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拉度納猝然長逝。
對阿根廷這個國家和阿根廷隊這支足球隊來說,這只不過是給它的悲情天空中平添了一顆星而已。只不過,它是夜空中最亮的那顆星。
別再放那首晦氣的《阿根廷,別為我哭泣》了。2002年韓日世界盃,阿根廷在小組賽折戟沉沙。當終場哨聲響起,一頭飄逸長發的巴蒂斯圖塔無力地躺倒在草坪之上,任憑傷心和失落在臉上肆意流淌;當央視螢屏上,一曲《阿根廷,別為我哭泣》開始迴響,久久縈繞於人們的耳畔和腦際。那時,你肯定是被什麼東西打動了。
有如冥冥般深不可測的命運一樣,18年來,每一屆世界盃,這首歌總會伴隨阿根廷人起起落落的悲劇命運迴響,儼然一對標配。《阿根廷,別為我哭泣》不絕於耳,以致讓人漸漸感覺了無新意。
如今,歌聲再響,但不會再有人覺得它乏味了。
為什麼全世界有那麼多球迷、偽球迷和非球迷,為馬拉度納始終代表的這支阿根廷隊如此迷戀,為它著魔,為它感傷?
一定是我們內心深處有一種東西,被來自潘帕斯草原的五彩晶瑩之石,深深地擊中了。
說不出道理,就是著迷。
一
有一種球隊像太陽,自帶耀眼光環和強大能量,附著以堅不可摧的意志、固若金湯的團隊、堅固強悍的體系,它需要被仰視、膜拜,比如德國。
還有一種球隊像月亮,優秀、奇特而又柔弱、悽美,像一件玻璃花瓶,仿佛自帶神奇魔力,流光溢彩,美輪美奐,讓人流連忘返;但又特別脆弱,「只可遠觀不可褻玩」,因為你害怕它被長久把玩而破碎,也害怕它太過完美,而被某種命中注定的神秘力量擊倒。
「至剛易折」,這就是阿根廷。玻璃花瓶對玻璃心,倒也算是一對絕配。
可是,這還是真實的阿根廷隊嗎?
現實加想像,你確定我們交口傳誦的那個阿根廷不是「香巴拉」?
二
有種東西,越遙遠、越脆弱、越無常,你就越容易把自己的情感和想像強加給它,使它變得「更加美好」。
阿根廷隊,迎合了我們對英雄的所有或真實或虛幻的想像。
對許多外行來說,足球這項運動至少有3個突出魅力:
——它特別依靠整體,又特別強調個人;
——它特別依靠實力,又特別具有偶然性;
——它特別需要技術,又時刻充滿藝術。
阿根廷隊40多年來長久霸佔世界盃話題,與這支球隊身上充分體現的這三點特質相關,它們既相互印證又相互矛盾。
江山自有才人出。每一代,潘帕斯的沃土上都能培育出讓世人豔羨、讓自己傲嬌的天才球員。從肯佩斯、帕薩雷拉,到馬拉度納、巴爾達諾、布魯查加,到戈耶切亞、雷東多、巴爾博、卡尼吉亞,到巴蒂斯圖塔、裡克爾梅,再到梅西、伊瓜因、阿奎羅、迪馬利亞、馬斯切拉諾……
一份長長的名單,全是世界級的球星,能力、才華、稟賦、想像力俱佳,而馬拉度納和梅西作為兩代球王,更有如高掛夜空的兩顆恆星。
阿根廷隊不光出產現象級的球星,更盛產潘帕斯草原賦予的濃鬱風格。地球之端、天高地遠,這片沃土上,向來盛產才華橫溢、自由奔放、野性十足的球員,頭腦與腳法俱佳,多巴胺和荷爾蒙齊備。提到他們的名字,自然就會想到「灑脫」「奔放」「魅力」甚至「性感」這些詞彙,平庸、刻板天生與他們絕緣。
白巖松說,如果說每一支球隊都是一支樂隊的話,阿根廷人在一片古典和流行的音符中玩的是搖滾,而且是長發飄飄的重金屬。每當他們演出,你就只有在臺下和他們一起青筋暴起、血脈噴張;每一次阿根廷人的亮相,不論勝利還是失敗,平庸的過程都不多見。
人們把詩化的語言,連同炙熱的情感,非常感性的東西,一股腦兒都奉獻給了阿根廷人,儘管其中不乏合理想像和美好誇大。
現實中,每個人蜷縮進鋼筋水泥的城市森林,瑟縮在精心鍛造的小小龜殼裡,越來越活成了自己討厭的那副模樣,平庸、刻板、虛偽、裝模作樣。
但是,誰沒有年輕過?誰的內心不曾激蕩過?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馬拉度納、一個巴蒂斯圖塔,每個人心裡也都有一個梅西,有一個快意恩仇、橫刀立馬的俠客壯士,與敵人搏鬥,與自我抗爭,在無垠的天地間左衝右突、縱橫馳騁。我們把這塊想像的「自留地」留在了內心的最深處,藏在了最柔軟、最脆弱的那個所在,我們都知道,那個地方叫「自由」。
阿根廷人迎合了我們對英雄的所有想像,不管是真實還是虛幻。從這點來說,他們出局了並不冤,誰讓那麼多人美化它、過譽它呢!
三
中國人對阿根廷隊,其實有著一份特殊的情感。
阿根廷隊從一躍成為世界足壇豪強那一刻開始,就始終捆綁著中國人對這個世界的認知。
中國的60後、70後喜歡阿根廷,因為1978年、1986年,分別由肯佩斯、馬拉度納率領的阿根廷足球隊走入巔峰,在8年時間裡兩奪世界盃,成為世界足壇的驕子和寵兒。他們的巔峰時刻,也正是中國的60後、70後走向人生舞臺、學會用自己的眼睛和頭腦認知這個世界的時候。
1978年的中國,萬象更新,百廢待興。那時,電視機還是奢侈品,遠未普及。就在那年夏天,長發飄飄的粗獷騎士肯佩斯率領的潘帕斯鐵騎,在自家門口快意馳騁,勇奪金杯。中國人第一次在黑白電視上看到來自遙遠拉美的那樣一幅景象,這與我們長期沉浸的「藍灰黑、軍裝綠」的場景是多麼不同!在帶來精湛球技的同時,阿根廷人「刷」地一下打開了我們對遼遠世界的認知。
阿根廷人,那一次擊中了中國人內心的球門。
上世紀80年代,中國風起雲湧,代際變遷,每個人的命運都與時代共起伏。1986年,春風得意的天才馬拉度納橫空出世,他手捧金杯加冕球王的那一刻,萬裡之外的中國人也感到了暢快淋漓。
1990年,阿根廷隊的命運開始發生劇烈起伏,主打「醜陋」的防禦足球,一路跌跌撞撞殺入決賽,再次遭遇聯邦德國。決賽上,戈耶切亞把守球門時的那份鎮定與優雅,馬拉度納面對金杯又失去金杯時的那份沮喪與落寞,又一次擊中了我們。
成長路上,感謝你的陪伴,阿根廷!
80後、90後迷戀阿根廷隊,是因為阿根廷出了一代代個性十足的天才球員,從馬拉度納到巴蒂斯圖塔到梅西。這個世代生活的環境,已經不可避免地從集體主義蹈向個人主義。時代正從宏大敘事的滔滔江河走向精緻人生的細小涓流,「個體」的價值開始放大,「個性」的血脈從此噴張,每個青年人的心中,都住著一個大寫的英雄。他們看到巴蒂、看到梅西,就會想到自己,恍若英雄再世、幻影加持。
中國與阿根廷,相隔萬裡,分居兩個遙遠大陸的兩端,堪稱這個星球上相距最遙遠的兩個國家。但他們都擁有遼遠的土地、豐饒的物產、過人的稟賦、淳良的民心,儘管發展階段經常錯位,但兩個民族同樣有著任人欺凌的歷史、曲折往復的命運,情感常常相通。
足球是民心的映照,兩國國民難道就沒有心理上的連結點嗎?
四
面對命運,我們常常一聲嘆息。
阿根廷隊的命運,更綁定著我們對悲情的認知。
自古以來,喜劇愉悅著我們的感官,悲劇則深化了我們的頭腦。喜劇讓人愉悅,悲劇令人深思。相形之下,悲劇的力量更久遠、更深沉,儘管直面人性的不完美並不是一件愉悅的事情,但悲劇仍迫使我們指向內心。
人們崇敬英雄,尤其是失意的英雄。「英雄+失意」,不僅僅是千百年來文學作品中的經典劇情,更是歷史和人生這齣活劇中屢次上演的主題範本。
中國自古以來,在那麼多燦若星河的英雄人物、輝煌名人中間,後人仍然記住了嶽飛、文天祥、袁崇煥、史可法,記住了在時代顛沛中命運最悲慘的那麼幾個「倒黴蛋」「失敗者」。中國人還發揮自己的想像,把最炙熱的情感、最豐富的想像都給了這些失意英雄,仿佛不這樣,就不足以寬慰他們被委屈的人生。
司馬遷,一位肉體和心靈都飽受摧殘的失意人物,在寫作《史記》時,耍了個小心眼,將西楚霸王項羽公然列在了只有帝王才能進入的「本紀」裡。司馬遷像一位飽經世事的長者,寫《史記》,他冷靜、優雅、鎮定,用出色的文學化語言,不動聲色地描畫著一個個歷史人物和過往事件,很少把個人情感流露於筆端。
但只有一個例外,在描寫失意英雄項羽的時候,司馬遷動了感情。其對項羽生平事跡描畫之濃烈細膩,對項羽人生悲劇評價之深刻壯烈,特別是對項羽烏江自刎前那一句「天之亡我,非戰之罪」的慨嘆,讓人讀後掩卷深思。霸王劍起劍落,太史公一聲嘆息。
司馬遷寫的不是項羽,而是失意的自己,或者說,是無常的命運。
悲劇不是作料,更多是人生的主料。
我們為什麼更為關注「失敗者」?不僅僅是寄託同情那麼簡單,更重要的是,我們不經意間剖開了自己,把人生的崎嶇坎坷、內心的百轉千回,都代入到了「失敗者」的人格和行為當中。心理學上說,這叫做「移情」。
回到阿根廷。
阿根廷足球隊從1990年捧得世界盃亞軍之後(那一屆,馬拉度納仍然是靈魂人物),儘管也曾在2014年巴西世界盃拿過亞軍,但總的來說,到2018年俄羅斯世界盃,每一屆都走得不順,多次跌跌撞撞殺入淘汰賽,也曾經在小組賽就被淘汰出局。不靠譜、發揮不穩定、隊伍不團結的爭議,始終圍繞著他們。一代代天才球員,在球場肆意揮霍才華,也無奈地接近金杯、遠離金杯、與金杯無緣。球員的黃金生涯很短,人的一生又有多少個28年。
阿根廷人就是世界盃賽場上的失意英雄。人們為其表現提心弔膽,為其出局傷感,為其命運唏噓,「哀其不幸」,寄託了種種複雜的情感。但是,我們必須想想,在評價阿根廷的時候,有多少成分是在說那支球隊,又有多少成分是在說自己,以及我們對人生的感悟?
無常、無力感,你可以說阿根廷,也可以說自己。
某種意義上說,我們不是在同情失敗者阿根廷,或者融合了所有成功與失敗的失意英雄馬拉度納,我們是在慨嘆和憐惜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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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張雪松
美編 / 高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