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一女高中的課程負擔好重!重得我許多年後回憶,都是一連串的小考大考,還有夢中看著考題發楞的情景。惟一讓我享受的是音樂課,因為相對於冷傲美麗逼著我們學樂理的初中音樂老師,教高中音樂課的楊海音老師,秀雅溫婉的風姿,深入淺出的教學,確實讓同學們如沐春風,感受著音樂之美。
不但愛上音樂課,每學期拿到音樂課本,都迫不及待地讀課本上選的中外藝術歌曲。印象中,許多世界名曲都先從課本上認識,包括「羅莽湖上」,「蘇爾菲齊之歌」,「自君別後」(義大利曲 Caro mia ben 的翻譯),「夏日最後的玫瑰」等等,而黃自先生那一首首情深意摯的中國藝術歌曲,「花非花」,「玫瑰三願」,「思鄉」等更是深深烙印在腦海裡。
而我最忘不了的是一首名為 「歌」的歌,一首我從沒學會的歌,那悽美的旋律, 仿佛一直徘徊在記憶的邊緣。
「 在發芽的春天,我想繡一套衣送憐,衣上要挑紅豆,還要繡翠綠的雙鴛,衣服還沒繡好,已經過了春天;在肥綠的夏天,我想採一枝荷給憐,因為我們的情,像藕絲一樣的纏綿,誰知道蓮子的心,嘗到口如此苦辛…如今到了冬天,我一物還不曾送憐,只餘老了的心,像殘燼明滅白灰間,被一陣冰冷的風,撲滅得無影無蹤。」
從來沒聽楊老師開口唱過歌,她總苦笑著說她聲帶受傷,嗓音已啞。每次上課,她彈琴讓我們看著譜唱,卻從不示範。但就在教這首 「歌」的課堂上,驟然間,琴音後傳來輕幽的吟唱,情戚戚,聲悠悠,如寒夜簫聲,如林間鵑啼,全班驚怔,屏息靜氣,聽老師唱完,正想鼓掌,老師卻伏在鋼琴上泣不成聲,久久沒有抬起頭來。
從此,沒人再提這首 「歌」。因為發生在楊老師身上的悲慘遭遇,銘刻在每位同學心中。兩年前,楊老師的丈夫,臺灣著名指揮家朱永鎮先生赴泰國曼谷參加一場音樂會,住宿酒店發生火災,不幸罹難。消息傳來,全臺灣震悼,謠言紛紛,說是國共鬥爭中的政治謀殺。朱先生骨灰運回臺北那天,校方安排全體同學到機場迎靈。一身黑衣的楊老師發出如杜鵑泣血的哀號,催出我們成行熱淚。
如今,聽著老師唱這首 「歌」,那迎靈的一幕如幽靈般盤旋腦海。恩愛夫婦,瞬間永別,老師心中有多少憾恨呀! 在老師的歌聲中,感覺音樂與文字的美和老師素雅纖柔的氣質已融為一體。*
高三那年,校內要舉行音樂會,我決定不顧繁重的課業壓力,爭取參加老師指揮的合唱團,但嗓音不好,而且從來心中有調,口中無歌,我只爭取到候補團員的位置。幸有好幾位嗓音甜美的同學,不願將讀書的時間用於練唱,而不肯參加合唱團,我才有機會在楊老師的合唱團中,度過三年高中生涯中最難忘的美好時光。
我們唱了約翰史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和佛曲 「目蓮救母」,那旋律竟是隔了悠長時光還存留在心裡。
僅有的兩三張高中時代照片都已模糊不清,這張照片應該拍攝於參加合唱團的那學期吧?依稀認出左起是:古登美、蔡式桂、陳頤、羅伊菲。
*********************************
靠著勤奮,勉強跟上幾門數理課程。喜歡看小說寫寫東西的我,卻因自己的偏見,而一直厭惡上國文課。
教我們高中國文的王老師第一天踏進課室,我就冒犯了他,因為他的樣貌太猥瑣,衣裝不整,我竟以為他是掃地工人,看著他在黑板寫字,我們後排幾位同學猶在高聲談笑。
他是校中惟一年輕而未婚的男老師。據說嚴峻的老校長,破格聘用他,一因他是臺灣師範大學多年來最傑出的中文系畢業生,二因他外型奇特,絕不會吸引異性。
高中三年從沒有好好聽王老師的課。每次看他講課講得口沫橫飛,坐在倒數最後兩排的我,就把頭轉向窗外,痴望窗外白雲青山,腦中幻化出一個個故事。而前排的同學,卻對他相當尊敬崇拜,特別是數理成績優秀的英,竟受王老師影響,而選擇考大學中文系。
可是,王老師的作文課,卻啟發了我寫小說的興趣,因為他出的作文題目總是令我靈思泉湧。譬如 「永遠的微笑」、譬如 「漫談終身大事」 、「讀書秋樹根」等等。
特別記得「讀書秋樹根」,這別具意涵的幾個字。同學們一看寫在黑板上的五個字,頓時怨聲一片。「甚麼意思嘛?這怎麼寫?」 而那一瞬間,「讀書秋書根」那五個字,對我,卻像豁然開啟的門。門外,站著那清俊儒雅的書生,在澹泊明淨的秋空下,秋風飄起他的長袍,懷中揣著一落古書,他悵然徘徊秋樹下,懷想舊日與他共坐秋樹根讀書的知音。白雲蒼狗,而今只留這盤根錯節的老樹,吟詠歲月悠悠…
那幻影般的情景,驅使著我握毛筆的手,在短短一小時五十分鐘內,一筆筆快速地將字填進小小的方格子。渾忘此身何在,我急急寫出這個故事,這個愛情故事。等我寫完,才發現同學都已交了作文離開課堂,王老師嚴肅而不耐地看著我,等我將那幾乎寫完整本的作文簿交上去,才看到自己身上點點都是墨汁。
作文簿發回來,王老師用紅毛筆批著: 文採斐然,九十八分。字甚醜,扣二十分。又加一行: 「 讀來不是文章,滿紙離人淚…」。這破天荒的高分,讓我這篇小說傳遍各班。之後,在王老師天馬行空般的命題下,又陸續編造了幾個愛情故事。**
一直也沒找到過迷惘十七歲時,因王老師出的作文題而幻想的秋樹根,倒是定居斜陽道後,晨昏漫步的樹林裡,常見凸顯青草地的樹根,偶而駐足凝望,依然聯想翩躚。
小樹林裡的大樹,總令我懷想在臺灣度過的青稚歲月,而生命何其奧妙,當年寫「讀書秋樹根」故事時,腦中浮現的是爸媽口中的江南,江南的秋樹根。
近十多年頻頻到訪江南,對杭州更是情有獨鍾,可惜沒有捕捉到和夢中秋樹根相仿的景色。借好友浙大李巖教授拍攝的杭州秋景,澆我少年之夢。
這樣懂得啟發我寫作的好老師,我心中卻一直對他有偏見,沒有好好聽課,吃虧的當然是自己。考大學時,一心想念新聞和文學的我,國文卻考得最差。
*楊老師和她的這首 「歌」,就這樣纏纏綿綿長駐心頭,伴著我度過大半生平庸歲月,卻始終不知道它的作曲者,也記不清完整的歌詞。我將它寫入了兩篇小說,寫進了二十多年前的【歲月如歌】散文集。至今,除了當年班上同學,隱約記得楊老師伏琴而泣的一幕,沒人知道這首名叫 「歌」的歌。多年後從報章上獲悉活躍於義大利歌劇圈的知名華裔女高音歌唱家朱苔麗就是楊老師的女兒,欣慰不已。
**當年雖然年輕,仍然懂得把對王老師的直覺和厭惡深埋心底,不論英怎麼問我,也不作回應。四十多年後,在華盛頓特區舉行的同學會上,驚聞王老師過世,大家一陣挽嘆後,英突然坐到我身邊說 「高中時我看你對王老師一點不尊敬,氣得想打你一頓 !」 。
「但是你知道嗎?你是對的。」英接著附在我耳邊說。
英告訴我她念大學時,曾遭王老師性侵。「太可怕了!我有事去找他,他竟把門鎖住。幸好我奮力反抗,才保住清白,逃出魔掌。」雖已年過花甲,英聊起舊事仍然心有餘悸。
「你那麼小,他又是那麼位好老師,怎麼就看出他隱藏的邪念?」英問我。
「因為他的眼神,我看了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