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晨5點，小曼收到姐姐的信息：奶奶走了。
幾分鐘後，列車停在一個站點，再有兩個小時，小曼就會回到家鄉，回到奶奶身邊。
奶奶還是沒有等小曼，兩個小時都等不及了。
有生之年，奶奶給小曼的時間，總是有限。
就像她的愛。
三分鐘後，列車徐徐開動，離開窗外那個陌生城市的昏黃燈火，重新進入田野的靜寂，進入夏夜黎明前的黑暗。
2月的家鄉，7點多才會天亮。奶奶沒有等到天亮。
小曼也沒有睡。
就這麼黑暗中過了一小會兒，小曼的眼淚才不可抑止地流下來。無法分辨心中的感受是疼痛還是傷心，是委屈還是遺憾。
卻必須是要哭這最後一場的，狠狠地哭，為自己和奶奶之間，這麼多年來分量有限卻是光陰漫長、總想脫離卻又無法割捨的情感。
小曼甚至不知道，那種情感是不是愛。
2
小時候，小曼也不知道奶奶為什麼不喜歡自己，小曼是家裡第三個女孩，是最小的孩子。
最小的孩子都是受寵的，可是奶奶不喜歡小曼。
奶奶是家裡的權威，她的不喜歡，舉足輕重。
小曼稍稍懂事一點的時候，就看出了自己在家裡處境的惡劣。於是一邊看奶奶的臉色，一邊抗爭——小曼的性子和兩個姐姐截然不同，姐姐們秉承了父親的性格，溫和、膽小、聽話，而小曼，機靈、反叛、無所畏懼。
母親也並不如此。
也不知道小曼像誰。
家裡的房子，中間是堂屋，兩邊是臥房。小曼爸媽住西間，奶奶和小曼姐妹三個住東間。小曼沒有出生時，奶奶先帶著大姐睡，後來多了二姐，奶奶的大床還可以應付。
到了小曼，大床已經睡不下了，只得添了一張窄窄的小床。小曼大姐自己睡，她和二姐跟奶奶睡。
同樣是跟著奶奶睡，待遇也不一樣。冬天，二姐和奶奶一個被筒，奶奶卻讓小曼媽找了床被子給小曼單蓋。
冬天的農村沒有取暖設施，寒冷在夜晚輕易就可穿牆而入。小曼的腳實在太涼，就會偷偷伸進奶奶被窩裡，但每次都被奶奶毫不留情地推出來。
之後又在黑暗中一頓呵斥。
那些寒冷的冬天，小曼就在奶奶的呵斥中蜷縮著小小的身體，倔強地抿著嘴唇，是抗爭的表情，卻又不知如何抗爭。
終於在一個結了冰的晚上，4歲的小曼把剛剛燃燒過的木頭塊用火鉗夾著，趁著屋裡沒人，打算挑到被窩裡暖一暖——隔壁的毛頭說，他爺爺用火爐給他暖被窩。
結果帶著火星的木頭塊中途掉下來，掉在奶奶被子上。
小曼沒有喊叫，撒腿就跑，直到她媽聞到棉花燒糊的味道……
3
小曼被結結實實打了一頓，然後奶奶再不肯帶小曼睡，不肯讓小曼上她的床。
小曼爸只得在他們臥房一角，又為小曼搭了張小床。
那時候起，奶奶叫小曼討債鬼。
奶奶是真的不喜歡小曼，即使她正高興的時候，只要看到小曼，臉就馬上冷下來。也從來沒有和氣地對小曼說過話，更別說疼愛。
小曼爸很孝敬，奶奶愛吃點心，每次小曼爸去鎮上，都會給奶奶買。
也只給奶奶買。
奶奶的屋裡，有一個和床一樣黑漆漆的柜子，柜子常年鎖著，鎖也是黑漆漆的。小曼和姐姐都知道，那柜子裡是好吃的。
只是小曼從來沒有幸運吃到，每次點心買回來，奶奶先是鎖起來，然後會趁小曼不在拿出來一些，自己吃兩塊，給姐姐吃一點。
甚至，奶奶會給同村一個遠房大伯家的兒子吃。
只是不給小曼。
奶奶的房門在大白天總是關著，只露一點點縫透進光亮。
小孩子都是饞的，知道奶奶不給，就自己想辦法，會趁奶奶不在時，用力把柜子錯開一條縫。
縫很小，手伸不進去，於是找了東西去勾，勾著那層滲出油的包裝紙，一點點拉到柜子門口，再用兩個手指去夾住一小塊點心。
寧肯夾碎。
那樣的時候，小曼心裡充滿勝利的驚喜，為即將到手的甜蜜，為偷到奶奶的點心。就像那個黃昏，所有大人下地，姐姐去了學校的黃昏，小曼就用這樣的辦法，把奶奶的一整包點心吃掉了。地上撒滿了點心渣子，小曼用腳一點點碾碎……
那次，奶奶沒有打小曼，只恨恨地盯著她，然後奶奶把門也上了鎖，黑色冰冷的鎖。
4
五六歲的孩子到底貪玩，即使在那個略略貧瘠的年代。小曼生性調皮，村頭玩到村尾，召集了一幫差不多大的小孩。玩起來自然忘記時間，直到肚子餓了，想起來回家，大多時候，家裡人都已經吃過了。
奶奶從來不等小曼吃飯，也就沒有人敢等。奶奶是故意的，換了姐姐，奶奶會等。
小曼知道。
而小曼爸媽漸漸都已習慣了，習慣奶奶這樣對付過於頑皮的小曼，他們或者也覺得小曼頑皮，並且沒有太多時間關心她。
於是小曼經常只能吃剩飯，有時候吃不飽，晚上睡覺，聽到肚子咕咕叫，心裡也會恨奶奶。第二天也不屑去看她。
一老一少在同一個院子裡，碰上了，就各自躲什麼似的躲掉。
但這不是最過分的，奶奶有很多治小曼的辦法。比如冬天天黑得早，奶奶不管時間，會早早插上院門。明知道小曼還沒有回來。
當然最後也會打開門，但總是在小曼敲上老半天，凍得快受不了的時候。
但下次，小曼依然如故。
後來關院門的次數多了，小曼煩起來，回來就不再喊門，起初想爬牆，試了試行不通，就喊了有經驗的小玩伴教小曼怎樣用小刀或薄鐵片一點點撥門閂……有天晚上，被奶奶發現小曼竟能夠這樣來去自如時，大喊大叫道，你丫頭長大要當賊噢！
一嗓子，連隔壁的鄰居都聽到了，匆忙跑來看，以為家裡進了賊。
那年，小曼七歲。
九月小曼進了學校，奶奶說，眼不見心不煩。
5
為了上學穿件新衣服，小曼哭鬧了好幾天，最後只得到了一雙新鞋，是奶奶給姐姐做的鞋，不知道怎麼做小了，給了小曼。
那雙鞋子，和以前的鞋子遭遇相似，很快被小曼穿破。於是很多年，小曼再沒有過一件新衣服，一直穿姐姐穿舊的。
小曼喪氣了，不再爭取這些事。而書本又給了小曼一個全新的世界。小曼喜歡上學，成績比兩個姐姐都好，每個學期都拿回來獎狀。
小曼記得，姐姐偶爾有獎狀，奶奶都會仔細貼在牆上，小曼的獎狀拿回來，奶奶卷卷往床底一塞。好像那獎狀是她偷的。
轉頭，小曼從床下摸出來，自己找了面打漿糊貼在自己的床頭——早已經學會了從容不迫地對付奶奶，並覺得奶奶老了一些，抱怨的內容再也沒有新的，都是重複以前。
讀到中學時，小曼去了鎮上，並不是很遠，但還是選擇了住校，是為了離奶奶遠點吧。但一個星期還是要回去一次的，帶一周的口糧。
那時小曼大姐已經不上學了，在家裡幫著爸媽幹活並已經找了人家，只等嫁了。
二姐學習不太好，中學畢業就去學裁縫了，然後去了縣城一家被服廠。每個月不僅給奶奶買點心，還會給奶奶錢。
奶奶對兩個姐姐的狀況很滿意，不滿意的是依舊是小曼，花著錢上學，還要帶白面。
但是，奶奶卻阻攔不了小曼。這麼多年的交戰，其實一直在打平手，各自我行我素。
小曼早已經不怕奶奶。
早已長得比奶奶強壯。
6
家和小曼讀書的鎮子中間有條河，冬天，會結很厚的冰。鎮上回村的男孩子都喜歡穿著冰面直接過來，省一點路。
小曼也溜著冰過，不是為了省路，是因為那種感覺快樂而刺激。
就這樣來來回回滑了一個冬天，然後放了寒假，小曼也不急著回家，跟兩個大膽的女生在冰上玩。
玩得忘形了，去和男生挑戰在冰上跳躍：看誰保持平衡最好。
就這樣跳躍著落下來，小曼左腳莫名其妙地落在了冰窟裡，不知道如何出現的冰窟，上面浮著碎冰。
大家一邊喊一邊七手八腳地拉小曼，好在有驚無險，冰窟並不大，只能落下小曼的一條腿。
棉褲卻是溼透了，爬起來朝家跑時，小曼凍得直打哆嗦。
是在村口碰到奶奶的。奶奶跌跌撞撞，跟著一個女孩急急地朝河這邊跑著。迎頭撞上小曼，小曼喊了奶奶一聲，奶奶一愣神定住了，說不出話，大口喘著氣，好像攢了攢力氣，一個耳光掄過來，然後在小曼的錯愕中，邊罵邊哭起來。
小曼幾乎忘記了寒冷，看著奶奶在那裡哭天喊地的，罵小曼是討債鬼不要命，天生就是折騰人的。罵小曼命硬不知死活……
然後奶奶嚶嚶地發出長音，你要有個三長兩短可怎麼辦呀？
就這長長的一聲，讓小曼從錯愕中醒悟過來。小曼疑心自己聽錯了，定定地看著奶奶。奶奶卻一把拖過小曼的手，恨恨地扯著她朝家裡走，又開始罵，站在這裡等著凍死不成……
7
奶奶拖著小曼，小曼卻像魔怔了，不知道怎麼邁腿，13年的記憶裡，那是奶奶和小曼最近的一次，奶奶牽著小曼的手，她的手消瘦冰冷，骨骼清晰，卻有一種倔強的力量。
在此之前，小曼一直以為奶奶對自己的怨是足夠深刻的，深刻到即使小曼死了也無所謂。
原來，不是這樣的。
那天，第一次，小曼一邊換了衣服，一邊聽著奶奶絮叨著責罵，沒有逃避，沒有做出任何舉動的抗爭。坐在那裡，小曼看奶奶一邊罵著一邊忙乎著去做一碗紅糖姜水。
很多年後小曼還記得，那紅糖姜水，很暖，很甜。
然後大姐嫁了，小曼搬到了奶奶屋裡，周末回來和奶奶一起睡。
小曼不再那麼刻意抗拒奶奶，很多時間都用來看書。
奶奶也忽然少了很多話，小曼每一次回來，都覺得奶奶好像老了一些。
晚上聽著奶奶的呼吸，如果不那麼均勻，小曼會忍不住有點擔心，探起頭來看奶奶。
會看到奶奶的白髮，在黑暗中隱約可見。
60歲的時候，奶奶的頭髮就全白了。
讀完高中，小曼的成績考一所好大學不成問題，小曼想學經濟，還想讀研究生讀博士，做個經濟學家。
小曼爸把小曼的打算說給奶奶聽，也說到了錢的問題。
再一次，奶奶表現出了強烈的反對。
奶奶的神情回到了小曼小時候熟悉的頑固、堅決和無情。奶奶用拐棍在地上不停頓著，說只要我活著，你就別想那麼糟蹋家裡的錢。
奶奶說你這個討債鬼糟蹋的錢還不夠多嗎？
小曼用書中的理論和奶奶爭執，後來發現無濟於事。跟奶奶是沒有道理可講的，奶奶反覆只有一句話，你別想再動家裡一分錢。
小曼後來害怕了，家裡的錢都是奶奶管著，如果奶奶不鬆口，小曼別想拿走一分，繼續求學的學費生活費，對一個18歲的農村女孩子來說，真的很無助。
小曼最後的抗爭是絕食，兩天不吃不喝。
奶奶卻無動於衷，在外面喊，有本事你餓死。
小曼哭著想，真的餓死算了。
第三天，小曼吃了媽端來的飯，媽跟小曼說，奶奶同意她考師範。學費低，也好找工作。
但是，小曼媽說，奶奶只答應給你一年的學費，以後，你自己想辦法。
小曼的眼淚簌簌落下來，這一次和奶奶的鬥爭，小曼完敗。
8
然後小曼考了師範，去了離家1200公裡的城市。
原本可以不走那麼遠，小曼是太想離開奶奶。
三年大學，小曼沒有回家，包括過年。一是不想見奶奶，另外還要拼命做家教掙學費。
奶奶說到做到，第二年起，就沒有給過小曼一分錢。小曼媽和二姐偷著寄來一些，杯水車薪。
小曼真的恨奶奶了，不是以前的厭煩，是恨。
那恨，在小曼心底一絲絲滋長著。
畢業後，小曼留在了南京，一年回去一次。
奶奶越發老了，只是神情依然倔強，跟小曼沒有一點親近的感覺。
小曼26歲的時候，決定在那個遠離家的城市安下另一個家。
結婚前幾天，小曼和男友一起回去。沒想到奶奶會對男友熱情，問這問那。
奶奶的聽覺已經不太好了，跟奶奶說話要很大聲。可是即使聽不清楚，奶奶也總是看著小曼男友，不住點頭，然後奶奶忽然對小曼說，男娃就是好，看著就高興……
小曼明白了，奶奶不過是喜歡他是男娃，奶奶饞了一輩子孫子。
但小曼沒想到，那天晚上，奶奶卻把小曼單獨叫到屋裡。然後奶奶打開那個陳年的柜子——還是那把鎖，舊如光陰，已經看不出顏色。
再然後，奶奶在柜子裡摸索著拿出一個鐵盒子，小曼從來不知道，那裡面還有一個這樣的盒子，同樣是黑的，好像很重，鎖著。
奶奶去開鎖，手抖抖的，終於打開，在燈光底下，小曼呆住了。
小曼不知道奶奶竟然會有那麼多錢，新版的舊版的，不同面值的，堆在一起。
奶奶喃喃地說，給你買嫁妝。
小曼沒有說話。
奶奶又說，買那種大電視。
小曼還是沒有說話。
小曼根本說不出來話，奶奶還在絮叨，在家裡日子怎麼都好，都能過，到了人家家就不一樣了，不能讓人看不起……你脾氣又不好，帶足嫁妝，就沒人敢欺負你……
小曼依舊不說話，眼淚卻譁啦啦地流下來——奶奶有那麼多錢，可是奶奶卻不捨得給小曼當學費，奶奶讓小曼放棄自己最美好的夢想，屈屈服於人生的現實。奶奶幾乎催毀了小曼的心靈。可現在，這樣的時候，奶奶要把這錢，給小曼做嫁妝。因為奶奶不能讓別人看不起小曼，奶奶怕小曼在外面受欺負。
而奶奶根本不知道，這些年，欺負自己的，只有奶奶。
9
那天晚上，為奶奶欺負了自己這麼多年而無力抗爭，小曼狠狠哭了一場。
然後對奶奶的怨，開始不被小曼控制地，隨著眼淚的流失一點點消散。
其實，長大後，小曼已經慢慢知道了一些事情，知道了從那個舊年代走出來的奶奶雖然也是女人，卻偏執地喜歡男孩子。奶奶的家，姐妹五人沒有男丁，在那個年代受盡欺凌。奶奶曾經想過要生五個男孩頂門立戶。可爺爺去世早，奶奶只有小曼爸一個孩子，那時候奶奶還很年輕，不到30歲，卻一直沒有再嫁，守著爸，守著只有兩個人的家。奶奶發誓要讓這個家的男人興旺起來。
可是……
小曼家，第一個孩子是女孩，奶奶有點失望，但還是充滿希望，於是給了大姐情感。
第二個孩子依舊是女孩，奶奶很失望，但還是有一點點希望，於是給了二姐包容。
直到小曼來到這個世界，同樣以女孩的身份，奶奶徹底失望，再也沒有了希望。因為小曼的到來不僅讓小曼媽做了節育手術，家裡還為此被罰款。
對一個農村家庭，那不是一個小數目，賣了所有存糧都不夠，還借了款，於是奶奶給小曼的，只有厭煩。
小曼終結了奶奶對這個世間多年的願望，奶奶沒有讀過書，不懂更多道理，只本能地把責任推到了小曼身上。
奶奶是這樣不喜歡小曼，可奶奶卻改變不了一個現實，就是彼此有著割捨不了的血緣。並且小曼和奶奶一樣倔強。
奶奶了解這一點，所以時時防備小曼，知道怎麼對付她，也知道有時候對付不了。
奶奶就這樣一邊厭煩小曼，一邊養她長大，一邊欺負小曼，一邊又怕她被別人欺負。
奶奶就這樣欺負了小曼這麼多年。
2月的清晨，小曼在晨光裡看著奶奶，最後的眼淚已經在火車上流過了，小曼只是平靜地看著奶奶。
看著奶奶滿臉的皺紋，整齊的白髮，緊閉的雙眼，微微上翹的嘴角——是奶奶倔強的表情。
奶奶依舊倔強，直到走。小曼現在知道了那倔強是因為奶奶委屈，她想要的始終不可得，她這一生，都在委屈中度過。
伸出手，小曼撫摩奶奶的嘴角，想把奶奶的委屈輕輕撫平。然後貼在奶奶耳邊，小曼小聲說，奶奶，對不起。如果有來生，我一定做你的孫子，長得高大強壯，頂門立戶。
小曼看到，奶奶的唇平緩下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