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王白走在彎彎繞繞的山道上,擦了一把額間的汗,他心想汴京怎麼這麼遠啊?他當年來的時候怎麼不覺得這一路山環水繞,實在難行。
成都府路的陳兄前些日子給他寄來書信,說是思來想去還是放棄了同他一起進京去參加省試,信裡雜七雜八說了很多理由,言辭懇切、詞藻優美,但通篇讀起來一歸納也不過是窮、慫二字。
王白收到信,雖然早知成都府學子棄考比例極高,畢竟山遙路遠,寒門學子全靠雙腳走,草鞋都得備上好幾雙,心裡還是挺不是滋味。他暗暗憋了口氣,心說你不去就不去,我一個人也能行。
就這樣在自我激勵下披星戴月走了兩個月,腳底的繭越磨越厚,他苦中作樂,心想這感情好,還不用挑水泡了。天將降大任於我,還賜我老繭免我受皮肉之苦,妙哉!
話雖如此,他現下還是打算歇一歇,書筐還沒放下來,一個大漢就攔在了他身前,擺出一副此山我栽、此路我開的架勢。不等他喊出一句留下買路錢之類的口號,王白把書筐直接扔到了他腳邊。
「就這幾本書,自管拿去。」他施施然準備坐下。
大漢怒目圓睜,露出一副被羞辱的表情,「呔!你個小白臉!你爺爺我不識字,要你這破書作甚。」
「爺爺?」王白挑了挑眉,心想撞上我也算這山賊倒黴,罷了罷了,算是為後來人除一害。他直身而立,擼了擼袖子,這年頭敢孤身進京趕考的書生,能走到這裡的哪裡會有什麼善茬。
大漢看了稀奇,繼而笑得前仰後合,「哎呦你個小白臉還想打你爺爺,啊!」王白突然一拳揍在了他鼻子上,大漢一愣,迎面就是密密麻麻襲來的拳頭。他避無可避結結實實挨了一頓打,幾次反抗未果,扁著嘴跪在地上。
當時大哥教他什麼來著?好像是「好漢饒命啊,我上、上有小,不是、上有老……」話音未落,就看到一把柴刀橫在了自己脖子上,草,這個小白臉怎麼還隨身帶刀呢?
「你別太過分啊!你再這樣我報官了!」漢子嚇得哆哆嗦嗦。
「你一個劫匪也想報官?」
「劫匪怎麼了?劫匪就不是人?老子要是有塊地種至於這樣嗎?他娘的狗屁王八、搶老子的地。」漢子悲從中來,衝著他嚎,「老子第一次打劫,就碰到你這麼個東西,娘的,嗚嗚嗚!」
王白一路打的劫匪不算少,甚至殺過一兩個,這種風格的還是第一次見,一時間竟有些手足無措,「你走吧,我不殺你,想些辦法做別的營生,攔路打劫算什麼漢子?」
漢子坐在那裡不走,罵罵咧咧地給自己擦眼淚,控訴那個搶他地的王八蛋。富者田連阡陌,窮者亡立錐之地,王白自己知道什麼滋味,看他哭得心煩,說你哭什麼哭,我家也沒地。
漢子說,我當然知道你家也沒地是個窮鬼,不然你讀書幹嘛?
王白被梗的沒話說,暗自後悔剛下手輕了,怎麼讓這鱉孫還有力氣在這裡念叨。
—2—
「孤村到曉猶燈火,知有人家夜讀書。」本朝讀書風氣興盛,據可靠數據顯示,讀書人買的燈燭佔據市場燈燭總銷量一半以上。王白是大宋眾多讀書人中的一員,不過屬於窮的不太買得起燈燭那一批。
治平三年,官家傳來詔令說是「三年一開科場」,此令一出,天下學子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彼時遠在夔州路的王白看到告示,開心的衝到老頭子那裡表示自己又可以了。
老頭子坐在廟那裡擦著破碗,聽見他咋咋呼呼地跑過來慷慨陳詞,仿佛下一刻就能高頭大馬衣錦還鄉,眼皮都沒抬一下「崽子,你有這個時間不如跟你家隔壁劉伯學習一下叫賣,他家酥油餅生意好著哩。」
「哎!」王白氣得一屁股坐在老頭子對面,「你就不能說點好聽的,萬一這次我就成了呢?」
老頭子呵呵呵地笑,「小子,你買燭火都花了多少錢了?按我老頭子看,你兜裡比我一個老叫花還乾淨。」這話說的一點沒錯,就是再省,燭火錢也省不了。上次進京趕考王白還腆著臉向老叫花借了十文錢,也多虧那十文錢,讓他在第二雙草鞋穿破的時候還能買第三雙,撐到了汴京。
「老頭子,這次不一樣,你瞧瞧三年後才考試,我有的是時間慢慢攢錢去趕考也有時間去看看書。」
王白想到去年就一把心酸淚,大宋此前間歲貢舉,考試都在一年內解決。他春季落榜了,靠雙腳走回本路參加秋天的解試,又走回汴京去參加冬天的省試,害得他走破了三雙草鞋,整整一年除了考試就是走路。走到半路他把書扔了,反正沒時間看,還減輕一點負擔。
老頭子聽不懂什麼政令三年一年趕不趕考的,他純粹覺得人就應該認命,山雞拼了命也成不了鳳凰,何苦去折騰自己。他問王白:「那汴京人也喜歡吃酥油餅嗎?」他沒出過夔州路,一切都靠道聽途說,王白上次就是用一年的見聞分享跟他借的十文錢。
「人家那哪裡吃酥油餅啊?你不曉得那些權貴人吃的多精細哦。人家一天到晚燒香點茶、掛畫插花,也不用幹活……」這就純屬瞎扯了,王白去年到汴京都是又窮又累的死狗狀態,郊外找個破廟就湊合幾夜,什麼夜遊汴京猶如置身華胥之國,萬國鹹通、花光滿路、簫鼓喧空,他通通沒見識過。
反正他去汴京的目的本也就只有一個。
他飽讀詩書這麼多年,糊弄一個老頭子還是綽綽有餘的。他半真半假地講,老頭子聽得如痴如醉,最後下了評語:「這麼看,讀書要是能過上這種神仙日子也還有點用。」
王白自然稱是,但到最後也沒好意思講,老頭子要不然你再借我十文錢,我中舉了一定加倍還你。
但這次要三年才有結果,料想老頭子也不會同意,他也就不自討沒趣,看今天的陪聊時間差不多了就起身告辭。
—3—
天色漸暝,王白歸家時撞上了推著小車歸來的劉福,隔壁劉伯的兒子,如今子承父業,在外叫賣酥油餅。
小巷很窄,王白盡力往牆上靠打算讓一下劉福,不料對方先停了下來還朝他打招呼。兩人當過幾年同窗,多少有些面子情,王白也露出和善的微笑,兩人停下來寒暄。
劉福像以前還在書院一樣喊他子明,給他塞了個酥油餅,兩人臨分別的時候他突然猶猶豫豫地問「子明,科場是什麼樣子的?」
王白想起來他當年退學好像是在書院被劉伯拽走的,劉福當時是什麼反應來著?他不太記得了,只覺那天屋外的蟬鳴鼓譟得令人心煩。
他還沒講,劉福就打斷了他,憨憨一笑「算了算了,我提這個幹什麼,我一個小販又不能再參加科考了,王白,過段時間我媳婦兒就要生了,記得去我家吃酒哈。」
王白看得出他的笑是真心實意的,把那句「工商不得入仕的規矩早就取消了」吞回了肚子裡,他看著劉福推著車走進家,一個大肚便便的婦人帶著笑迎他進門,問了幾句生意,不一會兒家裡就傳出笑語。
王白也轉身進了自家,他娘坐在窗邊眯著眼睛做繡活,「回來啦?」娘起身擦了擦手,走到灶邊準備做飯,王白看了一眼,缸裡沒多少米了。
他掏出酥油餅遞給母親。
「你吃過了沒?」娘沒接。
「我吃過了。」他說,「娘,我明天去賣幾張字帖,還有上旬東頭李家訂的書,我抄完了,你明日記得幫我送去。」
王白也坐到了窗口,借著最後一點天光看書,實在看不見了才點起燭火,又細細把燈芯分成了兩股,將另一股先放起來,娘搬了個凳子借著他的光繼續繡。
「劉福家媳婦要生了吧?」娘一邊繡一邊問他。
王白翻書的手停了一下,低聲應了。
「哦,那挺好的。」娘點點頭沒再說什麼,王白懂她的意思,笑著說,「娘,我上次進京碰到個女郎,是個好人家的姑娘,人也生的秀氣可愛。」
「那有婚配了沒有?」
「沒呢,等我榜上有名了我就去娶她,她說等我。」王白掏出來一方繡帕,手帕一角繡了個蘭字,他說起這位閨名裡含了個蘭字的姑娘,說她喜歡著淺青色的衣裳,說她知書達理是他紅顏知己,說他走的時候蘭舟催發、兩人執手淚眼……娘聽著聽著綻出一個笑,「那你別辜負人家。」
王白:「就是宰相榜下捉婿我也不依。」
夜深了,娘繡著繡著在桌旁打起了瞌睡,王白起身挑了挑燈芯,繼續看書。他望著窗外潑墨般的夜色,想起來他也不是沒見過汴京夜景,去歲最後一個晚上他在汴京街頭坐了一會兒,不過彼時是人間失意客,哪裡看的下去燈火銀樹,魚龍飛舞。
現在想起來倒是覺得那夜那景實在迷人,到現在也仿佛在眼前似的。還有他春試的時候的好光景,御街旁的桃李開得如火如荼,煙柳輕染花桀桀。
他想,不過又是一個三年,上次我在科場還看見一個五荀老伯哩。若說我是寒門悽苦,也不看那張雍,當年不過沿街一乞兒,還不是高中進士官至知府。
給自己腦內灌了一波雞湯,王白又精神抖索看了半個時辰的書才起身上榻。
—4—
第二天雞剛打鳴,王白就爬了起來繼續念書,這本書是他向以前書院先生借的,今日就要拿去還,他得抓緊把它抄完。
先生住在清溪旁,看他打了幾個補丁的衣服勸他,「子明啊,你也算是我得意門生,去歲州試也過了,這樣,我給你寫一封引薦信,你來書院當個教書先生,也算有個生計。」
王白俯身謝過,「先生,學生還是想再試試。」
先生嘆了口氣,擺擺手放他走了。
王白一路碰到不少街坊。
劉伯說,王白啊,你不如和我一樣做個營生,我還有些老顧客可以介紹給你。
李嫂說,王白啊,你不如和我一樣養幾隻雞,我可以教你怎麼養。
張婆說,王白啊,你不如和我一樣給人編編草鞋,容易得很。
老頭子說,王白啊,你再這樣還不如我一個老乞丐。
……
他們說,王白啊別讀書了,再讀下去也沒什麼名堂。
王白笑著回復他們說,不行啊,有一位一身青衣的蘭姑娘還在汴京等我去娶她呢,我怎麼好辜負人家,就是為了她我也要往汴京去走一遭。
春花後迎來秋月,蟬鳴後又是初雪,如是又過了兩年,王白日日夜夜坐在那裡讀書,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就去賣字帖,幫人家抄書。他娘有時候也會望著他欲言又止,但最後還是會咬著牙勸他,你好好讀書,別讓人家蘭姑娘白白等你這些光陰。
第三年初秋,王白去參加了州試。放榜的時候,不出意料正在榜上。他在家向母親辭行,準備進京應考。母親滿臉的皺紋裡盈滿了喜悅,難得燒了兩個菜,母子二人正準備吃飯便見一行人走了進來,還連聲道恭喜。
先生拿著一條臘肉和幾本書,說王白啊這是我去年收的束脩,還有這書,你在路上記得看。
劉伯和劉福拿著一大袋烤餅,說這餅可以放很久,你拿去路上吃。他們身後跟著一個小孩子,也歪著頭衝著他笑,奶裡奶氣的說恭喜。
李嫂拎著一隻雞,王婆遞過來三雙鞋,老頭子掏出了十文錢。
他們說王白啊,你前一次進京走得那麼急,大傢伙兒沒來送送你都挺過意不去,這次大家一起給你送行。
王白擦了擦眼角,說各位心意我收到了,東西就拿回去吧。
先生把東西往桌上一放,「王白你這說的什麼話,你之前給我抄的書可一次都沒收過錢。」
劉伯把烤餅放在他行李邊,「王白,老伯上次摔斷腿還是你把我背去的醫館。」
李嫂走到灶前起了火,「這雞殺都殺了,我拿去自己吃哪裡捨得,就當是你之前教我家娃子讀書的謝禮。」
王婆把草鞋放在地上,「老婆子只會編草鞋,王白你別嫌棄。」
老頭子將十文錢塞進他手心,「王白你再回來跟我說說汴京的茶館,你沒說到過它哩。」
他們說,你別擔心你娘,我們照看著她出不了什麼事,你安心考試去。還有那位蘭姑娘,你可記得要帶回來給大伙兒瞧瞧。
王白含著淚吃完了這場送別宴,朝眾人長長一拜,頭也不回的進京去了。
此後便是風餐露宿、天地為眠,一路再辛苦也從沒想過放棄。
我不去試一下,怎麼對得起這一番盛情?怎麼對得起我十年寒窗?
—5—
現下王白面無表情地靠在樹邊,那大漢賴在地上不起來,又哭又嚎。
王白道:「我也不過一個窮書生,這就要去皇城應考,你要是不嫌棄一路辛苦,不妨就跟我走。」
大漢當場不哭也不叫了,站起來就喊了一句官人。
王白道:「你喊我王白就可以了,你名喚什麼?」
「草。」
「你不要說髒話。」王白皺了皺眉,大漢撓著頭道,「不是,我是我大哥撿來的,大哥說我就叫草吧,命賤就起個賤名,好養活。我不知道自己姓啥,要不然我跟你姓?」
「隨你。」於是王白在山路撿了個隨從王草,一書生一山匪就這麼晃晃悠悠進京去。
王草覺得這個書生奇奇怪怪的,長得白白淨淨力氣卻大得很還有著一股子莽勁,有時候遇見別的山匪攔截路人,明明可以避開偏要上去拔刀相助,對方人多的時候也不怵;有時候碰到地方官府陽奉陰違不善待進京考生也不在意,擺個地攤幫別人寫字帖維持生計;有時候路過村莊時間來得及還幫老婆婆修修茅屋頂。
他說王白你這哪裡是進京趕考啊,你這就是在遊歷。
王白道:「讀書人不能總是死讀書,當官的也不能只會看公文。我讀書不是全因為窮,我應考也不是全為了功名。」王草有點聽不懂他的意思,但想到行囊裡的草鞋還有上月剛吃完的烤餅,突然有些明悟。
待藤蘿悄悄綻出點紫氣,老鴉抖落完舊羽時,他們到了汴京。街道上隨處可見一臉朝氣的學子點茶作對,詠春懷古,其中不乏身戴朱纓寶飾者,神採奕奕,容光懾人。王草瞅了瞅他倆,管住了自己別左顧右盼,像一個特大號鵪鶉。
王白笑他:「你攔路都敢,怎麼這時候膽子這麼小?」
王草氣得想錘他,又怕惹人笑話,嘟嘟囔囔:「我這不是怕給你丟人?」
王白道,「不,這才是唯一一個不怕身份惹笑的地方。王草,有點志氣,我朝丞相寒士出身的至少有一半以上。」他沒說上次省試只取一半人,他將將落了榜。不過此一時彼一時,我今日之王白怎麼是之前能比的呢?
王草這才喜笑顏開,「嘿嘿,我就知道你小子可以。衝!考他個狀元,娘的。」後半句聲音過大,引來側目無數。王白悄悄挪步,離這憨批遠了一點。
即將進貢院了,王草看起來比王白還緊張,轉的像個陀螺,一會兒問他身體有沒有不舒服,一會兒勸他不要緊張,放鬆心態,王白無語,按住他的手:「草啊,你冷靜一點,是我上考場,不是你。」
王草站在科場外眼巴巴望著他進去,一臉欲言又止。王白回頭朝他擺了擺手,示意他先走。現在離開考還有幾日、真的考起來也還需要三日,在這兒乾等著做什麼。
王草跟其他人打聽了什麼時候考完,那天一早就站在那裡等,貢院外面都是熙熙攘攘和他一樣的人,站在那裡望眼欲穿。王白走出科場的時候只覺得雖然眼前全是人,但院外春光實在是可愛。
王草一邊喊他一邊撥開人群朝他招手,「王白,這邊!」
兩人剛碰上 ,王草就搭上了他的肩「走走走,吃酒去,我這幾天抓了幾隻雞換了幾個銀錢。」他沒問他考得怎麼樣,也沒問他之前有人來信來問但王白從未同他說過的那位蘭姑娘。
王白進去之後,他看見了一位急急趕來的考生,聽其書童說,此人姓陳單字一個蘭,成都府人,曾與他家王白手帕相約一起再趕考。雖然不曉得王白看見他沒有,但到底是未曾失約。
兩人找了一個小酒坊,叫了一壇酒,有杏花吹進碗裡、吹到頭上。王白聽見汴京城盈滿各種各樣的叫賣聲,看見滿樓相招紅袖,路旁少年風流。
他狠狠飲完了碗裡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