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20年的最後幾天回看今年的國內音樂市場,只覺得時間過得非常快。從年初演出場所關閉、行業人經歷極度艱難,到線上Live倏興倏淡、演出基本回歸常態,一些東西被改變了。
這份手記將以月為順序,記錄每個月發生的,或讓我印象深刻、或觸動行業的大小事。合在一起,就是這個小小行業裡所有人堅持、探索、復甦的寫真。
一月,新冠疫情爆發。十三月廠牌的老闆盧中強敏銳地預見到今年會不大好過。大年初四他去門口的小公園跑步,碰到一個拾荒老太太,給了她口罩。盧中強在路邊嚎啕大哭,回來48小時沒睡著覺。
盧中強知道新冠肺炎對線下音樂生意意味著什麼——今年上半年他手裡的所有音樂演出項目泡湯,包括武漢的江城民謠音樂節、蘇州梨花節音樂季、青島新樂府音樂節等等,「預計損失1200多萬的流水,30%的毛利就是400萬。」
他做了一件事——請合作過的海外藝術家,以及唱《漢陽門花園》的馮翔合作錄製了一首抗疫歌曲《在路上》。當時的情況是:海外藝術家們紛紛向他表達關切,根本沒想過幾個月後疫情將蔓延全球,並遷延至今。
當時盧中強和同事天天電話會議開到頭痛,研究線上演唱會。線上Live不是新事物,幾年前就翻湧過一浪。2016年王菲的「幻樂一場」演唱會同步166個國家,直播期間總觀看人數超過2000萬。上世紀九十年代,海外音樂人就開始嘗試直播現場。最早吃螃蟹的據說是一支叫Severe Tire Damage的樂隊,時間是1993年。
當年和這次的差別是,從前完全由網際網路資本驅動,現在變成用戶和音樂人自發的需求。集體隔離中,線上消費前景看好。此消彼長中,就算直播的盈利模式仍未探明,大家仍決定一窩蜂搏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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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疫歌曲《在路上》最先做出反應的是業內龍頭老大「摩登天空」。2月4-8日,「宅草莓不是音樂節」在B站開播,70組音樂人登場,累計觀看人次超過100萬人,單日最高在線人數達49萬,數據非常漂亮。「宅草莓」從屬性上講是直播和錄播的結合,包括臥室音樂現場/音樂人宅家分享+往年草莓音樂節演出現場兩部分。演出完畢後,現場經剪輯上傳至B站成為up主的永久內容,相當於把音樂現場製成Live唱片。2月6日開始,赤瞳音樂邀請8組會玩的音樂人在B站開了直播,輸出粉絲點唱,直播倒立、雲擼貓、在線漫畫創作等趣味性的直播內容。
上海世界音樂季3月5-8日在B站做了一系列線上音樂會,內容來源為歷年音樂節的演出現場錄影。直播的效果出乎意料,直播間的最高人氣值接近6萬。
3月14晚,音樂人小河的「尋謠計劃」線上音樂會在快手開播,龔琳娜、老狼、莫西子詩、劉堃、陸晨、鍾立風等音樂人在各自的空間接力演唱古老童謠,實時在線觀看人數超過150萬。2018年開始的「尋謠計劃」包括尋找童謠、重新創作、現場音樂會、周邊開發等完整鏈條,往常在每座尋謠的城市都會舉辦數場現場音樂會,參與人數不超過50人。在快手,觀看人數呈幾何級數炸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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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謠計劃」線上音樂會我看的第一場國內線上Live是2月29日晚,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和摩登天空旗下BADHEAD廠牌聯手快手策劃的線上音樂會「良樂」。「良樂」是UCCA因疫情停滯的展覽和表演項目《園音》的一部分,本來有一個近乎夢幻的實體空間——北京合藝術空間的蘇式園林,比鄰故宮,水上戲臺,計劃邀請39位音樂人來此登臺。疫情後,觀眾從園林中消失了。稀少的中國實驗/即興音樂現場卻在快手上直播,間以戴紅帽子、濾鏡誇張的主持人出場,連接音樂人們的直、錄播現場。在當時,跟隨考究的鏡頭深入音樂人的私人空間還是新鮮體驗。坂本龍一的工作室堆滿可供細細觀看的物什;龐寬和彭磊在多媒體藝術家馮夢波家裡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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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本龍一三月,Blue Note開始嘗試跨國直播。3月14日上午,紐約Blue Note總店連線,爵士小號手Christian Scott aTunde Adjuah的現場在優酷免費同步播放,昂貴而遙遠的現場成為現實。Blue Note的三場跨國直播收看人數破五萬,最高時有近2000人同時觀看,相當於10個Blue Note紐約,或4家Blue Note北京的落座體量。三場直播平均33%的互動率和人均10分鐘的觀看時間,超過了其他同類直播的平均。但很快,疫情在美國爆發。劇組停工,電影延期,包括百老匯、林肯爵士中心在內的所有超過500人以上演出場所均臨時關閉。三百個座位的紐約Blue Note在這種情況下還堅持了一段時間,並付出高昂成本。
Blue Note中美兩方團隊隔著時差花了130小時以上做技術溝通和測試,報批的過程、藝人的版權授得等準備工作也花費了巨大的精力。後來紐約市長Bill De Blasio終於宣布在市內關閉酒吧、餐廳和學校,直播被叫停。但無論前景如何,跨國小眾高端演出場所的直播都是前所未有的。它應時而生,效果很棒,雖中途受阻,或許未來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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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 Note跨國直播美國當地時間4月18日晚,6+2小時的《同一個世界:團結在家》線上特別慈善音樂會開唱。北京時間4月19日凌晨3:16,老狼發了一條朋友圈:「不如大家各自來一段放上來,come together。」凌晨3:42,他發了第一條視頻,彈唱《虎口脫險》。到下午三點多,第五十位參與者劉耗吹了一段小笛子。、在24小時之內,老狼在朋友圈發布了近150段音樂人的15秒視頻。最後一條是淺吟的《獨上西樓》,茶葉躺在玻璃杯底,桌上疊著兩本書,一本《烏合之眾》,一本安東尼·多爾(Anthony Doerr)的《All The Light We Cannot See》。
這是一次完全的即興之作,沒有慈善的目的,無組織,更無商業介入。唱歌的人們自由自在,雙刀剁菜作節奏,開幾句說唱,擦缽低吟,操合成器;抱吉他的最多,彈鋼琴、貝司,玩各種樂器的都有;有崽的帶崽入鏡,楊嘉松的兒子福仔替爹按品,陶醉閉目。
老狼的朋友圈裡,少年們兩鬢變斑白。偶爾的縫隙出現後,我們發現音樂倒是一直沒有離開這幫人。中國版《同一個世界》成為直播大潮中最自然、自發,最接近音樂本意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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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狼五月初,《相信未來》系列明星義演上線,勾出九零年代華語音樂金曲榜的輪廓。三百多位/組音樂人響應了這次計劃。留下最深印象的是站在汽車轉彎鏡前清唱《天涯歌女》的周迅。王菲還是很王菲,坐在鋼琴前,寬肩、厚發,搖搖晃晃,眼睛明亮。「當時所有人都想辦法去做直播了,好像永遠不會再有線下Live了。」上海音樂圈的「老法師」費強還記得當時的狀況。但隨著國內疫情好轉,社會運行漸復常態,現場音樂會慢慢地又回來了,「現場開了以後,談到一半的線上Live版權突然沒人繼續對接了。大家又全部跑去弄線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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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菲和常石磊四月底,疫情後一直在做直播的小型Live House育音堂首先開始嘗試限制人數的拼盤演出。然後ModernSky Lab、MAO Livehouse、萬代南夢宮等陸續開啟線下Live。上海indie音樂現場復甦。五月底的時候,我做了一份疫情中音樂人生存狀況調查,問了10位國內音樂人——丁薇、海青、李星、小河、陸晨、莫西子詩、張尕慫、陳偉嘉、仁科(「五條人」樂隊)、梁藝(「秘密行動」樂隊)、張宇飛(「假假條」樂隊),了解他們的生活和創作情況。
每個人都不一樣。有穩定工作和其它收入來源的,暫時只損失了現場演出部分的收入。正在經營自己的廠牌的,狀況慘澹。原本收入基本來自演出的,面臨零收入的景況。其中一位音樂人告訴我,身邊真有全職音樂人去做外賣騎手餬口。
危機暴露行業的不健康之處,音樂人長期得不到版權收入,收入主要依靠現場。「為什麼要破圈?因為這個圈不健康啊。」危機提供的機遇看似轟轟烈烈——直播、帶貨,全民參與,熱情高漲。它是自救的稻草,形式有趣的新嘗試,也暗含資本炒作工具的屬性。不是所有音樂人都願意對著手機演出,做不到對著彈幕給出即時反饋。但時風所至,所有人都對此有過思考和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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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尕慫六月,音樂人小河「尋謠計劃」上海站的第一場放在雍福會。庭院中央一棵枝葉開張的老廣玉蘭樹下,六十來個人團團圍坐,由兩老人教我們唱童謠,蚊子、溽暑和零星細雨陪伴。廣玉蘭的花期接近尾聲,厚實的花瓣忽而倏倏落下,打在拉小提琴的漂亮姑娘頭上。四月下旬開始,隨著上海疫情形勢緩解,尋謠團隊開始走訪上海及周邊的村鎮。一個多月的時間裡,在「尋謠駐滬大使」陸晨和其他當地友人的幫助下,他們去了上海的12個區,25個公園,還有周邊的7個鎮、15個村,得到有將近116份一手資料。經挑選,得到十多首滬地童謠以待備選。
童謠消弭時間鴻溝,傳遞人所共通的經驗——老人在吃了很多很多苦之後,想起死去已久的雙親長輩,聞到故鄉的味道,自己亦奇怪人生竟也有過無憂無慮的階段。唱了三小時歌之後,天沉沉快要兜不住雨水。散場後,樂手們一句話不說,琴弦輕撥,開始即興。一期一會,不可能重來第二次的瞬間,重又喚起現場音樂的意義。
(點擊閱讀《小河:尋找童謠,讓我們接近那麼多「天真」人》《上海尋謠,一期一會》)
「尋謠計劃」上海站第一回現場「六月底、七月開始,有點名氣的國內樂隊出來演出了。八九月,演出走上正軌。音樂節辦起來了,野孩子、虎嘯春的巡演也到上海來了。」每周的大部分晚上,老費都在上海各個場子看演出。他發現,國外樂隊來不了之後,國內樂隊的機會變多了。「以前出不來(演出)的,現在出來了。以前只能演小場子,現在場地升級了。」代價是,場地方為恢復運轉而改變合作方式,在盈利上做出讓步,「免場租,不要保底,門票分成,經常越做越虧」,大部分場地直到今年年底還未盈利,「為恢復市場做出了犧牲」。但不管怎樣,上海的Live House基本上都活下來了。
7月11日,久未營業的陳奕迅在尖沙咀星光大道和紅磡體育館開了晨昏兩場直播Live。在他之前,許冠傑和郭富城都已做過為同業籌款的直播live。「獅子山下」精神猶存。
(點擊閱讀《陳奕迅Live:歌手的晨昏,掃盡陰霾》)
陳奕迅在尖沙咀八月,《樂隊的夏天》熱播。今年的樂夏影響力不及往年,但依然成功送「五條人」「大波浪」等樂隊上了一級臺階,商演價格、商業價值水漲船高。老費覺得比較可惜的是,「之前花了很長時間快要打通的綜藝-演出渠道又被打破了,以後需要再花力氣重建」。八月,B站首檔大型自製綜藝《說唱新世代》來了。它的江湖氣很弱,庶民感滿滿,強調真人秀屬性,生存遊戲感強烈,非常好看。
《樂夏》和《說唱》交叉看,就像觀看一個人的年輕和中年時代。《樂夏》的成人世界和《說唱》的愣頭青江湖之間並不遙遠。從頭腦新鮮、沒有歷史的誰都不是,到被成功、失敗、過去、人情塑造成的「新」人,中間走過幾步,都在秀裡。
(點擊閱讀《你和五條人的幽默在一個頻道上嗎?》《<樂夏>三板斧》《<樂夏>改編賽》《<說唱新世代>的灰色廠房裡,裝著一個復刻的三俗人生》《滾星會被「黑怕」們秒掉嗎?》)
五條人十月看了幾個現場,小河在1862 Live的最好看。臺上只有他一個人,一把中阮,一組合成器,兩位VJ配合。呈現的總體超越模塊的疊加,形成入勝的劇場體驗。換句話說,帶著觀眾渡河的那個人不僅音樂技藝高超,還極懂人心和劇場的藝術。小河唱歌,全情投入。戒酒修行磨掉的不是血性和本能,是磨掉一層硬皮,讓人更直接地做出反應。一首歌有無數變化,你猜不到他的肉嗓會低吼還是嚎叫,像智者還是瘋人,也無法預測有獨立意志的手指會彈撥出哪個短句,像笑臉上掛了一滴淚,臉上一顆過目難忘的硃砂痣。他請在座所有人玩遊戲,於是實驗音樂不再是孤芳自賞的玩意,它成了千人千面的聲音。
(點擊閱讀《石庫門VS四合院》《小河:遊戲的幻境,體驗務必真切入骨》)
小河攝影:陸曄張瑋瑋和上交的演出也好看。10月23日晚他在上海交響音樂廳演出,合作樂手有搖滾三大件加小號及弦樂四重奏兩套編制。那晚有兩種張瑋瑋。一種我們更熟悉,唱蘇聯味的歌,咬合緊密,旋律憂傷,精巧的小樂句環環相扣。一種開闊疏朗,海潮起伏,編織幻境。上交的環境原為原聲樂器而設,他們插了電,電噪時不時滋滋在頭頂流過。聲音發蒙,耳朵有時出戲,想念郭龍的手鼓,恍惚不知身在何處。
演完之後,張瑋瑋決定「閉關」,不接受採訪、講座、約稿、嘉賓演出及非開拓性的音樂合作。
(點擊閱讀《張瑋瑋:可能我的迷惑,也根本不是迷惑》)
張瑋瑋十月份開始,場地方給出的優惠力度沒有那麼大了。老費那麼多演出看下來,「票房好的還是本身就賣座的樂隊,比如舌頭、惘聞、虎嘯春、刺蝟、霓虹花園、法茲、秘密行動、回春丹、野孩子、Mandarin……」他的另一個發現是,拼盤演出的票房並不是1+1等於2那麼簡單。「三四個樂隊的歌迷加在一起,反而沒有一支樂隊開專場來的人那麼多。比如專場可以來七百個人,三四個拼盤只能來三四百人。」十一月,陳奕迅來上海,我給他做了內地第一場面對面專訪。他也大半年沒開工了,因為底子厚,還不至於餓到。但長期不開工,巡演無限期延遲,缺乏工作中的交流,都讓Eason很悶。採訪開頭,他先講了一個很長的故事,關於新歌《是但求其愛》的詞、曲、人如何輾轉相遇,很有人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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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報設計 付敏整個一年,華語音樂的發片都比較黯淡。減少了演出的音樂人們,好像也沒有花很多精力在創作上(至少在錄音室作品層面上)。不過十二月還是出了幾張不錯的唱片。生祥樂隊的《野蓮出莊》以鄉土植物為主題,經過十年醞釀,食物這個最最日常,也最最難寫的題目被鍾永豐拆分出「與流浪、女性、生態……」的種種關係。深厚主題被拆分成短歌,言淺意深,音樂豐美,把城市和鄉村,進步與守舊,都納入食物的圖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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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維維的《3811》是一張標準的概念專輯,十一首歌對應十一位女性的故事。主角跨越古今和階層,有的命運多舛,有的平穩可稱幸福。除了性別,她們沒什麼共同處。但拼在一起所呈現的女性群像,多多少少能撥動心弦。
企劃非常成功,發心非常勇敢,音樂創作水平有待提高。不管怎麼樣,《3811》都會在2020年留下印記。它的開拓進取,勇敢擔當,以及種種不足,都如實反映了歌者的所見所思,以及時代映在她身上的倒影。即使社會意義大於藝術價值,也值得喝彩。
(點擊閱讀《即使社會意義大於藝術價值,也值得喝彩》)
萬能青年旅店十年前抓住過時代脈搏。十年後,現實更多維而難以書寫,他們拿出新作《冀西南林路行》。這次萬青選擇抽身迴避,用拉開距離的方式模仿電影的鳥瞰鏡頭,把山川巨變盡收眼底,希望以此喻內心。
但意象的魔力不再,無論邏輯上、聯想上,還是唱時的明確性、字詞發音本身蘊含的意味,都少了從前的銳利和玄渺。董亞千的音樂倒是比從前更好。編制大幅擴容後聽感豐滿,旋律動機首尾相銜,變形壯大,卻始終簡潔優美。
只是它很難再像十年前的那張同名專輯,成為音樂喜好、成長環境迥異的青年們的共同所好,但仍可算年度華語佳作。
(點擊閱讀《時代的脈搏,萬青至少已抓住過一次》)
《冀西南林路行》今年是充滿挑戰和不定的一年。挑戰和不定有益所有門類的藝術,對行業亦是新鮮刺激。希望明年會更好。(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