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樹林
文/黃靖
大雪節氣過後,北方本土樹的葉子都掉光了,一向喧鬧、活潑的樹林突然安靜了下來。
沒了樹葉的遮蔽,鳥兒們不再把樹林作為理想的歡樂場,散步的人也不願往樹林裡走了,林子裡空蕩蕩的,只剩下枝枝叉叉的樹幹樹枝在寒風中不知所措。風是尖利的,但樹們卻並不見晃動,它們面無表情地讓風從自己身上大片大片的空隙中肆意穿過,不做任何阻攔。有時候,抗爭也許是最傻的做法,「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樹們大概深諳其中的道理。再說,已經用了十個月和風光雨露嬉戲呼應,也該倦了,現在,就任由它們去吧。更何況,在這樣的冬天,風不柔,光不暖,雨為雪,露成霜,實在是沒什麼值得太在意的。
但這時候的樹林是最坦蕩最真實的。每棵樹有多少條樹枝,每條樹枝上生了多少個枝叉;哪裡曾經在成長中受過傷,哪裡早早打了退堂鼓;哪裡被鳥雀青睞,安了一個巢;哪裡犯過麻痺,讓蛀蟲鑽了個洞;誰佔盡優勢,順風順水;誰屢遭磨難 ,結了許多倔強的疤。而這一切,在其它季節是很難看清的,樹總是拿稠密的葉子把它們包裹得嚴嚴實實,展示給人的都是一樣的蓬蓬勃勃。得了好處的不敢說自己得了多少好處,受過排擠的也要一臉無所謂。也是,誰有誰的活法,誰也替代不了誰,讓別人知道也不能增加或減少點什麼,成長就儘管成長好了,又有何益呢?
樹葉掉了,不光樹本身袒露了出來,連樹林後面的村舍、棚屋、燈杆以及信號塔也都袒露了出來。這些,平時也是被形形色色的樹葉掩藏著。不是嗎?當我們走過樹林,往往聽到了鳥鳴蟬噪,卻很少知道這些鳥雀蟬蟲躲在那棵樹上。或者聽到了樹林後面傳來的村支書提醒村民注意各種事項的喇叭聲,卻不清楚村子是在樹林的哪一塊。樹把喧鬧留給它們,讓它們在身邊盡情聒噪,自己一聲也不吭,還要替它們打著掩護。
樹藏著自己的秘密,也藏著別人的秘密,從春天一直藏到秋天。直到秋風收走了落葉,直到冬雪悄然來臨,樹才真正活成了自己本來的樣子。
有時候我會想,樹這一輩子都要藏多少秘密?俗話說「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真正能活到百年的能有幾人?可是百年以上的樹卻有很多,幾百年、上千年的樹也不少。別看它們習慣站在一個地方不聲不響,但它們活得比人久,見的一定比人多。人來人往,人都喜歡選擇樹林作為背景。光天化日之下、月黑風高之時,笑的、哭的,愛的、恨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沉思的、狂躁的……各色人等,各種故事,它們都見過。見得多了,它們都裝在心裡,琢磨琢磨,然後就把它們變成一圈圈年輪藏起來。誰見得越多,年輪就越多,越細,也越密。所謂見多識廣,一棵樹的見識,從年輪上就能看清楚。但這些秘密,無論多久,它們都不會忘記,只是不說出來而已。不信,你撅一根樹枝看看,哪一根樹枝裡不是藏著一圈一圈的年輪?那都是它們藏在心裡的秘密。即使枯了,朽了,年輪都還在,除非被燒成灰漚成肥。試問,有哪個人能把記憶保存這麼久,能把秘密藏這麼?
所以說,樹林真正的秘密都不是被樹葉藏著,而是被藏到了年輪裡。被樹葉藏起來的秘密,等樹葉一落,就都洩露了出來,那些都只能算作是一段經歷。
人都願把自己當作智者,能夠先知先覺最好。其實啊,人不過是一棵會行走的樹而已。人不會像樹一樣習慣在某一個地方紮根,但人也有樹葉,名譽、利益、權勢、地位等等,都是人這棵樹的葉子。人在葉子多的時候往往愛說話,葉子越多,話越多,聲音越大。這點和真正的樹不同,樹葉稠密的樹林也有聲音,但那都不是樹說的,而是鳥啊、蟲啊、蛙啊、人啊說的。樹不說話,葉子再多也不說話;人愛說話,葉子越多越愛說,而且愛說假大空的話。可悲的是,人在說這些話的時候,還總以為自己說的是真話;別人在聽這些話的時候,明明知道他說的不是真話,也要當作是真話。所謂「人窮則反本」,一個人只有把那些多餘的葉子摘掉了,說的話才是真話。就像李斯說的那句「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的話。
這樣說來,樹才是真正的智者。智者不言,作為智者的樹一生見過太多的事,知道一切喧囂都是不真實的,真實的都藏在自己的心裡,在卸去了一切偽裝之後,在抖落掉所有樹葉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