣告成立。為了能鞏固住勝利成果,七黨一派協商推舉土井出任眾議院議長。眾所周知,在男人主導的日本政界,女性一直處於弱勢,女性能當選國會議員可謂是鳳毛麟角,女性擔任國會議長在歷史上還不曾有過。難怪日本媒體評論說,土井創造了日本憲政史上的兩個第一:第一位女黨首,第一位女議長。
擔任議長之後,土井的工作更忙了。她要主持議會議事,要參加國務活動。在日本的電視新聞和直播節目中經常可以看到她的身影。此時,日本的政治形勢異常複雜,各政黨之間的鬥爭空前激烈。雖說自民黨政權垮臺了,但自民黨依然是國會中第一大黨,時刻準備著東山再起。七黨一派中的各黨派為奪取政權而聯合在一起,但依然是面和心不合,各揣心腹事。聯合政權矛盾重重,時刻有垮臺的危險。果然,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細川和羽田兩任內閣相繼倒臺。隨後,日本社會黨改旗易幟,大幅度修改綱領和政策,竟然和長期以來的政治宿敵——自民黨聯手,組成了聯合政府。在這樣的背景下,國會審議和通過議案自然要受到種種制約和掣肘,作為國會眾議院議長的土井,主持國會工作無疑會遇到許多預想不到的困難。1995年8月,是日本戰敗投降50周年。為了給歷史「畫上一個句號」,表達日本方面的決心,當年6月日本國會眾議院通過了一個題為「以歷史為教訓,重申和平決心的決議」。由於該決議沒能正視日本侵略的歷史,並採用極為曖昧的表達方式,受到國際社會和日本輿論的廣泛批評,被稱之為「玩弄文字遊戲」,「不做真誠反省的決議」。就是這麼一個極不像樣子的決議,在眾議院表決時也險些夭折:近半數的議員抵制表決退出會場,剩下參加表決的人中也有一些人表示反對,最後算是勉強通過了。但是,反對派並不甘心,他們以議長「議會運營不力」為由,對土井提出了不信任案,但被否決。可見當時日本議會內鬥爭的複雜程度。
1996年我去日本立教大學做客座研究,這次可以在東京待上半年時間,有機會、更方便和日本政治家朋友交流了。這期間我幾次見過土井。雖說幾年未見,她還是那樣沒有一點兒架子,依然像老朋友一樣,非常熱情地詢問我的工作和生活情況,耐心地解答我提出的問題。當得知我的工作有所進步,幾年前已經擔任日本研究所副所長,有一些研究成果的時候,一再鼓勵我要「好好幹,好好幹!認真研究日本,為中日交流多做工作!」有時趕上午餐時間,她就請我在國會大廈餐廳裡吃飯。有人或許以為,日本國會議長請吃飯,即使不是山珍海味,那檔次肯定也低不了。餐廳位於國會大廈地下,是一個開放的餐廳,不僅僅是國會議員,普通來訪的參觀者也可以用餐。土井請我吃的就是一份兒極為普通的盒飯,葷素搭配,和街上普通小店裡賣的基本一樣。如果非要說有什麼不同的話,就是大致相同的東西,國會內餐廳的價格要比外面小店的貴一些。
我們在大廳裡隨便找個座位,邊吃邊聊。旁邊不時有國會議員和其他用餐者走過。土井說,她多次訪問中國,多次見到鄧小平等中國領導人,到過中國的一些地方。北京近年的變化很大,令她印象深刻。她還說,日本經濟在高速發展的過程中先後出現過一些問題,有些問題值得中國方面借鑑。交談中,我注意觀察她的表情,和公式場合與電視媒體中看到的土井相比,她更顯得平民化,臉上不時露出微笑,仿佛是鄰居大媽在向一位來訪者講述她的經歷和她身邊發生的故事。
還有一件事情令我難忘。一次,她約我到國會大廈去坐坐。我按時趕到,負責接待的秘書對我說,實在對不起!議長臨時有事,去參加一個重要的會議,不能和您見面了。我聽後心裡一緊,頓時感覺錯過了一次交流的好機會,心裡有些惆悵。只聽秘書接著說道,議長對您的事作了安排。如果您感興趣的話,她已經安排有關人員陪您參觀國會大廈。說實話,日本國會大廈我參觀過多次,每次來此找議員朋友的時候,只要時間允許,他們都會派人陪我轉上一圈兒,國會大廈對我已經沒什麼吸引力了。可今天,議長不在,我大老遠專程趕過來的,不參觀大廈就得回去,無異於白跑一趟。於是,我決定留下來參觀。
陪同我參觀的是一位中年男子,高高的個子,看樣子很健壯,身著筆挺的制服。他自我介紹說,是眾議院的警衛班長,是議長特別安排他陪同我參觀的。我們一邊走一邊聽著警衛班長的介紹,有歷史知識也有現況解說,有一般常識也有奇聞軼事。看得出,他很認真,並做了相應的準備,為了讓我這個外國人能聽得更懂,有時把說話的語速特意放慢了許多。當時日本國會正處於休會期間,大會議廳和一些公用房間都處於關閉狀態,警衛班長特意為我打開大門,陪我進入內部參觀。和以往相比,這一次的參觀格外細緻,使我對日本國會及其運作進一步增進了實感性的理解。現在,我在課堂上給學生講課,每每講到日本國會的時候,這次參觀日本國會的情景便會自然浮出,歷歷在目。當然,也會在內心由衷地感謝土井議長的細心安排,感謝她對中國學者的關心和照顧。
三
我最後一次見到土井是2002年。當年12月,我去日本參加一個學術會。會議結束之後,我想去看看她。見面的地點依然約定在議員會館裡她的事務所。
1996年9月日本眾議院被解散,重新舉行大選,土井的議長任期隨之結束。此時的日本社民黨已大不同於以往,黨勢衰敗,如落日黃花,在國會中僅有幾十個席位。為了能挽救頹勢,重新發展,土井在卸任議長職務之後被黨內推舉為黨首。自然,她每天工作很忙。我到後,秘書說土井正在參加一個會議,要晚一點時間過來。我和秘書一邊聊著天,一邊觀察著事務所內的布置。根據日本方面的規定,國家為每位國會議員在東京提供辦公室,就是議員會館裡的事務所,同時配備三名秘書。如果擔任大臣或首相,則另有大臣辦公室或者首相官邸。所謂事務所,實際上就是一個套間,每位議員一套,面積大致相同。裡間是國會議員,外間是秘書辦公的地方。土井的事務所比較簡潔,在醒目的地方掛著一幅日本畫,靠牆的書柜上擺放著一個大尺寸的熊貓絨玩偶,進門便可看到。熊貓憨態可掬,令人忍俊不禁,顯示出主人的喜好和審美情趣。
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土井才急匆匆地趕回來。一見面,她依然像老朋友一樣,握手、聊天、問寒問暖。我們聊了許多事情,既有日本國內政治事件,也包括當時中日關係發展不順的現況。大家知道,2001年4月自民黨總裁選舉時,小泉純一郎公然提出「不管受到怎樣的批判,8.15這天一定去參拜靖國神社」。在當選首相後,小泉又多次表示要「每年一次」地參拜,並於2001年8月13日、2002年4月21日參拜了靖國神社,中日關係因此受到極為嚴重的影響。我們在交談中自然提到了靖國神社問題,當我問到「如何才能解決?」時,土井表示,日本社會有多種聲音,但社民黨的主張很明確,堅決反對日本領導人參拜靖國神社。社民黨曾提出將「千鳥淵戰歿者墓苑」闢為無宗教色彩的國立墓地的方案,以此來解決靖國神社問題。千鳥淵墓苑建於1959年,距離靖國神社徒步只有十分鐘的路程。墓苑被稱為日本的「無名戰士墓」,葬有二戰期間戰死在海外、無法確認身份的34萬多軍人的遺骨。每年的8月15日,這裡的氛圍和靖國神社形成極為鮮明的反差。在靖國神社被一些人搞得烏煙瘴氣的時候,一些在野黨和左翼團體則在這裡集會,反省日本過去發動的侵略戰爭,呼籲人們珍視和平。土井說,這一方案目前已得到包括執政黨在內的一些國會議員的支持,但要實現還有相當的難度。這一次我們聊了許久,也是我們最後的一次見面。
2003年春天,北京發生「非典」,疫情一度很嚴重。就在這時,土井率社民黨代表團訪華,新當選的中國黨和國家領導人會見了代表團。得知土井來京的消息,我便想與她們聯繫,但始終聯繫不上。當我最終打通她秘書的電話時,秘書告訴我,代表團已經回國,土井此次訪問順利。由於發生了非典疫情,訪華期間代表團始終在釣魚臺,哪兒也沒去,不方便和其他人聯繫。回國後,按日本方面的防範規定要隔離一周,現在代表團成員都在隔離中。
2005年,在日本第44次眾議院選舉中,在日本政界奮鬥了一生、77歲的土井落選了。此後,她依然參加政治和社會活動,發揮著他人難以比肩的影響力。這期間我幾次去過日本,雖沒能見到土井本人,但和她聯繫密切的前秘書告訴我,土井現住在某地,身體很好,「超健康」。聽後我很欣慰,衷心祝願她健康長壽。
可現在,噩耗傳來,令我震驚!幾天來,日本媒體發表了許多回憶、紀念她的文章,社民黨還專門組織了追思會。斯人已去,風範永存。作為與她有過交往、曾經受她關照過的中國學者,我謹以此文表達對她的懷念與哀思。
(魯義 作者系國際關係學院國際政治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