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維坦按:前段時間推介過日式刺青圖案的含義解析,今天的文章,來自一位刺青大師堀秀的自述,正如文中所說,「二十世紀後半期西方刺青被亞洲風格深深改造,就是他打下的基礎」。
文/John Patrick
譯/劉洽聞
審稿/姜昊騫
同道翻譯組(tongdao_dushuhui)翻譯
從紐約甘迺迪國際機場起飛,我開啟了一段為期兩周的旅行,期間,我將陸續在東京、韓國、中國,最後一站香港,做短暫的停留。長久以來,我一直醉心於日本刺青的禪意與工藝美,而這次旅行正好讓我如願以償。「小慄」, 即藝名為堀秀的日本著名藝術家,因在二戰後率先將日本刺青傳往美國(美國刺青藝術家如「水手」傑瑞,以及之後的埃德·哈迪都深受影響)而備受讚譽。二十世紀後半期西方刺青被亞洲風格深深改造,就是他打下的基礎。
「過去,日本刺身師在自己家裡工作,悄悄地忙活生意。他們不曾打出招牌,並在電話簿標明自己的號碼。日本禁止刺身活動(直至二戰結束),客人們只有通過口口相傳的方式才能找到刺青店。
當我還是一個學徒的時候,日本仍然存在著封建習俗。學徒制曾是日本的封建習俗之一,名曰「內弟子」(うちでし),學生與他們的師父同住,並進行長達五年的訓練。學藝五年後,學徒才可以獨立招攬生意,並要把第一年掙的錢交給師父。這一年的業務稱之為「おれいぼこ」,是為了表達對師父的感激之情。師父往往會在學藝之初把這種訓練體系——五年訓練,一年白幹——告之新學徒們。
二十世紀中期,日本一群身有刺青的賭徒。梅酢(c),即賭徒的首領坐在他們中間。霍頓(攝)-德國收藏
當我還是個小學徒的時候,我睡在師父的作坊裡。我想儘快成為最好的刺青藝人,因此在午夜,我便從師父的工具箱裡拾起針,把腿搭起來,一邊在大腿上練習不著墨的刺青,一邊回憶師傅的是如何演示的。我堅持練習刺青,但不蘸墨水。我用一根長約20釐米的粗竹棒描輪廓, 竹棒的邊緣被削得尖尖的,六到七根針按順序插入其中,並用絲線固定住。針尖長約三至四毫米。我急著成為一個刺身師,因此每晚下工後都會用那根竹棍在兩條大腿上反覆刺刻。我不知道該如何使用刺青工具以及如何調整角度,有時候針會深深地扎進我的皮膚裡,以至於傷口流血並腫起。我始終不能自如地使用那根竹棍。白天我有繁重的雜活要幹,如果沒有,我便會坐在師父的左側遠遠地看著他刺青。
每個來找師父的客人要提前預約然後再進行「ひとっぽり」。「ひとっぽり」在日語中意為每天進行兩小時的刺身。如果要刺的紋身很大,則需客人每隔兩天來一次。我曾整整兩個小時端正地坐著,仔細觀察師父的手,學習他刺青的本領。師父對我說,「我不會給你講課,你要學我的本事就自己看。」如果人真的想要學什麼的話,觀察是最快的方法,而不是聽課。即使我一腔熱情,我的技術卻沒那麼容易長進。我幾乎看不到一丁點兒進步。
1946年,日本東京,一個日本刺身師在薬剤幫幫眾的肩上刺青。賀拉斯·布里斯托(攝)
有一天,師母讓我劈柴。(學徒往往稱師父的妻子為「姉崎「或「女將さん」. 當聽到我叫她「姉崎」的時候師母看起來很高興,因此在學徒期間我就一直這麼叫她了。)有一天,當我在後院劈柴的時候,難耐炎熱,汗如雨下,於是便脫掉了襯衣和長褲。師母過來讓我休息一會,她拿給我一杯茶。那時,她碰巧看到了我大腿上的針痕。
她驚訝地問我,「你的大腿上為何這麼多傷疤?你是在自己練習刺青嗎?」
「是的,」我回答,「但我不能做得像師父一樣好。」
「你見過我丈夫的腿和腳踝嗎?」她又問。
「沒有。」我說。
她繼續道,「他的兩條腿都被刺青覆滿了。你懂我的意思吧?他說,當他還是一個小學徒的時候,他就在自己的腿上練習刺青。這就是為什麼他的腿都是黑的。他還告訴我,只有通過在自己的身體上練習才能成長為專業的刺身師。沒有什麼可以替代人的肌膚,因此你必須通過自己的身體學習刺青。」
1955年10月24日,日本東京,刺身:在一群刺身愛好者中,一個男人為他的兒子解釋圖案的意義以及應用於其上的藝術手法。有一天,當這個孩子長大了,他也許會選擇相同的方式裝飾自己的身體。今天資助刺青藝術家的人裡面,就有當年在日本服役過的美軍士兵。貝特曼(攝)考比斯
聽到這個故事以後,我回想起師父的手臂到手腕都是刺青,但我從不曾見過他的赤足。我想我也許應該上墨練習了,否則我不會掌握墨是如何浸入皮膚的。我下定決心,到我的身體布滿黑墨前,我要完全掌握這門技術。「我絕不放棄。如果放棄了,我就不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從那以後,我幾乎日日在從大腿到腳踝的任何一片肌膚上練習刺青。為了可以持續地反覆練習,我不曾在練習時上墨。
今天的年輕人絕不知道學藝時有多艱苦。我早上五點起床,把房子的裡裡外外都掃乾淨,還要拿溼布擦一遍。冬天,我的手都被凍僵,還長了凍瘡,十指腫脹。吃飯的時候,我只許喝一碗湯吃一碟菜,還有一碗米,即使我沒吃飽,也礙於學徒的身份不能再吃。二戰剛結束時,由於物資稀缺,我們買不到足夠的米,就只能把米和大麥混起來吃。我當時才十九歲,總是飢腸轆轆。那真是一場痛苦的經歷。
有的時候,師父會罵我甚至打我。對於這樣的虐待需要忍耐,而大部分的學徒都因此放棄並離開了師父。當然,我常常在想他為什麼要打我們。儘管我會忿忿不平,但我不能還嘴。在封建時代,我只能老老實實按師父的吩咐來。多少次,我都沮喪地趴在床上哭泣。師父有時候會不問青紅皂白地抽我,但在後來成為一名刺青者後,我發現師父是有意為之的。打我和給我布置超負荷的工作,都是為了使我得到精神上的鍛鍊。在學徒期我好恨他,但現在看來,我為這種恨意感到深深的羞愧。
1946年,日本東京,一個日本刺青師在一個女人的背上刺身,賀拉斯·布里斯托(攝)
當我還是一個學徒的時候,師父教我如何製作刺青用針。每個刺身師都擁有自己偏愛的制針方法。我按順序放好七根針,掰彎針尖,然後把它們擺作扇形。中間的針在扇形的頂端,兩側的針依次下降。針應該如下圖所示一樣排列並被焊接在一起。
當刺細紋時,我會使用七根針中最接近手的兩三根,以調整肌膚中針的角度。當要刺大的輪廓時,我僅用中間的那根針來刺。
當刺細微之處時,一些刺身者另使用一個僅包含三根針的工具。但專業的刺身者不需使用其他工具,僅用一套勾勒輪廓的針就可以隨心所欲地刺青。他們可以刺出細線或粗線,小圈及其他不同的圖案。專業刺身師可以一氣呵成地在皮膚上刺出設計好的圖案,無論是從上至下,從左至右,還是從其他不同方向。比如說,當我從左側向右側刺青,墨不夠用時,我會使用「返し張り「技巧,將針翻轉過來。「返し張り」指將針的另一端翻過來,用針另一端餘留的墨水刺青的一種技術。
1946年,日本東京,捐獻給研究與保護刺青藝術的屍體上的刺青,賀拉斯·布里斯托(攝)
「彫り物」在日語中意為「刺青」。「堀」或「彫る」意為 「刻」,「刺」以及もの 意為「物」刺青類似於刻雕塑。刺青不是一幅畫,它應放置多年以後再回過頭來欣賞。僅遠觀,就應能清晰地了解刺青在表達什麼。如果刺青太過細緻,距離稍遠就看不見了。與雕塑類似,刺青應一定程度上粗獷誇張一些。這樣的刺青更引人注目(我可以理解為什麼刺青的圖案要大膽了)。
用手刺青,「手彫り」, 需要特殊的技巧。它要將針輕輕地扎入皮膚,拿捏手勁才能完成。人的肌膚柔軟又有彈性,當針離開肌膚時,我甚至能聽到「shakki」的聲音。如果刺青過程進展順利,我可以聽到它有節奏地沙沙作響。我將針浸過了墨,然後刺下一條長約一釐米的線。在筋彫り(描輪廓)過程中,這個過程會反覆進行。不管圖案或形狀如何,不管它是圓圈,方塊,還是線條,我都會保持相同的刺青速度(節奏)。我先在人體各個部位上一步步描下圖案的輪廓,比如肩膀、胳膊、後背,並最終覆蓋全身。於是,一個完整的身體刺青就完成了。
至於「暈し彫り」(描影),則要準備兩套分別由12和13根針組成的焊接好的扇形工具。12根針的那一組被置於13根的那一組下方,將12根的那一組稍微向後拉一點以使它們錯開。當我描影時,便以這兩組針插入皮膚的相同角度將皮膚中浸入墨汁。我必須同時依靠兩組針拿捏這一針刺下的力度。如果我僅靠其中一組,那麼墨水就不能完美地浸入肌膚。下方的12跟針必須小心使用,要輕輕地觸碰位於肌膚上的針。掌握使用這些刺針是極為不易的,尤其是下方的一組針。
1946年,日本東京,一個日本刺身師在黑幫幫眾的肩上刺青。賀拉斯·布里斯托(攝)
現在,我們日本刺青者從工廠定製刺針。但是,當我還是個學徒時,我用最細的縫衣針製作刺針。很多這樣的針尖端質量差。一包有25根針,它們中的一半質量都不好。當年,我們使用名為「桜済み」的墨。現在我們用「売花木」刺青,即一種由食用油燃燒後留下的菸灰製成的墨。書法用墨不適用於刺青,它是由樹脂製成的,留色時間不長。
我的針常常被客人們偷走。我猜想他們是被一些想要偷學我制針秘技的刺身師指使,冒充成客人來偷我的工具的。儘管我理解他們急於成為專業刺身師的心情,但我還是對這種偷竊行為感到十分憤怒。當我刺青時,我會把工具盒放在一旁。一旦我轉身離開,比如去上廁所,他們就會偷我的針,這一點都不難。最後,我只能僅在用得到它們的時候才放在工具箱裡。結束工作後,我通常會把工作室的門鎖上,但電子器械、各色墨水、設計圖案(大概120幅)已經失竊多次。刺身圖案對我來說尤為重要,創作和收藏他們花了我不少時間。一想起那些失竊的事件還有我在丟失的圖案上花的功夫我就心痛不已。
1946年,日本東京,在公共浴室的身帶刺青的男人。賀拉斯·布里斯托(攝)
不是從學徒時代被師父訓練出來刺身師不會明白傳統圖案設計的由來與意義。比方說,日本有春夏秋冬四季,四季也應同樣在刺身中表現出來。真正的日本刺青藝術家能在皮膚上展示四季。但是,一個未經訓練的刺身師不會了解日本藝術的傳世思想。陽春三月,櫻花盛開,蛇卻還未從冬眠中醒來。所以,蛇與盛放的櫻花不可能同時出現。也就是說,將它們囊括於一幅畫面中根本是天方夜譚。
有的刺身師描繪了一幅鯉魚溯瀑布而上,旁邊還有牡丹叢生的畫面。而事實上在日本,鯉魚溯瀑布而上的景象只在九月末到十月出現。它應與楓葉同時出現,而非牡丹。(楓葉是秋天的象徵)。當描畫雙生鯉魚或一對鯉魚時,兩條鯉魚(比如兩臂各一條)就可以伴有牡丹,因為這些情景不必表現出季節。刺身圖案有幾個傳統組合元素:「唐獅子」即「獅子」(獅子)和ボタン(牡丹),還有リュ(龍)與菊(菊花),以及麵チラシ(麵意為「面具」,還有チラシ 或散らす 意為「散開」)和櫻花盛開的景象。這些圖案是日本傳統刺青設計的特有意象。
1946年,日本東京公共浴室裡身帶刺青的男人。
一個日本刺身師在一個幫會成員身上刺青。賀拉斯·布里斯托(攝)
「我很熱愛我的工作。只要我的手還能動的了,我就要堅持刺下去。我非常感謝我的師父。如果沒有他的教導,我就不可能成為一名刺身師。他的恩情,我終身難忘。」——堀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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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維坦」(微信號liweitan2014),也就是我本人吳淼(寫詩的時候叫「二十月」)的訂閱號,純粹個人興趣——神經基礎研究、腦科學、詩歌、小說、哲學……亂七八糟的什麼都有。反清新,反心靈雞湯,反一般二逼文藝,反基礎,反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