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堂臺北故居
林語堂臺北故居臥室一角
林語堂臺北故居
林語堂臺北故居臥室一角
1966年,從美國回到臺灣定居的林語堂親手設計了位於陽明山的住所,在這幢中西合璧的雅舍裡,林語堂度過了生命中最後十年。他過世後,那種雅致自在的生活方式和卓爾不群的趣味還留存在故居裡,教給忙碌的現代人如何用有限的時間和物質,實現並不奢侈的快樂。
走入位於仰德大道二段一四一號的故居,立刻像躲進一個清爽的山林,心中響起林語堂常說的「不亦快哉」。先生踩過的土地,聞到的花香,撫摸過的欄杆,賞過的風景,敲打過的打字機,還和他在世時那樣靜靜地迎接到訪的客人。不管主人在還是不在,在這裡做客,沒有隔膜的感覺。
古稀之年定居臺灣
與胡適、梁實秋等知識分子不同,林語堂並不是從大陸去臺灣的,他1936年出國後在美國居住,太平洋將他與中國遍地戰火遙遙隔開了。留美期間,林語堂用英語完成了系列著作,如《京華煙雲》、《風聲鶴唳》、《吾土吾民》,這些作品由其友人賽珍珠代理出版,暢銷美國,林語堂在海外的聲名鵲起,比國內辦《論語》、《人世間》的時候還要風光。
1955年,新馬華僑領袖陳六使在新加坡籌建南洋大學,大學籌委會認為首位校長應該在華人文化界和學術界有崇高聲望,搜索了一輪,發現東西方背景俱佳的林語堂最為合適,於是下聘書高薪邀請林語堂擔任南大校長。林語堂躊躇滿志,攜家人到新加坡就職。然而,不到一個月,林氏和校董事會由於資金使用等問題發生齟齬,雙方皆不退讓,南大隻好花了一大筆錢將林語堂辭退。林語堂憤憤然回到美國。不久,他發現好友賽珍珠在出版他的書時,抽取的版稅高達一半並享有版權。友誼中還有那麼重的銅臭,林氏毅然與之翻臉斷交。
因為南大和版稅事件的打擊,達觀的林語堂也不禁心灰意懶。不過很快他收到訪問臺灣的邀約。1958年10月,林語堂赴臺受到了空前歡迎。接機那天,何應欽、蔣夢麟領銜數百人迎候,熱情的人潮一度將夫婦衝散。雖然訪問令他揚眉吐氣,但他並未決定在此落葉歸根。直到1966年,臺灣發起中國文化復興運動,呼籲海外著名文化學者到臺灣定居。接到了橄欖枝的林語堂,終於下定決心離開旅居了三十年的美國,定居臺北,那一年他71歲。
據他的二女兒林太乙說,在臺灣的歲月是林氏最愜意的時光。臺灣保有醇厚的中華文明,更讓他不能拒絕的是故鄉的親切感,當地人說的閩南話他心領神會,那些吃食慰藉著他的胃,讓他想起海峽對岸,近在咫尺的故鄉漳州。
陽明山一直是臺灣社會名流的宅邸聚集地。林語堂旅居海外多年未置一宅,定居臺灣後,為表對名士的尊重禮遇,國民黨政府在陽明山上劃出一塊地,讓林語堂隨他自己的意思創造新宅。
在這個林語堂親自設計的宅院裡,處處可感主人腳踏東西方文化的痕跡。乳白色的牆上託著藍瓦房簷,給這個亞熱帶四合院帶來降溫的功效,蒼蕨、藤蘿、翠竹別致地散落在院中,走廊裡分布著幾個螺旋的廊柱,靈動如蛇,是南歐西班牙風格。中式院落環繞西式小樓,合璧後的效果是「宅中有園,園中有屋,屋中有院,院中有樹,樹中有天,天上有月,不亦快哉」。我看不算那些文藝作品,單單這個宅院就足夠為林語堂的浪漫幽默代言了。
早年在上海居住時,林語堂就曾譏諷富翁大費周折地閉門造假山,認為還不如與山水為鄰的農夫過得更有趣味,因為農夫茅屋外風景比假山可愛多了。
筆耕之餘,他常常踱步至室外陽臺。從這裡望出去,是一個以臺北盆地為主角的舞臺,他則是坐在舞臺下的頭排觀眾,坐在舒適的藤椅上,含著菸斗,遠眺觀音山和淡水河,任思緒飛揚。等到夜色降臨,街市裡燈光閃爍起來,林語堂和家人在清風中啃著西瓜,兩腮掛籽渾然不覺,不亦快哉。
會客廳裡消失的「煙味」
林語堂認為,一個房子應該的樣子是「幾分零亂,既不太清潔也不太整齊,房裡沒有多事的女傭拿著抹布見一樣擦一樣。」真正懂得生活的人必會贊同這個言論。如果想要生活得舒服從容,需要在自由和節制中獲得微妙的平衡。林氏的會客廳沒有多餘的擺設,清爽得體,實用又親切,正是七分莊嚴中帶三分隨便。
來到臺灣後,林語堂多了談天的朋友。有時候,他出門到陽明山和農人談天,回到家連說高興,有時候在家接待訪客,哪怕對方是名人或大官,當他累了乏了,也會直截了當地說:「現在我想睡了,請你回去吧。」這就是林語堂。
林語堂對朋友是有要求的,「我要一些好朋友,他們向我傾訴他們的遭遇、婚姻以及其他私事的朋友,能開幾句下作玩笑的朋友,精神豐富,談下流事和哲理時都能敞開胸懷的朋友,有一定的嗜好,對人事有見解,有自己的信仰,也能尊重我的信仰。」只是客廳裡無法保存林家特有的煙味,算是小小遺憾。當年他非常喜歡躺在沙發上抽菸,林語堂說過一個人在刷牙洗臉之前,於床上悠閒地吸幾口香菸,將一天的事計劃一下,對他非常有好處。就這樣,持菸斗的林大師為不肯戒菸的人提供了一流的辯護詞。某天錢穆和林語堂一起聊天,見他抽菸姿態揮灑自如,然而指中菸捲並不撣掉,旁邊也沒放菸灰缸,錢穆直擔心菸灰突然崩潰,把好端端的地毯玷汙。林氏根本不加理會,繼續說他的話,任由菸捲燃燒至十之七八,照樣渾然一體。錢穆佩服林語堂的生活態度乃是自由中有規矩,善於享受但不會失控。
臥房極為簡樸,床上的枕頭和被子普普通通,不過微物有大義。林語堂對「睡」很重視,他寫道:「安睡臥床,在身體上是和外界隔絕而獨隱,蜷腿睡在床上,是人生最大樂事之一,最適宜的姿勢不是平臥床上,而是睡在斜度為30度的軟大枕頭上。」他對生活的各種用品都有不可思議的興趣和見地,連枕頭都不會漏掉,這在男性中真是少見的細膩。
臥室床頭桌上擺著林夫人廖翠鳳的幾幀照片。據二女兒林太乙說,父母的性格完全不同,母親拘謹,父親滑稽,她鄭重其事,他對人生採取遊戲的態度,但二人感情老而彌深。雖然琴瑟和諧,卻並不妨礙林語堂公開宣稱,自己同時愛著另一個女子。林語堂西方式的坦率竟然被做派傳統的夫人接納,令人稱奇。林語堂對初戀情人陳錦瑞一直無法忘情,八十多歲的時候,陳錦瑞的親戚來拜訪他,聽說她住在廈門,林語堂興奮地說要去廈門。林夫人溫言相勸:「語堂,你不要發瘋了,你不會走路,怎麼還會想去廈門?」
當年林語堂是個窮牧師的兒子,陳錦瑞家人阻撓兩人婚事,林極為傷心。後來他認識了大學同學的妹妹,也是自己姐姐同學的廖翠鳳。廖翠鳳家境富足,家人問她願不願意跟一個窮小子結親,她滿不在乎地說:「窮有什麼要緊的?」
林語堂和廖翠鳳結婚後,為了表示對世俗的輕視,他經過妻子的同意,把婚書付之一炬,說:「把婚書燒了吧,因為婚書只是離婚時才用得著。」
「非著名科學家」的發明
早年林語堂把住宅命名為「有不為齋」,啟發他起這個齋名的是康有為。「既是『有為』,那麼另一方面一定有『有不為』。」在「有不為齋」,林語堂像螞蟻一樣勤奮工作。書桌上放著筆、稿紙、放大鏡……當然,菸斗和咖啡也是少不了的伴侶。據林太乙回憶,林語堂每天早上六點多就開始閱讀和寫作,一直到午後二點,下午休息之後,晚上八時又開始工作直到子夜。他寫作時隨意舒服地靠在椅子裡,兩腳放在面前的矮桌上,在筆記本上一頁寫字,一頁留白,寫累了就在椅子裡小睡,醒了繼續寫。書架上有各種各樣的字典、辭典和百科全書,偶然碰到不盡知道的事情就查。
林語堂不僅是文學家,還是個「非著名科學家」。故居裡保存著他發明的中文打字機。他在美國期間,除了寫作,他的全部時間都用在了打字機的研發上,自掏腰包12萬美元,如同打磨手工藝品,幾乎害得他傾家蕩產。1952年打字機獲得美國專利,但是因為造價不經濟,所以無法推廣生產,他這件「送給中國人的禮物」就這樣成獨一無二的限量版收藏。
提倡性靈、幽默的林語堂,給外間印象是非常豁達的,在他身上,幾乎看不到中國傳統文化中對於性靈壓抑的痕跡。然而在他生命中的最後階段,還是發生了一件悲慘的事。大女兒林如斯不幸患上了嚴重的躁鬱症,不堪其苦,自殺身亡,這對兩位老人不啻晴天霹靂,他們的健康急轉直下,廖翠鳳只會說廈門話。林語堂自小對三個女兒一視同仁,但因性格不同,三個女兒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二女兒林太乙曾是《讀者文摘》中文版總編輯,小女兒林相如從事科研,大概是遺傳了乃父愛發明的基因。
由於對這座宅院非常滿意,林語堂生前就交代夫人將他的骨灰葬在後院。1976年3月26日,他在香港去世。遺體依其心願移回臺北,和一本聖經、一支菸斗長眠於院內「有不為齋」北面的山坡上,墓碑上鐫刻的「林語堂先生之墓」是錢穆所書。聽義工講,林夫人後來將房子捐給臺北市政府,政府將故居改成「林語堂先生紀念圖書館」,再後來擴充功能,變成「林語堂故居」。這裡並非僅僅展出林氏生平與成就,還定期為大眾舉辦講座,這裡還時常響起老師帶領學生讀林語堂英文小說《京華煙雲》的朗朗書聲。
林語堂曾說過,人類的壽命有限,很少有人能活到七十歲以上,因此我們必須把生活調整,在現實環境下儘量地過著快樂的生活。他說到,也做到了——作為一個實踐家,他用幽默調和人生的痛苦,始終活在一種健全而美好的生命狀態。小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