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章不是為了標籤90後,也不定義90後,我們只是描述一個群體所經歷的酸甜苦辣和人生無常,以及他們在人間百態面前所展現的,人類共通的渺小與無助。
今年八月,一篇標題為《現實版「小偷家族」》的新聞引發了熱議:
22歲的流浪漢馬昊和撿來的弟弟,在草堆中相依為命。馬昊為了「養家」和照顧弟弟,瘋狂砸、盜竊共三十餘輛車,最終落網,被判處4年有期徒刑。
9歲的弟弟和他的家,來源《中國青年報》
小偷兄弟的境遇令人心酸,新聞事件背後隱藏的社會問題更為嚴峻:在中國,有2300萬留守兒童,得不到「家」的溫暖,而90後犯罪事件的數量也與日俱增。
早在2010年,中國社科院在法制藍皮書中就指出,90後犯罪率持續上升,規模不斷擴大,已超過青少年犯罪總量的1/4。
騰訊網2006年青少年犯罪論壇新聞版面
粗略地估算一下,十年過去了,當人們在感慨「第一批90後已經出家」的時候,第一批坐牢的90後也差不多該出獄了。
對於他們而言,這不是一個好笑的結論。他們才是真正「被同齡人拋棄」的群體。出獄後,他們努力嘗試融入新生活,但大多時候,現實是不盡人意的。他們被勞動力市場叢林法則拋棄,被主流道德價值觀拋棄,成為了新一代的「城市棄民」。
我們在「出獄人員就業群」中採訪了兩名90後。他們的經歷讓人感到心酸,而我們卻只能感嘆:「也許這就是現實」。
2016年5月21日,吳凱出獄了。
他爸從省城連夜趕回來,騎的摩託車,跑了兩百公裡,一早就蹲在監獄門口等著。見到吳凱的第一句話是,「哦,夥食不錯嘛,長高了?」。
吳凱面無表情,他沒有理解父親的幽默,他也不理解,為什麼他在牢裡關了兩年,長了二十多斤,他爹在外頭的世界,好吃好喝,自由自在,怎麼還瘦成這個樣子了?
6月份,病懨懨的吳凱在家躺了一個月。家裡人給他買了部手機,他沉浸在了電子科技的海洋裡,打了一個月的手遊。
吳凱爸爸計劃送他去考B2(貨車)駕照,然後跟他大伯去跑長途,運豬。吳凱不願意,說他不想「寄人籬下」,跑了。
他記得很清,剛回來那會兒去大伯家做客,嬸嬸待客泡茶,其他客人端的都是家用的搪瓷杯,偏偏特意給他端了一個一次性的紙杯。
「嫌我從牢裡出來,怕不乾淨,得病,怕沾了晦氣唄,我們那邊人都信這個的」。
這件事讓他自尊心大受打擊,所以他從家裡逃了出去,一個人跑去廣州打工,想要靠自己「混出點名堂來」。
但現實不盡如意,吳凱跑了很多工廠,上網投了不少簡歷,但工資高的電子廠都不讓他進,不收有案底人員。
「他們要我開無罪證明,我肯定搞不到嘛,我上百度,問那個律師,為什麼有案底的人不能進廠打工啊?律師回我說,『請您保持好的心態,面對人生』,我他媽心態哪裡不好了?我在牢裡,一天踩2000條牛仔褲,我只想工作,掙錢,養活自己,但他們都不肯給我一個機會。」
功夫不負有心人,吳凱還是在一家小內衣廠找到了工作。每天站在流水線上,給五顏六色、各式各樣的胸罩上扣子,在這樣的工作環境,吳凱並沒有感到一個男人應有的幸福。
每天下了班,就躺在八平米的宿舍床上,舉著手機看修仙小說。
「無聊」是他對生活的標註,他說,「我以前覺得讀書好無聊的,沒想到打工更無聊」。
後來實在受不了車間主任的臉色,吳凱又跑了。
黑中介扣了他1400塊錢的工資,他很生氣,又理論不過對方,打也打不過,就偷了一箱子胸罩跑路了。本來計劃去天橋或者菜市場轉手賣掉,但因為膽小,害羞,不敢賣,放棄了,最後也不知道送給誰,就偷偷放在了垃圾桶邊上。
吳凱認為應該有人會需要它們。
在大東海捕魚的吳凱
2017下半年,吳凱都處於空窗期,窩在網吧,一包煙一碗泡麵,十塊錢能混一天。後來找他爸借錢買回家的車票,他爸罵他「狗改不了吃屎」,「不如回牢裡呆著」,他把電話掛了,打消了回家的念頭。
吳凱覺得莫名其妙:「我又沒有殺人犯法?上網犯法嗎?媽的,活著也有錯啊?」
在吳凱的QQ空間,有他寫的日記。有一篇是這樣的:
「今天在小吃城,看見三個保安打一個要飯的,被打的是個高個子,我看他左眼球充血,被打得挺狠的。我說你都被打傷了,幹嘛不報警?高個兒說,不報警,明天中午我拿刀一個一個地捅,弄死他們!」
也許是對這樣壓抑、糟糕的生活感到厭倦,吳凱逃離了廣州,去了三亞,收破爛為生,還搞了一把液壓鉗,到廢墟的房子裡頭剪銅線和鋼筋,賣錢。他把錢存著,藏在「秘密基地」裡,作跑路費。
偶爾他也會去海邊捕魚,改善生活,25歲的他其實挺孩子氣的,比如他在日記裡記錄自己的日常:
「去大東海捕魚的地方,路過的工地,有幾隻狗很兇,上次差點咬我跑他們的辦公室裡去。靠,回頭搞個高能量雷射筆照它們!」
至此,出獄一年,吳凱終於成大神了。
無業、無產、無理想,這就是25歲的吳凱的生活狀態——我們也一樣,很多年輕人也時常遁入這種茫然的狀態中。
也許是經歷過牢獄生活,他不厭糟糠,對物質生活沒什麼要求:有手機,有WiFi,餓不死,就好。
而通過網絡,他能夠窺探到這個社會的面貌,「有錢人太有錢了,窮人又太窮了,我是沒希望了,因為窮跑出來打工,因為打工又變得很窮,那為什麼要打工呢?」
吳凱的晚飯
我是在「出獄人員就業群」中結識的吳凱。他說,今年不想再浪下去了,他計劃好了,準備去四川隱居。他聽說那裡農村有很多廢棄的空房,「原來住的農村人,都去城裡了,我要去那裡隱居,要自力更生,好好活著,不需要靠任何人」。
我問吳凱是否需要幫助,他拒絕了。他說他存了不少錢,暫時還用不著幫忙。後來聊著聊著,又聊到了之前坐牢的經歷,吳凱回憶說:
「出來(出獄)那天,我印象特別深,一到家就看到一幫人,在門口燒了一個火盆,裡面是炭啊,桃木啊之類的東西,讓我把衣服脫了,從火盆上跨過去,說是去晦氣,我當時就怒了,我身上有屎嗎?上去就把盆子踢了,那幫親戚一個個,拿眼睛瞪我,跟看神經病一樣,我爸衝上來踹我,罵我『沒出息的蠢種』。」
吳凱對此事感到困惑,又有點後悔:
「坐過牢,一輩子真的就這樣了,說是說改過自新,都是自己騙自己,誰又會真正把你當人看呢?我當時從火盆上跨過去就好了,說不定能靈?...那現在可能就...不至於這麼倒黴了吧?」
關於年輕時混社會的經歷,小黑不願意細講,他稱之為「江湖往事」,不提也罷。
只知道他是江西人,92年生的,從小爹媽在外務工,調皮搗蛋,20歲跟街頭混混聚眾鬥毆,差點鬧出人命,被抓進去,關了一年多。
2014年出來了,不想念職校,家裡面拿積蓄,給他買了輛夏利,到汽車站跑黑車。後來網約車席捲二線城市,小黑和他的同行們,就都跑去開滴滴了。
一個出獄的男人,最理想的工作應該就是開黑車了。而在當時,大部分的黑車司機,又都被市場趨勢裹挾,夾泥帶水,進入了網約車行業。
「一開始平臺為了推廣業務,順風車這一塊挺松的,不管你有沒有前科,都能開,還有專門的代辦公司,平臺也是睜一眼閉一隻眼的。」
「後來人家企業做大做強了,就知道給自己洗白了,要規範了,說「不好意思,我們不允許有前科的人當司機」。說實話,如果要求我們去考個什麼證,證明自己是個好人,我立馬就去參加培訓,但是如果因為年輕時候不懂事,打過架,犯過錯,就剝奪了我們正常工作的機會,未免也太殘忍了,這叫職業歧視!」
但小黑的控訴無效。在滴滴整改後,90後小黑也被整改掉了。
他失業了,嚴格來說,不能稱之「失業」,因為他從來沒有過一份正兒八經,被人認可,受人尊敬的工作。
不是他不想好好做人,而是在這個勞動力過剩,打工仔更容易被欺負的年代,社會上給予出獄人員的空間實在少的可憐,為了生計,他們往往又流回了黑產。
小黑常在群裡和「獄友」們分享最新的就業信息,我整理了一下,作為一名當代無業,有犯罪前科的青年,你大概可以從事什麼樣的工作:
1.去夜總會當保安,可以玩手機,很爽的;
2.出國派遣,或者學點鳥語,上豪華遊輪,月入兩萬,但容易被中介和培訓機構騙取1-3萬元的籤證費和學費;
3.(違法)搞網賭,做推廣,建色情群,用小視頻導流,然後在群裡推廣六合彩APP,最後你有可能會出現在戒賭吧;
4.(違法)上菲律賓搞博彩,做性感荷官,在線發牌,年薪十萬起,包吃住包生活用品包機票籤證;也可以在網上買外掛,註冊菠菜(博彩)平臺,開掛對衝套現,吃垮莊家,但莊家基本都會跑路;
5. 賣掉身份證,上三和做日結工,網吧續命,沒錢睡公園,把每天買兩塊錢的福利彩當成人生事業,美滋滋;
有沒有人知道,「東北大姐」是一種怎樣的職業?
在嘗試多次報名「X了麼」送餐員被拒之後,小黑覺得無路可走,消沉了很長時間。
群友挖苦他,「想送外賣的人多了,沒前科都不能保證一定能上呢,有前科的還好意思跟著搶?」。
小黑說,「我懂了,人和人之間的區別,有時候比人和狗還大。我這輩子就幹了那麼一件錯事,出來之後,我是合法公民,沒有偷奸耍滑,也不跟人勾心鬥角,只想重新做人,但總是處處碰壁,活得像一粒路邊的土似的。我想通了,這年頭,老實是傻逼的代名詞,只有坑蒙拐騙才能活下來!」
至此,我們都以為小黑真的「黑化」了。
結果小黑有一天突然又跑回來了。他說他經過半個月的研究,苦思冥想,想到了一個掙錢的方法,那就是去「搗毀傳銷組織」,靈感來源於自己做傳銷的表叔,覺得這幫人「肯定掙了不少黑心錢「。
而他的目標是專門搞死傳銷組織,這樣一來既可以撈錢,還可以懲惡揚善。
群裡不少人表示支持,並指出,要搞就搞南派傳銷,鬥文不鬥武,北派傳銷都是黑社會,刀槍棍棒什麼的,去了指不定吃癟,死的不明不白。
小黑執行力很強,馬上開始在群裡公布詳細的計劃,包括如何打入傳銷組織,混吃混喝,靠食量把對方拖垮,打持久戰.他還給自己的行動寫了一條口號:
「去掠奪吧,沒人能阻擋我們的貪婪,我們將高舉正義的旗幟,借著法律的名義,剝削那些商家、騙子,讓他們無助的顫慄。」
因為害怕他真的去鬧事兒,並且覺得此人「有點走火入魔」了,群主立即解散了該群。
因為沒有事先加上好友,我也沒能再聯繫上小黑,無法知道此事的後續進展。但我們希望小黑能夠看到這篇文章,我們必須負責任地提醒他:
就算是「黑吃黑」,也會涉嫌侵犯財產罪、招搖撞騙罪、詐騙罪等,輕則拘留,重則入獄。
苦海無涯,回頭是岸,希望你能夠繼續做一名遵紀守法的公民,也希望我們,和這個社會能夠給小黑一次重新做人的機會。
一次就好。
最後,因為實在幫不上什麼忙,我們只能照例送出「真好」的祝福了,我們希望:小黑、吳凱,還有無數高牆裡,高牆外,因生活而感到困頓的,漂泊在這個航海時代的年輕人們,最終都能開雲見霧,找到屬於自己的理想生活吧。
更 多 原 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