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張正隆 李佔恆/攝
【簡介】張正隆,1947年生於遼寧本溪縣草河口鎮,中國人民解放軍作家,中共黨員,現居大連。1972年開始發表作品,1989年出版《雪白血紅》,2008年出版《槍桿子1949》,2011年其20年心血之作《雪冷血熱》出版。
【先鋒語錄】
★我是個軍人,在戰場上我可以為國家獻身,搞對象時候我可以為媳婦獻身。有些事情需要你為它獻出一切,你就得幹。
★直到現在,總有人想掩蓋一些東西,時間越久,歷史上蒙蔽的灰塵越多。
★87年中國已經有保險公司了,我就說有沒有政治意識的保險啊,要是有我第一個入保。
大多數人不會第一眼便認出這就是張正隆。
他看上去實在太普通了,絕不是那種在人群中一下子就會看到的角色。然而細細審視那雙眼睛,其中蘊含的深沉與苦痛會令你驚訝不已,你忍不住想要知道:他所背負的,到底是怎樣艱困的寫作?而又是怎樣的歷史之痛,正時時刻刻壓在他的背上,潛伏在他的心裡?
與大多數64歲的老人相比,他看上去更疲憊一些——長期的寫作正在極大地消耗著他的健康和心神。他上街必須有老伴扶著,因為老想稿子不看路總會摔倒。眾人笑鬧的房間裡,他有些格格不入,即使在笑,也顯得心事重重……他就是沒有辦法放下家裡飯桌上那一沓已經翻開的、正等待他去填寫的空白,而這個世界上,還有哪個作家的寫作,能像他這般深入骨髓?
我就信真實
張正隆當了35年兵。本來是在一個縣政府的報告組裡工作,專門寫報告。有個解放軍幹部看見了,說這小孩寫東西挺好,當個兵吧。
到了部隊還是搞寫作,後來成了專職作家。寫東西是組織安排的活兒。組織說,你寫個報告文學,就講咱東北的解放戰爭史,寫透明點。張正隆說「好」,就寫了一本《雪白血紅》。那是1989年。結果組織上又說,你這個寫的方向不對,怎麼美化國民黨啊——這本曾為他帶來前所未有聲望的書,也令他自此沉寂多年。
此後20年,張正隆利用業餘時間自費採訪,除了《槍桿子1949》(簡稱《槍桿子》)等少數作品外,他把所有的心力都花在了新作《雪冷血熱》上。這是一本不忍卒讀的書,它是多年來第一部如此全面、系統書寫東北抗聯的著作。70多年前,發生在中國東北百姓身上的那些事,慘烈,英勇,江山熱血,悲情無盡。
《國際先驅導報》:抗聯這段歷史還要寫下去嗎?
張正隆:還得寫。要是有勁兒還想寫。
Q:老兵們的交往還多嗎?
A:這個才是沒辦法……春節我給他們挨個打電話,一說就是「沒有了」。我說曹叔叔好啊,給你們拜年了,我是小張,總去你們家那個。「老曹走啦。」我說什麼時候回來,我以為散步去了一會回來,聽那個聲音馬上就不是聲兒了,「走啦!」哎呀,走了。這種事兒太多了。你說我要是早個十年,這書肯定能更充實一點。晚了。89年開始,這已經晚了。我去本溪採訪當年瓦斯大爆炸的事情,人家跟我說剛去世三天,這個老人去世前一直在做這個調查,想找人來寫找不到。我到了,他早三天走了,白紙黑字是留下了,可是嘴裡那些活靈活現的東西都帶走了,沒了,永遠都沒了,一個老人去世,他就把那段歷史帶走了,這段就沒有了。
Q:所以你有緊迫感?
A:所以我就玩命地跑啊跑啊,很多都是我自費地跑啊。我就說,東北抗聯是文學的富礦,你鑽進去,越走越遠越走越遠,你覺得那裡面有十八般武藝,你小子沒能耐,要是有能耐,多大勁兒都能使出來。所以我說,誰也不要耽誤我時間,誰也別來打擾我,我在《槍桿子》的序裡寫,死了以後我就像賓館房間那樣,在墓碑掛上「請勿打擾」,別來騷擾我,我就捨不得這時間。
Q:為什麼要這麼拼命?
A:我是個軍人,在戰場上我可以為國家獻身,搞對象時候我可以為媳婦獻身。有些事情需要你為它獻出一切,你就得幹。如果說經濟效益,這本書不行,但是完不成的話,我閉不上眼睛,死不瞑目,這是使命,是責任感。我是有信仰的,我不輕易出賣我的任何東西。
Q:您信什麼?
A:我就信真實。當年我信很多東西,信毛澤東思想,信馬列主義。以前毛澤東說弄懂馬列主義,我就使勁兒弄啊,後來我發現毛主席都沒把它弄懂,弄懂了他還搞文化大革命嗎?我就有點崩潰,到底怎麼回事?現在是誰說得對我信誰,誰對我就舉誰的手投誰的票。
中國怎麼了
《雪冷血熱》裡面每個事件和人物都有出處,張正隆為此進行了15年的採訪,抗聯活動的東北40個縣,他一個一個地走,一個地方最少待一個月。去當地的黨史研究辦公室裡查閱資料,一進去塵土飛揚,拿近一看,吸一鼻子灰。其實大部分檔案日本人都給燒毀了,資料保存最多最完整的是在美國大學裡。張正隆沒去看過,「我土八路一個,哪去過美國呀」。
十多年間張正隆往返於遼寧、吉林、黑龍江、北京、重慶、廣東。採訪結束後,他又用5年時間,每天伏案15個小時,一字一句地用鋼筆寫文稿,再由女兒代為輸入電腦,連老伴也因此學會了打字。《雪冷血熱》上下兩卷100多萬字概括起來只有10個字、兩個問號——抗聯是什麼?中國怎麼了?
張正隆家的窗外,有一棵梨樹,仰首即見,每天寫作,那棵樹和腳下的小狗一起默默相陪。而張正隆曾指著那棵梨樹說:「那梨樹從開花就有人碰,結果誰也沒吃到好梨。我每天就坐在這裡,憂國憂民吶。」
Q:你所有的作品都在遵循真實這一原則?
A:我哪個也不敢弄假,《雪白血紅》要是有幾處是假,那坐地就完了。當年也就是他們找不出來我作假,50多萬字找不出來,要不從根上就完了。不管寫什麼,我就想著寫到啥程度?徹底寫到我寫完誰也別想寫啦,我就想把它搞明白,成為研究這段歷史的專家,你可能成為不了,但你要努力去做,把這個東西畫個句號。
Q:手稿還都在嗎?
A:都在,除了《雪白血紅》,200頁的大本子,厚厚一摞,後來上頭整個都拿走了,說替我保存,那些草稿少說得200萬字,都沒了。
Q:當時《雪白血紅》被批判,你受得了嗎?
A:突然有種文革做派,太難受了,因為不是那麼回事。也怕呀,但是又不能不寫,好這個啊,別的也不會,就注點意唄,主旋律一點唄,學聰明一點。《雪白血紅》最後出來是50萬字,其實寫的時候基本是原生態的,心裡怎麼想的就流出來了,因為當時的政治生態是解放的,後來轉向,就撞上了。
Q:那本書之後,停了多久?
A:停了幾年吧,後來是92年,建設部(現在的住建部)叫我寫一個中國房地產全景式的報告,我根本不懂,那些專業術語都是中國話可就是不懂啊,可是尋思著讓我寫東西了,這不是解放了嘛,解放了好啊。就高高興興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