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
陸離忘了公眾號密碼,但不想改,覺得肯定是個有意義的組合一定能想起來,然後今天才突然回想起來。
《二分之一》是今年培文杯復活賽的題目,寫完就想著別進決賽要分班考,結果真沒進。這是高三前最後一篇推文,也是自己給自己高考情緒心態的第一場獻禮。對北大北師大的執念由來以久又很複雜,有對學術資源的羨慕,有他人無形無意的以身示範(如果真的考上了北京,這些不出意外都會成為新的文章內容)。還有一點便是二分之一者的精神寄託:北京是自己選的故鄉。
我知道即使自己高考沒能考入北京的大學,日後的學業工作安家立業之路縱使爬,也要爬到京城去的。
之後這個公眾號一直到明年六月都只是不定期更點140字的段子練練手開心一下,愛你們❤️
走進他的房間再放眼望去,會發現這裡處處彌顯著京城的痕跡,書桌下壓著的牆上貼著的甚至於手腕上掛著書包上吊著的,儘是北京幾所名門望校的小玩意兒。他看著自己如同被打上「北京」二字的執念扎了根的狹小空間,想到了京城四少的學之光輝至今仍普照四方,惹得無數如他一般居於南方的偏遠學子傾慕許久——對於大部分沿海漁米水城的少男少女而言,縱使故鄉所在經濟如何發達,日子過得多麼舒坦,也想去天子腳下找點苦吃。皇城根景致離故鄉尚有十萬八千裡,距離與一入難度皆不俗,思量起自身遠大前程背後的孤星血淚,簡直要有了去國懷鄉之感。他並不是從出生便受南方風土漁米養著的,他在東北遼遠的林海雪原度過了童年九歲,又隨家人一同搬至沿海粵地裡最年輕的城市,在粵菜、龍舟水和「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溫潤下經歷了人生中記憶力最為上品的九年,十八歲的走馬燈中二分之一坐北二分之一行南,那樣的「去國懷鄉」之情早在橫跨縱躍整個中國時有體會,但即使在漫無邊際的意識思考中,他也必須承認,無論是童年的白山黑水、沃野千裡抑或如今的葳蕤長溫、年輕活力,都和京城的春華秋風有著不短的、隔著山海的、足以讓年輕人以手撫膺坐長嘆的距離。等到這段距離挨近的時候,各人便有了各人的一刻活法,但大體上有著大部分少男少女的共性。若你有興致和他們或者只有他一同北上遊一回大學世界,便能瞧出這番遊覽參觀落在學子心深處變成了朝聖般的莊嚴存在。他們一個個站在各大學氣派十足的正門前心潮澎湃的樣子如同若干年後革命烈士的後代站在黃花崗陵園的門口,試探著不知應不應當排上幾小時長隊踏入學府一呵心中夢校情節的神色如同含羞等候「女兒終身大事全憑父母做主」的閨閣紅顏,看著面色如常不過一簡單遊客,實際上內心早已有一個軟泥小人——它不出意料應當是自己的形象——在如見到偶像般尖叫著將所有愛意和期盼蹦出口舌,同時心知肚明這是一場非嫁不可的媒妁之約,上趕著的買賣。縱使自己帶上千萬分的嫁妝,對方一分彩禮也不給,眼高於鳳臺選婿龍子擇親,自己和家裡也要急著嫁過去的。他的思緒飄到了這裡,明白了和這「大部分少男少女」有狂熱程度上的所謂「大體上的共性」,但在心頭又總覺得某些地方並不十分近似。
他想起他前幾日和同學一同去聽大學宣講會,只要坐落於北京的大學他們都有興趣花費一個多小時坐在下面,去聽臺上的老師如何用無數數據和文字配上自己的口才將那些座下皆未身入過的建築物誇讚得天花亂墜甚至是天衣無縫只差一口氣便可將整片地界吹上青雲一步登天,這樣自己心裡那座神聖的小城形象也可以一同被抬高上天,給自己一些摘星觸蒼穹的無上勇氣。同學是土生土長的南方人,自幼吹著秦嶺淮河以南無數裡的和潤長風,欣賞著青山綠水溫熱曠色,連一片雪花都沒見過或觸碰過。那位同學坐在他身邊與他不過隔了幾釐米的距離,同樣聽著臺上的招生辦老師努力用手上和腦海裡的各種資料達到他這一辦的目的,然後輕輕嘆了一聲,用一種仿佛已經在北京生活了幾年所有知識皆瞭然於胸的,隨和幽默帶了點抱怨的口氣,隨意慵懶地拉長了音同他說著:「北京那邊季節變化超——級大啊,沙塵也比咱們這邊多,要去北方念書肯定要適應很久啊……我可能不會習慣吧……」那樣的語氣配上同學縱使已經被身邊五湖四海的同窗學子拐偏許多,卻依然可以被一眼認出的南方人的氣質,變得格外理所當然,好像這番話語已經透過無數光陰穿過了講臺上老師的雙唇來到了京城,預示了他們未來無數種可能中最明晰的一種似的。
他的思緒和當時宣講會臺下聽著同學說話的他一樣,一同沉默了。他第一反應是贊同這位同學說的話,並順其自然的開始思考起若有一天自己成績真的好到可以獲得高考完便北漂北上的資格,該如何適應北京的四季分明——要知道現在自己身處的這座年輕的城市要麼只有冬夏兩季,要麼便四季混亂衣服也亂穿——或者如何購置合適的衣服?或者說北京的食物相比粵菜可能更加重口,自己也應該學會適應北方同樣可口卻未必如南方精緻的飯菜……然後他猛地反應過來,自己並非土生土長的、「純種」的南方人,更不如說自己就不是一個南方人,他人生中記憶更為深刻的二分之一部分活在了南方特區,但血管裡還有二分之一的根扎在東北的山環水繞裡。他常和同學開玩笑,說身處沿海小漁村,黃河以北皆是同鄉,那麼自己想要考去北京,夢想成真後,可不就是回了老家身至故鄉麼?自他九歲來到這座沿海地區最年輕最有無上活力的城市後,他很快便無師自通觀察學習起了當地風尚習俗,無論是飲食、言語、習慣抑或其他枝葉末節,他都以小孩子的極強適應力和天真單純的代入感在極快的時間內融入了這裡的絲扣入縷。但每當他回憶十多年來的往事,他總能想起自己九歲剛來到這裡,轉入新的小學時,那未改鄉音造成的極大笑話。當時他問班裡同學為什麼沒有排隊去吃飯,脫口而出的「沒」竟是向下的去聲調而非上揚的陽平聲調,悠悠之音急轉而下,落在別人耳裡成了「妹」的讀音,於是滿座哄堂大笑,並將「妹」音掛之於口很久很久。那時他便知道,自己無論如何再怎麼像這裡的人,也有些東西大抵是永遠也改不掉的。縱使九年過去,自己如今說的一口純正普通話,格外鍾情於這裡的老火靚湯,隨口便能謅出幾句粵音諧語精言博得個滿堂彩,可在內心最深處,他依然是那個會將「沒」念成「妹」的小男孩,不懂為什麼湯要放到小罐子裡費心多事煲煮那麼久,面對眾人幾份善意幾分惡意的大笑會茫然無措。這些無法去掉的烙印,都是自己血液裡那二分之一的雪水與白山長影投映下來的光,他們還將長長久久的照著自己未來無數年的人生,每當自己一想到這些都會從心底湧上一層莫名複雜糅合的無名情狀。
所以我應該開心些。他這麼想著:人人皆為學業名利想要北上進京,但我不是——我是為了回家,回到自己的故鄉,才如此盼望著自己可以考去北京的大學,並為此闖入第十二個學年不斷拼命向前跑的。這份與「大部分少男少女」不盡相似之處終於被他在煙水般蜿蜒綿長的意識思緒中發掘出來,他感到一陣輕鬆,同時對自己的遠大前程有了更深刻的期待。自然了,縱使中間隔了大半個中國,又有什麼要緊?大丈夫志在四方,鴻鵠壯言如大風起兮鎮魂開疆,自然應桑弧蓬矢,一展光華——煙水長長得過三言兩語並上遠道千裡,於是他的意識被自己的言語作了絆腳石並卡停在了原地。他重新再想:既然是萬裡歸鄉,又何來桑弧蓬矢之說?
這似乎是一個文字遊戲般的問題,稍稍有著文學基礎的人都不屑於回答,但他那多思多感的知覺意識又開始了不同尋常的活動,這幾個字糾結在一起的問題似乎在他的腦海中敲響了不知所起的巨鐘聲音,咚咚咚,逼迫著他努力去回憶。對於心目中那個「故鄉」,自己血脈中紮根流淌的那二分之一,他還記得多少?他猜自己是一瞬間突然忘記了,一想到自己九歲來到了南方,之後的九年裡一直是屬於海邊風色的二分之一份經歷佔據上風,他就覺得自己這樣的理由找得合情合理,甚至一瞬間內能完好安慰自己在比一瞬間更短的時間內充滿膨脹的懷疑與震悚。於是他冷靜下來,認真去回憶自己九歲以前能記住的所有東西,東北三省在南方人眼裡看來就是一大塊地盤而非三個獨立的地區,那裡的人如他一般不拘小節又有一種近乎莽撞與古道熱腸般的仗義情結,和那裡的氣候一樣,夏天並未比南方涼快多少,冬天卻肆無忌憚飄灑著鵝毛大雪——他曾在故鄉的小院子裡玩耍,捉住的一隻棕色螞蚱有著綠色的血液,拔了別人家的苗會被鄰居怒氣衝衝地拽著找上自家門——這都是他童年記憶裡最有趣的幾段經歷,因為來到南方後所有都不復存在——而且那裡的四鄰八方都有著相同的、非常適合用來做語言類喜劇藝術表演的口音……僅此而已了。他終於忍不住讓自己的思緒暫停在此處,然後看似冷靜的將這些絲帶一般的意識流全部團起來扔在一邊,因為這些記憶是毫無特色的,和一個從小出生在南方從未去過東北的南方人眼裡的「東北三省」沒有太大的差別。他想起自己前段日子和家人一同回到東北,那個一般意義上被稱之為「故鄉」「老家」的地方。他看著家人和他們的親戚家人團聚,一敘幾十年前的情誼,哭笑嬉鬧中皆是鄉土風情和可以被撰寫成年代小史的潤溢細節,而他站在一旁,看著漸漸從他的記憶中走出去淡下來的城樓建築,又發現自己小時候喜歡坐在上面的一塊大石頭早就不見蹤影,從心底生出了一種恍若隔世不在此間的錯覺。這樣的感覺回到南方後便被他埋在心頭,一直到今時今日才被突然想起。他方想通,從回鄉生出那樣「異樣」的錯覺開始,他就再也回不去那二分之一的所謂故土了。
這幾乎可以被稱作悲劇了,他這樣想著,胸口悶悶堵著一層突不破的牆,但觸手摸上去這層牆又透明得仿佛從未存在過。他的人生被分成了兩部分,二分之一活在中國幾乎最北方的地區,二分之一活在中國幾乎最南方的地帶,從小到大九年為期,天南地北橫跨豎走,他對哪一邊都格外熟悉,並且可以在文章在聊天中訴說得頭頭是道。但此刻,或者說在此之前的每時每刻,他都知道或應該明白,東三省的萬裡冰河林海雪原是說給南方人聽的精神寄託,沿海特區的年輕包容無限生機是講給北方人聽的現世元素。
那麼我的故鄉呢?他近乎恐慌的思考著這個問題。我的故鄉到底在哪呢?在文學中處處提倡「回歸」的今天,沒有人真的是一隻無腳鳥。「故鄉」是所有文人墨客願意去撰寫的永恆話題。那麼我那被分成二分之一又一個二分之一的故鄉呢?到底在哪裡?
他抬眼,看到了滿屋子被北京元素包圍融合刻入骨子裡的痕跡,一種更為確定的意識緩緩流入了腦海,漸漸有了形狀,讓他在靈魂的江河湖海間用自己的聲音念出這句話:北京就是我的故鄉。他念著念著,看著自己筋骨血脈裡二分之一的北方與二分之一的南方流動著行至一起,山川長流奔騰著衝那顆金黃的五角星去了,最終到達了稜角下頭,水色如涇渭河般分明,但確實方向是一體的。他想,縱使當代生活中格外強調故鄉,可如他這樣,人生被分成一個兩個二分之一的時空,從此精神上實屬為零之人,最好的擁有一個「故鄉」的方法,就是為自己選擇一個故鄉。
他揣著這樣的心思,略帶些憂心忡忡地結束了此次意識流思考,不帶總結地坐回了桌前,拿出一沓試卷拔開筆蓋,開始不停書寫。可憐的他,他沒有做總結是個極大的錯誤,因為他忘記了思考一個可能很重要的衍生問題:如果他沒有考上北京呢?如果北京這一個他選定的「故鄉」不打算接納他,那麼他到底是哪一個二分之一的人呢?是二分之一的東北黑土,還是二分之一的南方白雲?
總是二分之一,沒個完整所在。
當然,如果你也是19屆高考的同學,真誠希望你一年之後,也能站在自己未來精神故鄉的門口💕
陸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