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我為什麼要報考即將西遷的交通大學
2015年9月25日,我應母校邀請,有幸作為西遷校友,出席「西遷精神座談會」。作為1956年首批西遷的學生,從1960年4月,我提前畢業離校後,已有55年沒有回到母校了。因此,對這次返校與會,我充滿著期待,並也做了充分的準備。在會上,我作了出自肺腑的發言,受到好評。會後,校報記者約我進行採訪,我欣然接受。
晚飯後,記者如約到達我下榻的賓館。這是一位年輕的女記者,是母校社會學專業的大四學生,短暫的寒暄之後,即切入正題。記者帶著疑慮劈頭就問:學長,您作為南方人,1955年,在已知交大要西遷的情況下,為什麼還要報考?您真的是自願的嗎?這確實是我未曾所料的提問,但卻足以說明這是記者,也可能是母校這一代年輕學子最關切並希望能得到答案的問題。我的思路迅速定格到那沸騰的1955年,略加追憶,不加思考地立刻回答:是的,完全出於我自願。記者仍是不解,接著又追問,那,又是為什麼?我說,當年交大在招生中明確說明,為支援大西北,除造船系留上海,電訊系去成都外,其餘系和專業,將於1956年秋季起遷往西安。當時,交大招生組並沒有到各中學去動員學生報考,我們學校從校領導到老師也沒有一位動員或鼓勵我們去報考交大,更談不上硬性要求和強迫報考了,我報考交大是百分之百地出於自願。這又是為什麼?要回答這個問題,必須從我們當時所處的時代說起。因為時代影響思想,而思想又引領行動。看來,我這一具有哲理的開場白,對記者還是具有說服力的,她急於聽我對這些「為什麼」的進一步解答。我說,這些就需要從頭說起了……
「1955年,我們這一批應屆高中畢業生,大都是18-19歲的青年人。我們這一代出生在抗戰烽火年代,成長於抗戰、內戰、抗美援朝這三個歷史時期,尤其是抗美援朝對我們的影響最為深刻。那時,我們已經上中學了,志願軍是最可愛的人,是我們的偶像。我們聽過他們為祖國為人民浴血奮戰的報告,深受感動,並爭著與他們握手。我們也曾經把自己班命名為「黃繼光」班,就是長大了也要像他們那樣去戰鬥,去保衛祖國。但是,當時我國國防工作基礎實在太薄弱,武器裝備相對落後,為了取得戰爭勝利,志願軍戰士付出了很大的傷亡代價。這對我影響深刻,深感我們國家一定要建立強大的國防工業,這樣才會有強大的國防力量。抗美援朝結束後,國家實施第一個五年計劃,目的是為國家實施工業化打基礎。當時還大力宣傳向蘇聯老大哥學習。各種展覽會、電影等都展現了蘇聯人民美好的生活。這就進一步使我懂得,國家要富強,國防要強大,人民要幸福,國家必須實施工業化。」
我繼續對記者說,當時有一件事,對我影響很大。1955年,為培養國家建設急需的人才,國家決定,從應屆高中畢業生中挑選一批學生,在北京留蘇預備班學習一年俄語後,直接進入蘇聯大學學習。1955年3月的一天,班主任通知我,我已入圍留蘇預備生預選人選,要我下午即去指定醫院體檢,但後因我右眼視力不達標而被落選。我雖未能如願赴蘇留學,但心裡卻依然是熱乎乎的(後來我才知道,當時通知去體檢學生僅為我校應屆生的3%)。我感到國家在關注著我,培養著我,期望我能成才,報效祖國。我想我雖然不能出國學習了,但一定要爭取能考上國內一流大學,好好學習,將來一定要報效祖國。當時,我們這一代年輕人,包括我們班上的同學的愛國、興國、強國的思想十分強烈。這也促使我們進一步立下了工業報國的願望,去報考工科院校專業,哪怕它天南地北、山高水遠。
我喝了一口水,繼續說,交大成立於1896年,是我國創建最早的著名綜合性大學,以其嚴謹的教學、良好的校風、高度的愛國熱忱,以及培養出了一大批優秀畢業生而享譽全國,特別在華東地區影響更大 。1952年院系調整後,交大在「工業化」方面的專業優勢更為突出,這自然成為我們當時報考的焦點。說實在,憑我當時的學習成績,要考上華東地區的任一所工科院校,應該是不成問題的。但出於對交大的仰慕,雖明知交大即將西遷,我卻仍不改初心,將交大列為我報考的第一志願。記得當時班上還有4位同學報考了交大。還有一些同學則選擇了石油、地質、礦業等專業院校,這些專業的工作是很艱苦的。但是,國家的需要,就是我們的志願,這就是當時我們這一代年輕人的思想覺悟。
1955年8月,我有幸被交大錄取。當年交大是按專業大類錄取的,我被錄取在機械製造及工具製造類。學生在報到後再選擇具體專業。當時,我這一大類中包括造船系的3個專業,若填報該專業並獲批准後,即將留在上海學習。但我卻沒有報,選擇了機械製造。因為,我感到這個專業面廣,是國家實施工業化所急需。這是我在交大報到後的再次選擇,也就是再次選擇西遷!
漫漫西遷路,步步皆艱辛。我所經歷的4年西遷歷程,使我深刻地認識到交大西遷是中國一代優秀知識分子的脊梁精神。他們以國為重、勇於擔當、無私奉獻、艱苦創業,真是一片丹心,一腔熱血。這就是西遷精神。
記者激動地說,這就是今天上午座談會上闡述的感人肺腑的西遷精神……
歷史往往會有路轉峰迴的巧合。1960年4月,我提前畢業,被分配到國防尖端科研單位工作。此時,我已經站在國家層面,直接在為我國國防現代化而貢獻我的力量,此正是實現我當年要為國家實施工業現代化、強大我國防、報效祖國初心的時候了。感謝母校5年的教育,為我實現初心奠定了堅實的基礎知識。從此,我就全心、拼命地投入到國防科研工作中去了…。在這個崗位上,我奉獻了畢生。
我重新又把話題拉回到現實,母校西遷60年,從搬遷、紮根、成長、壯大、開花結果、碩果纍纍,為大西北的經濟科技發展、人才培養做出了有目共睹的巨大貢獻,目前正在為創建世界一流大學而努力奮鬥。這一重任就已經落在你們這一代西遷接力者身上了,相信你們一定會傳承好西遷精神,一定會為達到這個目標而奮鬥不止。
記者鄭重地重複著說,我們會的,一定會的……
送走記者,我的心仍久久不能平靜。這是一個跨越60年時空的追憶 。當年報考即將西遷的交大,卻決定了我一生實現初心的軌跡。而今晚記者對我的採訪,也打破了固有的常規程式。實際上這是一位年近八旬老校友與母校年輕學子的一次深入、傾心、互勉式的交流。這是很有意義的。
次日上午,我懷著依依不捨之情離別母校。臨別時,我對前來送行的老師說:謝謝了!我還是要再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