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獁新聞·東方今報【在人間·深稿計劃】記者 王姝/文圖
陝西省商洛市鎮安縣,一個年度財政收入1.78億的山中縣城,近日因耗資7.1億新建鎮安中學引發質疑:再貧不能貧教育不假,但是作為去年剛脫貧的縣城,耗資巨大建設學校是否必要?
8月18日,猛獁新聞·東方今報【在人間·深稿計劃】記者在陝西鎮安縣採訪時發現,這所豪華中學的選址比較特別,並非在縣城,而是位於縣城西北方向的山上,距離縣政府13公裡。
與網絡上的輿論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鎮安縣的群眾對於這所上「熱搜」的學校很少有反對聲音,更多是一種默許的支持。「新學校解決了縣城大班制問題」,「都想讓孩子上好學校」的聲音不斷被猛獁新聞·東方今報【在人間·深稿計劃】記者聽到。
同時,學校距離縣城較遠,往返途中山上會掉石頭;學校環境好了,物價跟著「翻倍」,新學校存在「甲醛味道」,有家長對豪華學校的安全性以及物價表示質疑。
這座耗資縣財政年收入4倍的學校,能否引來優質人才?重重的財政壓力如何緩解?它給縣城帶來的變化才剛剛開始……
並校:縣城高中全合併,中考白考了?
鎮安縣城
秦嶺南麓,隱沒在重重疊疊的山巒裡,熱鬧在起起伏伏的胡同中,鎮安是一個「低調」的縣城。
2020年夏秋,鎮安二高的畢業生陳辛沒有如願拿到通知書。很快,去新建的鎮安中學「復讀」成了她的新願望。
8月18日上午,陳辛和父親來到鎮安中學,向老師諮詢復讀事宜。學校大門緊閉、門衛森嚴,門前貼著疫情防控通知,稱採取全封閉管理。
新鎮安中學
隔著大門,鎮南中學的外部面貌清晰可見:以主樓和噴泉水景為中線,20餘棟仿唐式建築樓向兩邊排開,東西的瀑布之間有棧道、涼亭、拱橋等,在青山的映襯下十分「氣派」。
只是藍天中多了幾片烏雲。
因「外觀豪華」,總投資達7.1億的鎮安中學引發全國網友熱議。作為去年摘帽的貧困縣,鎮安縣2019年的地方財政收入為1.78億,而鎮安中學項目需要當地連續12年,每年至少償還5000餘萬元貸款。
對很多鎮安人來說,第一次看到如此熟悉的事物上了全國熱搜,提及此事,每個人都有話說。
「建學校又不是建賓館,建的好一點,子孫後代都可以用啊!」出租司機陳師傅說。
「我們孩子拼命學習考上的縣中(原鎮安中學),現在縣城高中全合併,中考不是白考了?」一位原鎮安中學高二學生家長質疑。
「我們在學校的房子原本租給家長,現在也退了。不過既然學校要搬,再遠學生也得去上學,誰不想讓孩子上好學校?」原鎮安中學附近居民感慨。
鎮安縣政府網站顯示,隨著城鎮化進程的加快,鎮安縣城未來將容納全縣三分之一以上的人口,進城務工及外來人員猛增,就學需求人員急劇上升。面對城區學校存在發展無空間,超大班額現象嚴重,活動場地小,內部設施差且部室缺,食宿安全隱患大,監管有難度等突出問題。
根據2019年該縣教體局發布的教育資源整合方案公示,「鎮安中學、白塔中學和二中高中部遷至新建的鎮安中學。永樂中學整體遷入鎮安中學,城關小學分一部分生源至永樂中學成立第三小學。將永樂街道辦中心小學部分學生分流至二中,成立九年一貫制學校,永樂街道辦中心小學、幼兒園保留,白塔中學變為初級中學」。記者在了解後得知,學校進行合併後,整個鎮安縣將只有一所高中,原來的老舊的高中校區將均攤給初中和小學使用。
鎮安縣教育資源整合方案
2019年陳辛正在上高三,同學們議論紛紛,認為很快會搬去新學校。「我們二中學生當然願意了,但是一些縣中的人就不太高興,畢竟他們中考的分更高,師資更好。但是吧我覺得,教育公平嘛。」陳辛告訴記者,去年最後沒有搬遷,她在考編導專業「落榜」後,在班主任的建議下,計劃去新的鎮安中學復讀。陳辛的班主任和其他老師一樣,也併入新的中學授課。
解決「大班制」:班級人數從80多人直接降到40多人
學生遷出的縣城高中是什麼樣?猛獁新聞·東方今報【在人間·深稿計劃】記者隨後來到位於鎮安縣城內的原鎮安中學和鎮安二中。
原鎮安中學
學校尚未開學,周圍多家商戶大門緊閉,貼有「轉讓」、「轉租」字樣。學校門衛告訴記者,現在還在假期,開學後將有初中生入駐。在原鎮安中學附近玩耍的初二學生劉明明告訴記者,開學後他將從永樂中學搬到這裡上學,原來班裡的58名同學還會在一個班學習;之前就讀的中學,則由小學進駐。
據此前共青團鎮安縣委發布信息,今年8月,鎮安縣永樂初級中學整體搬遷到原鎮安中學,並更名為「鎮安縣初級中學」,「根本性化解永樂中學發展空間狹小、面積不足的問題」。
鎮安縣2020年政府工作報告顯示,2020年計劃「推進城鄉義務教育一體化發展,加快城鄉中小學改造提升工程建設,鎮安中學整體搬遷到新校址,全面完成城區教育資源整合,徹底消除城區學校大班額」。
「我兒子的班裡原先80多人,今年開學分完班,一個班就只有40多人了。」出租司機陳師傅告訴記者,孩子在城關小學上四年級,開學後將有一部分學生分到三小,班裡的學生人數減少了許多。
原鎮安縣二中
在二中附近的一家餐廳,店主陳曉紅表示,兒子就在鎮安中學讀書,目前尚未正式開學,住宿等費用也未繳納,只是7月31日送孩子去新學校報名入住,交了400元進行補課。
陳曉紅在送孩子上學時,曾進學校仔細看了看:「教室、住宿環境都很好,看到網上評論說花錢太多什麼的,用在教育上,這錢花得值!」她告訴記者,之前孩子在永樂中學上初中,一個班七十多人,這次經過搬遷、整合,教室多了,班級人數也會減少。
質疑:學校物價翻倍,豪華學校是否羊毛出在羊身上?
對於新鎮安中學,師生、家長的擔憂主要集中在便利性、安全性和物價方面。
陳曉紅告訴記者,在送兒子上學時,她發現餐廳提供的夥食只有一家,可供選擇不多:「一餐十元,有的孩子吃完說沒飽,再買點零食,生活費一天至少要三四十元。之前在縣城上學,我們一頓五、六元都能吃飽。高中娃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我想著以後沒事給他送點吃的。」
「我肯定希望孩子在縣城上學啊!上面物價翻倍,一天要消費四五十元,一個月就得一千多,」出租司機陳雪說,自己的孩子即將上高一,開學也會搬到鎮安中學,「這個花費大部分家庭其實接受不了,畢竟好多娃是從鄉下來的,衝著鎮安中學是個好學校。現在,包括我都沒辦法接受,打一份工(開出租)還覺得有點吃力。建學校花了這麼多錢,是不是羊毛還要出在羊身上?」
一些家長還表示對環境安全問題的擔憂。一名高三家長表示,新學校有「甲醛味道」,孩子上學一周內出現喉嚨不適,醫生說是扁桃體發炎,請假輸了幾天液。猛獁新聞·東方今報【在人間·深稿計劃】記者就此事詢問兩名該校高三學生,一位表示「沒有什麼味道」,一位覺得「有點氣味,但是不明顯」。
實際上,在鎮安中學竣工的2019年,曾有人在人民網「領導留言板」留言,反映對新校區甲醛等問題的擔憂。中共鎮安縣委督查辦公室對此回覆:「城區教育資源整合工作是關係到全縣教育事業健康均衡發展的大事。目前,縣科教局正在做社會風險評估及整合方案的意見建議徵詢工作,今年秋季城區各校按照原來的模式正常報名開學。下一步,將在充分徵詢社會各界的意見建議的基礎上,制定出科學合理的整合方案,待時機成熟後再有序穩妥的推進城區教育資源整合工作」。
路途:去新校區單程需要半小時,沿途有石塊掉落
鎮安縣城去鎮安中學的大巴
猛獁新聞·東方今報【在人間·深稿計劃】記者兩次坐大巴往返於鎮安縣城與鎮安中學之間,一趟單程時間大約為三十分鐘。期間車輛要反覆「爬坡」或「下坡」,途經陡峭山崖,部分裝有防護網,路面有掉落的碎石、石塊。
一位姓劉的原二中老師表示,家中孩子太小,需要照顧。搬到山上後,他依然中午和晚上趕回去給孩子做飯,一天至少要坐四次大巴,單程4.5元,每月多出千餘元交通費用。據了解,在搬遷學校過程中,出現了個別教師因生活不便離職的情況。
在鎮安中學門前,家長李玉庭給孩子送生活用品。被攔在外面後,她把東西存在了門衛處。
「我們是7月31號來報導的,先補習,還沒有正式開學,所以不清楚住宿費等問題。」李玉庭告訴記者,聽說學校東西比較貴,擔心孩子缺少生活用品,特地坐大巴來送。
新建高中離縣城十幾公裡,符合規定嗎?根據住房和城鄉建設部發布的《中小學校設計規範(GB50099-2011)》,「城鎮完全小學的服務半徑宜為500m,城鎮初級中學的服務半徑宜為1000m」,鎮安中學是寄宿制高中,服務範圍不受此限制;而作為該縣教育質量最好的高中,其他公立中學高中部也合併其中,縣城僅有一所私立高中,「上山上學」幾乎成為大多數學生的必選項。
「我們縣城太小,只要有塊空地就開發了,哪有這麼大地方建學校啊。」談及選址問題,一位當地居民說。在交流過程中,他們表示鎮安縣經濟發展水平一般,勞務輸出較多,依託國家森林公園4A級景區和幾座山發展旅遊,和商洛市和周邊縣城相比物價不算低,好地段的房子均價也能達到三、四千一平,「你也看到了,縣城到處在搞城區改造、建房子」。在縣城探訪期間,記者注意到多個街道處於施工、建房階段。但其中因果關係,尚未得到證實。
那麼,具體選址是怎樣考慮的呢?
從地圖上看,鎮安中學所在永樂街辦太平村象鼻子灣,在鎮安縣城至雲蓋寺鎮(當地稱為雲鎮)之間,縣城西北方向。
建在這裡,最直接的受益者是附近村級學校的學生。雲鎮中學的高三畢業生劉芸告訴記者,自己是最後一批本校的高三畢業生。她在今年考取了山東的一所職業學院,這一年學校的高中部也併入鎮安中學。
觀察:2019年債務餘額逼近省限額,高鐵站將建在縣城與學校之間
猛獁新聞·東方今報【在人間·深稿計劃】記者查閱資料發現:2019年5月7日,陝西省政府正式公告,鎮安縣退出貧困縣序列。據鎮安縣政府網,2020年7月22日至23日,由中宣部組織的「走向我們的小康生活」中省市媒體採訪活動走進鎮安,採訪了脫貧攻堅的亮點,其中就包括鎮安中學新校園。
2020年8月中旬,該校園因被報導「過於奢華」引發社會質疑。
一系列事件,讓原本沉默的山中小鎮被推倒「風口浪尖」。這筆費用是否合理合規?
據《中小學校設計規範(GB50099-2011)》,「中小學校設計應與當地氣候、地理環境、社會、經濟、技術的發展水平、民族習俗及傳統相適應」。記者整理資料發現,從2013至今,鎮安縣第三中學(鎮安中學)建設項目預算不斷提高。
根據鎮安縣教體局2013年在政府網站發布的招商項目介紹,計劃徵地126畝,按照完中設置,建設標準化寄宿制學校,能容納120個教學班6000名高中和初中學生學習、生活,項目預算總投資3億元。
據財政部項目庫公布數據,2014年9月,鎮安中學項目開始籌備,2015年元月啟動。2018年07月該項目進入執行階段,當時計劃總投資為5.136億元,採取政府與社會資本合作模式(PPP模式)進行投融資建設,回報機制為「可行性缺口補助」。建設期2年共支出1.136億元,經營期12年內,PPP項目需從預算中安排的支出責任每年5337.75萬元。而在近日新華社報導中,學校籌建處負責人表示學校目前投資已達7.1億元。
根據2020年該縣政府工作報告,2019年該縣地方財政收入1.78億元,存在「財政保障能力有限,支出壓力不斷加大」情況。
該校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員表示,舉全縣之力建設學校,是立足長遠的措施:「西康高鐵馬上就要在我們這設站了,學校建的好,就能引來人才。這是市委常委、縣委書記、縣長親自掛帥的項目,還貸壓力應該是沒什麼問題的。」
鎮安縣2019年地方政府債務限額及餘額預算情況,來源鎮安縣人民政府
猛獁新聞·東方今報【在人間·深稿計劃】記者查閱鎮安縣2019年財政預算執行情況,顯示2019年末全縣政府債務餘額為25.4億元,逼近但未超過陝西省下達的該縣政府債務限額為25.54億元。
此外,陝西省人民政府網顯示,2019年10月中國國家鐵路集團有限公司、陝西省人民政府印發《關於新建西安至安康高速鐵路初步設計的批覆》,項目建設進入施工準備階段。根據批覆內容,西康高鐵自西安東站引出,經鎮安等站至安康西站,設計時速每小時350公裡,期間耗時將大為縮短。而目前從西安到鎮安的公共運輸有大巴和火車兩種方式,根據記者體驗,耗時分別為1.5小時到3小時之間。
鎮安高鐵站的位置在哪?陝西省鐵路集團有限公司2018年9月發布的信息公示,鎮安西站設於鎮安縣城西北側鐵銅溝,距縣城中心直線距離約5km,這個位置在鎮安縣城和鎮安中學之間。
鎮安中學、鎮安高鐵站、鎮安縣城位置圖
鎮安中學選址,是否與鎮安西站選址有關?投資一再增加,財政壓力究竟如何?建成後將怎樣使用,開學後利用率為多少?解決大班制的同時,教師隊伍是否完備?面對公眾質疑,是否會對造價明細進行公開?帶著這些問題,猛獁新聞·東方今報【在人間·深稿計劃】記者前往鎮安中學和鎮安縣教體局採訪。
在鎮安中學門前,門衛表示學校封閉,採訪需持宣傳部介紹信。在鎮安縣教體局辦公室,負責人表示,採訪鎮安中學的事要去宣傳部,有專人進行說明。
猛獁新聞·東方今報【在人間·深稿計劃】隨後來到在鎮安縣宣傳部,就採訪相關問題提問。負責人表示,目前商洛市調查組正在調查,在公布結果前不會發聲。
(應受訪者要求,其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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