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面對《紅樓夢》英譯本,每一位讀者都有批評的權利。但是,批評至少要建立在閱讀的基礎上,先把書細讀過一遍再說。
《莎士比亞眼裡的林黛玉》封面(圖片來自網絡)
網絡至今流傳的《林黛玉,一個放蕩的女人?》一文,題目驚世駭俗,內容更不乏令人瞠目之處。文中寫道:「放蕩的女人」是黛玉早期英文譯名Black Jade的引申義,而楊憲益將襲人譯為「Hsi-jen,(assails men)」,成了「襲擊男人」的形象……
據查,此文摘自《莎士比亞眼裡的林黛玉》一書,作者裴鈺。《文史博覽》曾摘引該書,題目是:「英譯本《紅樓夢》,林黛玉成蕩婦」;某網站讀書頻道至今還存有專版,大字標題是「紅樓夢海外遭惡搞」;該書作者還在該網站開設了網絡大講堂,大談海內外英譯《紅樓夢》對原著文化內涵造成的破壞;人民網、新華網等重要門戶網站也都作了轉載……
英譯本《紅樓夢》真有如此「惡搞」?
《莎士比亞眼裡的林黛玉》(以下簡稱「《莎》著」)一書,2008年由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出版社出版,作者裴鈺。該書涉及多處英譯文本,卻只有極少數說明了源自哪個譯本,而譯本的題名、版本、出版時間、出版公司等關鍵信息,均告闕如。尤其令人驚訝的是,書中多處論述與事實不符,其中對於黛玉、襲人等譯名的評價,以及所謂「第一個英文譯本」、「第一個英文全譯本」等論斷,更是與學術界相關資料相左。涉及名著名譯,社會影響又大,不可不究。本文先將書中相關文字列出,再與其他資料對照,權作「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
黛玉,成了放蕩的女人?
先從最驚人的「蕩婦」一詞說起。書中言及此譯名的內容不止一處,首次出現,是書中「讓外國人發暈的《紅樓夢》人名」一文,涉及黛玉的內容出自第十九頁「黛玉,成了放蕩的女人?」一節,原文如下:
在早期英文版本中,黛玉被翻譯成Black Jade,也就是「黑色的玉」。從中文字面純粹的意義上來講,黛玉,也有黑色的玉之意,儘管這多少有些望文生義,不過,也算勉強過得去。可是,問題出在英文本身。Jade的引申義,有兩個,一個是loose woman,有「放蕩的女人」之意;另一個是horse,馬,Black Jade的引申義就是aloose woman of darkskin,或者black horse,這兩個含義與《紅樓夢》裡的黛玉,真是差得太遠!
作者言之鑿鑿,稱早期譯者將「黛玉」直譯成black jade(黑色玉石),這個譯名在英文中有「蕩婦」的引申義,故而對黛玉的藝術形象造成了令人痛心疾首的破壞。首先,作為嚴肅的學術探討,作者竟未指出這個譯名是哪位譯者在何年何地出版的哪一種譯本裡出現的;其次,作者引以為據的是jade一詞的引申義,並未言及這個單詞的英文本義及通用意義,更不要說Jade的某種引申義與譯名BlackJade之間是否存在必然的關聯;再次,所謂引申義,出處何在?是詞典,百科,還是西方名著中有直接以black jade命名的壞女人形象,令人聯想呢?我們不得而知。
筆者查閱了國圖連結的在線大不列顛百科全書(Encyclopedia Britannica Online),其中並無black jade的詞條;檢索jade,共三條記錄,一條是地名,與此處探討無關;另一條是jade(玉),詳細介紹了「玉」作為一種珍貴礦石的概況,包括基本分為硬玉、軟玉兩大類,各自的產地及特點,玉石在中國及歐亞各國的雕刻、流通及使用情形;還有一條就是Chinese jade(中國玉),專門介紹了中國玉石的出產、雕刻,上至達官貴族,下至普通民眾對玉石的喜愛,以及玉石在中國文化傳統中與品德相聯的文化內涵,並無一語和「蕩婦」有關。
大不列顛百科如果稍嫌古板,維基百科是內容較為豐富的,開放編輯的方式靈活客觀,頗能體現出大眾閱讀視野中的內容。但英文Wikipedia中也查不到black jade的獨立詞條,倒是英文《紅樓夢》的詞條Dream of the Red Chamber頁面上,「主要人物」部分有對林黛玉的介紹:LinDaiyu:i.e.Lin Tai-yu;Meaning:Blue-blackJade.
這條內容列出了漢語拼音和威妥瑪式拼法的兩種英譯名,以及意譯:青黑色的玉石;並不見《莎》著中所謂的引申義。相應地,以blackjade為關鍵詞在英文網頁中檢索,瀏覽多頁,也看不到與「蕩婦」相關的內容,倒是隨處可見一些對青玉或墨玉的介紹,有些直接連結到墨玉相關的玉雕或首飾頁面。
更進一步,以LinDaiyu或LinTai-yu和black jade的組合為關鍵詞去檢索,所獲內容就比較接近《紅樓夢》了。早在1980年,以研究中國歷史著稱的美國漢學家魏斐德(Frederic Wakeman Jr.)就在主流文化媒體《紐約書評》(NewYork Review of Books)上發表了五千餘字的長文《紅樓天才》(The Genius of the Red Chamber),評介印第安納版霍譯本的前兩卷,其中系統介紹了《紅樓夢》的基本內容、主要人物、作者家世,以及自原著問世至二十世紀後半葉的「紅學」發展流變。其中提及黛玉時,用的是音譯Daiyu,後面括注的意譯正是《莎》著中所批評的BlackJade譯名,文中稱黛玉為「一位任性的、孤芳自賞的、才華橫溢的美人(apetulant,narcissistic,brilliant beauty)」,雖不完全符合原著中的形象,卻也相去不遠。文中還介紹到,釵、黛已經成為中文小說中的人物原型,影響深遠。類似的譯介文章還有不少,無須一一舉例了。
主流媒體之外,再看教學與研究界。英美一些高校網頁的相關內容排在前面,文字也更為貼近文學評介。美國萊斯大學相關頁面上有《紅樓夢》的介紹,主要人物部分提到黛玉,也是列出了兩種音譯,並指出:lit.,「Black Jade」of the Lin family line;Dai-yuis Bao-yu’scousin ...talented,pretty,slender,unhealthy,suspicious and jealous,a yin character,but Bao-yu’s「girlfriend.」
【BlackJade的字面意思是黑色的玉石,她是林家女兒,寶玉的表妹……有才華,漂亮,苗條,不太健康,多疑,愛嫉妒,是陰性的人物,寶玉的「女朋友」。】
紐約大學的相關頁面也是將黛玉作為《紅樓夢》的主要人物之一來介紹,直接將音譯LinDaiyu與意譯BlackJade並列,簡介如下:
JiaBaoyu’syounger first cousin and his primary loveinterest...She is thin,sickly,but beautiful in a way that is unconventional... Fragile emotionally,prone to fits of jealousy,Daiyu is nevertheless an extremely accomplished poet and musician....
【賈寶玉最親近的表妹,也是鍾情的首要對象……瘦,病弱,但是美得超凡脫俗……情感脆弱,容易嫉妒,不過卻是極有才華的詩人、音樂家……】
由此看來,英文視野中的黛玉形象雖然不像在中文裡那樣令人傾心,卻也比較客觀,與原著中的身份、性格、外表、才華基本一致。BlackJade的譯名並未引起令人嫌棄的效應,相反地,已經成了約定俗成、為英文讀者普遍接受的一個意譯了。至於英語世界正式出版的書籍中,將BlackJade作為「黛玉」的意譯,與音譯共同介紹,更是多年來常見的情形。2012年美國現代語言協會出版的專門探討《紅樓夢》教學法的Approaches to Teaching The Story of the Ston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一書中,闢有專門章節介紹原著中的重要人物及英譯中的譯名。其中將寶、黛、釵作為統領全書的主要人物來介紹,並從三人譯名的錯落關聯來揭示他們在書中的關係,正是將Black Jade(Dai-yu黛玉)和Precious Jade(Bao-yu寶玉)、Precious Clasp or Precious Hairpin(Bao-chai寶釵)相併列的(P21)。從大眾閱讀到學術研究,Black Jade指代的都是原著中那位美麗聰慧、嬌弱痴情、命運多舛的女兒形象,與「蕩婦」無關。《莎》著的判斷與批評,是與事實不符的。
另外提一句,百科之外,筆者還查閱了牛津、劍橋、韋氏和FreeDictionary等使用率較高的在線詞典,均不見blackjade的詞條。而單獨查找jade,所獲結果有兩種情況。以牛津詞典的解釋為例:一是首要義項「玉石」:
Ahard,typically green stone used for ornaments and implements and consisting of the minarals jade it eorhephrite.
【一種質地堅硬,多為綠色的石頭,用作裝飾和器具,分硬玉(翡翠)和軟玉(橄欖石)】
二是標明archaic(古舊,過時)的兩種義項:
A bad-temperedor disreputable woman.
【壞脾氣的或名聲不佳的女人】
An old orworn-outhorse.
【老馬,駑馬】
從詞源來說,第二個義項的兩個涵義見於中世紀晚期英文,來源未知,也早已不用。第一個義項的涵義是通用的,而且傳承有自:從十六世紀晚期出現,來自法語的lejade(earlierl』ejade),以及西班牙語的piedra deijada『 stone of the flank』,(i.e.stone for colic,whichitwasbelievedtocure.)
Jade一詞通行的義項正是可用為裝飾的美玉,而這個義項的詞源涵義中恰好又有「可以療愈」的意思,與《紅樓夢》中寶玉所佩那塊美玉「一除邪祟,二療冤疾,三知禍福」的奇效不謀而合。英譯中以PreciousJade來譯「寶玉」,BlackJade譯「黛玉」,有何不可呢?《莎》著中對jade一詞在各大詞典中的主要義項和百科中的解釋置之不理,拿一個古舊的引申義來攀扯「黛玉」的英譯,實在令人費解,而且與英文視野中黛玉的真實面貌相去甚遠。這樣的批評實在不能使人信服。
襲人,「襲擊男人」?
黛玉的譯名之外,襲人的譯名是《莎》著吸引眼球的另一點。在「啼笑皆非的英文譯名」一節中,襲人的譯名也是首先評論的對象。書中第十七頁原文如下:
襲人,在英文譯本(楊憲益譯本)中,是這樣翻譯的:Hsi-jen,(assailsmen),「Hsi-jen」是音譯,問題出現在括號裡的注釋,本來譯者是為了給英文讀者解釋這個人名的意思。可是,解釋卻大大錯了,assailsmen是「襲擊男人」的意思。這就完全曲解了「襲人」這個詞的本義,襲人之名是取自「花氣襲人知晝暖」這句詩,而不是襲擊男人的意思。
首先需要指出的是,楊譯本由楊憲益、戴乃迭合譯。其次,《莎》著對楊譯中襲人譯名的指責也不符合事實。
《莎》著認為,霍譯雖有不足之處,但是將襲人譯為Aroma(芳香)、平兒譯成Patience(忍耐),都是符合人物形象「最根本的性格本質」的佳譯。襲人和平兒在原著中的「性格本質」是否能簡單化地概括為「芳香」和「忍耐」,暫且不論;問題在於,《紅樓夢》原著中主要人名的翻譯,楊譯與霍譯採取的是同樣的辦法,都是音譯;而僕傭階層的名字,霍譯中是意譯,楊譯中襲人、鴛鴦、平兒等作為重要人物出現的丫鬟,名字也是音譯,並未出現過「Hsi-jen,(assails men)」的字樣。楊譯原文中無此,《莎》著中卻引以為據,來批評楊譯將襲人處理成「襲擊男人」,未免無中生有了。
翻閱楊譯,可以看到英文版「襲人」的真實面貌。先從楊譯中襲人的出場說起,1978年出版的第一卷第五十至五十一頁有這樣兩段話:
Hsi-jen,whose original name was Chen-chu,had been one of the Lady Dowager’smaids.The old lady sodotedon her grandson that she wanted to make sure he was well looked after and for this reason she gave him her favourite,Hsijen,agood,conscientious girl.Paoyu knew that her surname was Hua and remembered a line of poetry whichran,「the fragrance of flowers assails men.」Soheasked his grandmother’spermission to change her name toHsi-jen.
Hsi-jen’sstrong point was devotion.Looking after the Lady Dowager she thought of no one but the LadyDowager,and after being assigned to Pao-yu she thought only of Pao-yu....
楊譯的第一底本是影印的有正本,此處及下一處內容,有正本的文字質量也比主要參校本庚辰本更佳。這幾處英文都是對有正本內容的忠實翻譯:
【原來這襲人亦是賈母之婢,本名珍珠。賈母因溺愛寶玉,生恐寶玉之婢無竭力盡忠之心,素喜襲人心地純良,肯盡職任,遂與了寶玉。寶玉因知她本姓花,又曾見舊人詩句上有花氣襲人之句,遂回明賈母,即更名為襲人。
這襲人亦有些痴處。伏侍賈母時,心中眼中只有一個賈母,今與了寶玉時,心中眼中只有一個寶玉……】
英文第五十一頁有腳註,註明Hua意思是Flower(花),Hsi-jen的字面意思是assailsmen(襲人)。文中對襲人描述得很清楚,原為賈母身邊一個得力的丫頭,賈母認為她「心地純良,肯盡職任」,才指派給寶玉,讓她去「竭力盡忠」。此處的形象是正面的,並無貶義;此外,譯文中交待得明明白白:寶玉給她改名,是由她本姓「花」而聯想起那句舊詩之故。後文對此又有進一步說明,楊譯也忠實貼切地傳達了原著的意義。第二十三回中有一段賈政因「襲人」之名訓導寶玉的內容,特意讓賈政為此動氣:
But this shows that instead of studying properly Pao-yu givesall his time to romantic trash.
【只是可見寶玉不務正,專在這些濃詩豔詞作功夫。】
賈政所謂的「濃詩豔詞」,指的是不入科舉之道,偏重於文學價值的詩詞曲賦,尤其是青春少年喜讀的帶有浪漫色彩的詩詞。楊譯中以romantic一詞,已將此意傳達得非常充分。結合上下文來看,楊譯本中「襲人」這個名字的由來及背後隱約可見的情感色彩,都是明白無誤的。《莎》著中引用「花氣襲人」的詩句,卻無視譯文中對襲人之名系因詩而來的交代:assailsmen者,是氤氳的花氣,the fragrance of flowers,絕非襲人其人;同時不顧英文men可泛指廣義的「人」的常識,硬要將它曲解成「男人」之意,這是說不過去的。
霍譯,「第一個英文全譯本」?
就文學閱讀與研究的角度而言,人物譯名的得失不能脫離具體語境來評判。Black Jade也好,assailsmen也罷,詞語本身的內涵原非《莎》著中所言之不堪,放在上下文中,人物形象就更不至於引起那樣大的誤會了。對照種種文本可見,所謂紅樓人物「海外遭惡搞」,並非事實。楊譯也好,霍譯也罷,乃至早期的英譯,直至當今英文世界中的閱讀與研究,對於《紅樓夢》文化內涵的領會與傳達,不可謂沒有誤讀,但基本上是忠實的。「惡搞」之說,不能成立。
除了從黛玉到襲人,《莎》著引起關注最多的兩點內容,與《紅樓夢》英譯的實際情形相悖,再看書中其他一些評述,也頗有令人不能同意之處。譬如書中對「霍克斯」及霍譯本的介紹,一方面將霍譯本的譯者封為「林黛玉的藍顏知己」,另一方面卻連基本事實都未釐清。英國漢學家DavidHawkes中文名字是「霍克思」,他生前的友人宋淇(林以亮)曾有專著《西遊記——細評新英譯》(聯經,1980),集中探討霍譯本第一卷的得失,書中出現他的名字,正是「霍克思」字樣。國內學術界早年對此不甚關注,「霍克思」、「霍克斯」並提,但也極少見到像《莎》著中那樣錯訛成「霍克爾」的。至於該書中多次提到霍譯本是「1973年出版的」「第一個英文全譯本」,就更不準確了。
迄今為止,《紅樓夢》有三種英文全譯本。最早完成的一種譯名為The Red Chamber Dream,譯者是彭壽(B.S.Bonsall,又譯邦斯爾)神父;該譯本完成於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從未公開出版,影響也有限,後打字稿收藏於香港大學,2004年發布在線電子版,可供閱讀。公開出版的第一個英文全譯本是楊譯本,譯名為AD ream of Red Mansions,譯者楊憲益、戴乃迭從頭至尾合作完成了百二十回翻譯,分三卷由北京的外文出版社出版,第一卷、第二卷在1978年出版,第三卷出版於1980年。霍克思與學生、半子閔福德(JohnMinford)各自獨立翻譯了前八十回(譯本第一至三卷)和後四十回(譯本第四、第五卷),合為五卷,由英國企鵝公司(Penguin House)出平裝版,譯名為The Story of the Stone,首卷出版於1973年,末卷出版於1986年。企鵝平裝出版之後,美國印第安納大學出版社於1979至1987年又為霍譯陸續出版了精裝版。
多年來,楊譯與霍譯並提,海內外學術界也常以這兩種譯本互為對照,評判優劣。論者立場、觀點或有不同,參差多元,乃是學術批評的常態;然而像《莎》著這樣罔顧文本事實、斷章取義的評判,實屬少見。除了對於黛玉、襲人等譯名的評判令人瞠目之外,書中多次提到《紅樓夢》英譯的發端,也與事實相牴牾。此處仍以「讓外國人發暈的《紅樓夢》人名」一文中的敘述為例,第十五頁有這樣一段文字:
早在1830年,《紅樓夢》就有了第一個英文譯本,當時,英國皇家學會會員JohnDavis翻譯了《紅樓夢》第三回的片段,這是世界上第一個英文節譯本。《紅樓夢》的海外傳播也從此拉開了序幕。
片段的翻譯,嚴格而言,只可稱「摘譯」,而不能稱為「節譯本」或「譯本」;《莎》著也沒有給出該摘譯的具體內容及出處;事實上,德庇時(JohnDavis)的這一翻譯只是原著第三回中的一首詩,載於題為《漢文詩解》(On the Poetry of the Chinese)的六十七頁長文中,發表於當年的《皇家亞洲學會會報》。另外,《紅樓夢》在英文中的首譯也並非1830年。從迄今發現的材料可知,《紅樓夢》的英譯始於1812年,來華的英國傳教士馬禮遜(Robert Morrison)摘譯出《紅樓夢》第四回的內容,附於一封書信之後,不過該信並未發表,這段摘譯也無人得見。1816年,馬禮遜編纂的中文課本《中文對話與單句》在澳門出版,其中選譯《紅樓夢》第三十一回的部分內容,由此開始了這部小說在英文世界中的傳播。此後多年間,英國漢學家德庇時、羅伯聃、包臘、翟理斯等陸續有節譯內容發表或出版。十九世紀末,英國駐華領事喬利(H.Bencraft Joly)出版兩卷本的《紅樓夢》節譯本(1892-1893),內容為前五十六回。喬利計劃翻譯全書,但未完成即病逝,他的譯本才是獨立出版的第一個《紅樓夢》英文節譯本。
早期譯者的譯介在西方並未引起較大影響,直到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末,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中文教授王際真的《紅樓夢》節譯本出版,正文前有英國著名漢學家、翻譯家阿瑟·韋利(Arthur Waley)所作的一篇序言,這部小說在英文世界中才逐漸為人熟知。到了二十世紀中期,1958年,麥克休姐妹出版了一部582頁的《紅樓夢》節譯本,系由庫恩1928年的德文節譯本轉譯。同年,王際真也修訂了第一版節譯本,增補了近一倍的內容,重新出版。此後多年間,雖然楊譯與霍譯兩部全譯本相繼出現,但迄今為止,最為人熟知的《紅樓夢》英譯名,仍是王際真節譯的The Dream of Red Chamber。大不列顛百科中《紅樓夢》的詞條,英文題名也是王際真的這一譯名。
需要著重指出的是,《莎》著中極力批評的黛玉譯名BlackJade,正是王際真的譯法。這個譯名為英文讀者廣為接受,並未誤導黛玉在英文文本中的形象,這也是一點明證。《莎》著作者若讀過王譯本,不難發現,從正文前原著主要人物的譜系圖表,到回目標題及內文,也是音譯Tai-yu與意譯BlackJade均有的,不止意譯一種。阿瑟·韋利將《紅樓夢》中男女主角的愛情故事比諸羅密歐與朱麗葉,也讚許了王際真的譯文及改編:
The translation is singularly accurate,and the work of adaptation skillfully performed.
【翻譯極為貼切,改編工作也處理得非常巧妙。】
綜覽以上種種可見,王際真節譯本語言生動暢達,黛玉的形象也與原著中基本相符,為《紅樓夢》在英文世界中的傳播打下了良好的基礎。《莎》著中「蕩婦」之談,近乎污衊。
此外,《莎》著中談到,BlackJade的譯名在英文中有「蕩婦」之意,但並未說明此論的出處。筆者瀏覽網頁資料時,在鳳凰網等媒體網站上發現,該書作者稱,「世界漢學大師、紅學大師吳世昌,對蕩婦版紅樓夢提出了尖銳的批評,認為『甚為不妥』」;但也並未提及吳先生言談出自何處。筆者查閱「吳世昌全集」,在第八卷《紅樓夢探源外編》(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一書中找到「《紅樓夢》的西文譯本和論文」一文,其中確有相關內容。然而,該文撰寫於1961年,中外交流的歷史背景和英語詞彙的許多涵義迄今已幾經變遷。即便是放在當年來看,吳先生文中以少數英文文獻為據,對王際真節譯本的批評也偏於苛刻;而對於《紅樓夢》人名的翻譯,吳先生的觀點與同時代的譯者霍克思、戴乃迭也是不無分歧的。《莎》著不去理會數十年來的語言發展及諸多新出文獻,僅憑半個世紀前的吳先生一說,就斷言黛玉的譯名和早期的《紅樓夢》英譯如何不堪,行文的理念與邏輯都是令人費解的。
《紅樓夢》英文全譯本,從內容而言,霍譯本傳播更廣,也更為海外教學界接受;然而楊譯本的價值也並非無人關注,近年來,隨著海外漢學的發展,已有越來越多的學人注意到楊譯本獨特的底本價值,認可它的優點所在。前文中提到的「《紅樓夢》教學法」一書中,即有不止一處提及這一點。據筆者多年間搜集的資料而言,海外學人對楊譯本的評價,似較國內更為公允。這也是令人格外感慨的。
面對《紅樓夢》英譯本,每一位讀者都有批評的權利。但是,批評至少要建立在閱讀的基礎上,先把書細讀過一遍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