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只有一次,穆說,不對。這次只有一次,在羊湖路上。」日期自動攜帶:「2018年5月7日 12:56」。這是我寫的,現在如果說它像卜辭,像刻在龜板上或隨處可見的瑪尼石片上的文字,我也不反對,因為這也是我的感覺。幾乎需要一番類似破案的工作,先看看已知的是什麼,它們會有一定催眠作用,讓我回憶起當時情景。
作者:寧肯(小說家)
作者供圖
羊湖,即西藏羊卓雍湖。穆是Thomas Moran (託馬斯·默然)中文名字穆潤陶,美國漢學家,《天·藏》譯者。託馬斯·默然比我大兩歲,猛看比我老,頭髮白了,但淺色眼睛比我年輕,笑起來像車窗外的湖水。他坐在我旁邊,我前面是拉達,拉達的旁邊是嘉措。嘉措駕車,車行駛在狹長尉藍的羊卓雍湖邊。時間,實際上時間已經沒有意義,對西藏那樣的空間,時間幾乎可以說是不動的,即使動也像轉經筒一樣一成不變。電子屏上幾點幾分就更沒意義,很多時候大體分出季節就可以了。當時間以季節為單位,時間也就像空間一樣廣大,甚至同一,反而更容易意識到生命。拉達是必備的藏族導遊,英語講得非常流利,漢語也沒的說。拉達跟旁邊的司機嘉措講藏語,我和老穆聽上去非常陌生,就像前面的羊湖一樣陌生。當拉達發現老穆也講漢語,便一會英語,一會漢語,加上與嘉措的藏語,簡直流轉得像脫口秀一樣。如果老穆的漢語再溜索一點,那就是兩個人的脫口秀。好在老穆漢語說得簡潔、直接,才留下了上面那段電子屏上甲古文一般的話。
託馬斯·默然 作者供圖
我回憶起來,正是拉達用英文在和託馬斯·默然討論生命,Thomas Moran忽然卜辭般地說:「生命只有一次,不對。這次只有一次。」什麼叫「這次只有一次」?但卜辭裡似乎有這樣的邏輯。Thomas Moran的古漢語比我好,他正經是在北京大學中文系學的。穆潤陶講漢語歷來有古意,我卻一絲都沒有了,這很奇怪。當今哲學問題已歸結為語言問題,西藏的生命觀也幾乎像卜辭一樣古老,物質不滅,生命不滅。生命不止一次,輪迴罔替構成了「這次只有一次」?這是西藏的邏輯,老穆真了不起!沒錯,高原常常是雙重的天,雙重的山,特別在羊卓雍湖這樣的湖邊。我甚至覺得老穆說的「這次」也不只有「一次」,還可細分,無限的分。我的想像又沒邊了,這是我的老毛病。老穆看上去迷幻其實有嚴格的邏輯,甚至太嚴格了才產生了卜辭一樣的迷幻。
我們是兩輛車,一輛是旅行社的車,即Thomas Moran的車,一輛是到了西藏後租的車,上面坐著導演,製片,策劃。製片楊競駕車,導演楊超開著窗子對著羊湖拍攝,策劃孫農在另一邊拍。楊超是第六代導演,前不久其《長江圖》捧得柏林銀熊獎,頗有點貝拉·塔爾風格的風範。兩輛車本來沒關係,因為一部小說拼在了一起。楊超要拍《天·藏》,年初就跟我說想三月去西藏拍外景,Thomas Moran《天·藏》已翻譯得差不多了,想四月到西藏實地看看,有助於他的翻譯定稿。也別三月四月了,五月一塊吧。
一、哲蚌寺、乃窮寺,故地重遊,變與未變
昨天很豐富,哲蚌寺,丹巴,乃窮寺,荒原,飛來石,老穆對這些本來極為陌生的事物一點也不陌生,在翻譯《天·藏》的日日夜夜裡已無數次和這些名字打交道。在哲蚌寺他的樣子難以捉摸,凝重,旁若無人,又像「故地重遊」,凝視夢境。在明亮又幽深的臺階上,在小院門前,在他完全不知的情況下我拍了他若干照片和視頻,好像我是導演,楊超不是,但我認為我拍得非常棒,在白黑紅三色的寺院中,老穆一身黑衣,黑圓帽,圓帽兩邊露著白髮,他一手持小型的筆記本電腦,一手指點著矮牆下面的什麼,面孔與巖石吻合,深邃的有點微皺的眼神同手指的方向一致,既是鏡頭中的大師,也是鏡頭之外的的大師。拍出來拿給楊超看,楊超眼鏡後面眼睛一亮說:非常棒!不是我拍得棒,是老穆非常棒,天然的棒。用孫小寧(看過照片)的話說,老穆和西藏很搭,比我搭。搭,我認為說得非常好。我認為老穆演讓-弗朗索瓦·格維爾——--《天·藏》中哲學家,法蘭西院士,沒問題。唯一的問題只是老穆太帥了,小說中格維爾是個法國小老頭。老穆演小說中的兒子東方佛學的修行者高大的馬丁格更合適。我一邊拿著照片給老穆看,一邊說出我的意見,老穆說,他演他們兩個都行。老穆還說道在北京的首都機場喝咖啡時,就想到自己是書中格維爾了--——小說裡有格維爾喝咖啡的有趣的情節。
在「馬丁格」修行的小院前,我正式給老默了一張照片,因為這是小說最重要的場景:西方懷疑論哲學家的父與作為東方的佛教修行者的兒子的對話就在這裡舉行。老穆在電腦上記著什麼,有時乾脆就坐在臺階上旁若無人敲起字來。
通常我可能在手機上寫點什麼,但不會在電腦上寫,那樣太正式了。但老穆不管這個,隨時席地而坐,像在辦公室一樣。然後我的視頻對準了,景深總是非常棒:上升的臺階,兩側巖石拼貼的牆。人也很棒,很搭,幾乎就是電影。我看到楊超也將老穆拍進去,不知道將來電影《天·藏》會不會真的出現老穆。我認為未來的電影中忽然出現一個像老穆這樣的譯者,或者還有我這個作者,除了情節不吻合一切都吻合。但這是可能的嗎?先鋒電影沒什麼不可能的,何況Thomas Moran又如此天造地設。
哲蚌寺 作者供圖
迷宮般的哲蚌寺,一個大殿又一個大殿,老穆到後來已沒什麼反應,或者說反應都是一樣的。說實話連我差不多都一樣,何況初來的人?在措欽大殿前,我指著兩棵由鐵欄圈著的掛了許多哈達的古柏對老穆說,一點都沒變,三十五年前它們就樣,現在還這樣,我變了,我們不能像樹一樣,特別是這種古柏。老穆深以為然,藍色眼睛中似乎也看到自己的變化。無論在哪兒,我們總是在找跟我們經驗聯繫在一起的東西,在最陌生的地方也是如是。這便是文學、文學要表達的。在大殿裡我們是遊客,在樹前,哪怕再老的樹前,我們是人。
從哲蚌寺出來,走到絳紅色的乃窮寺,一個方形的寧瑪派寺院。這是我三十年前在村裡教書最經常逛的寺,幾乎每天散步都會到此。這裡地形特殊,坐落在丹巴鄉東緣,再往東就沒人家了,左近溝壑縱橫,卵石成堆,那些漫山遍野的卵石它們看上去關係不錯,隨時都可能一鬨而散,是真正有洪荒色彩的荒原。這裡可以想像史前的大地震,餘震似乎至今未消,是個似乎動感十足但又絕對寂靜的地方。這裡必須有個小廟,必須,否則會覺是另一個星球。《天·藏》濃墨重彩寫了這裡,老穆問王摩詰的學生戲雪就是在那片樹林嗎?我說是。維格就是在這裡排隊等著覲見卡諾仁波切嗎?飛來石在哪兒?瞧,就是那塊石頭。遠看類似青蛙的飛來石伏在荒坡上,走近才發現如此巨大,事實上人很難上去。
乃窮寺 作者供圖
老穆佇立良久,仿佛既在小說中又在小說之外。遠處的下方是飄帶般的拉薩河,背後是有著太多窗口的寺院,我當年所在的學校在村邊靠近公路上。這是我的小說世界,Thomas Moran翻譯了很久的世界。三十年前我能想像一個美國人會翻譯所寫的這裡嗎?不要說翻譯,我能寫出這樣一部小說嗎?而老穆顯然也在想像當年我這個二十幾歲的人在這裡教書的情景。同樣,第六代導演楊超,製片楊競也在這裡,這一切都是當初能想到的嗎?我問老穆感覺怎麼樣,老穆說來這兒太必要了,只有到了這兒才能體會作者為什麼這樣用詞,用這個詞,說要不然只能抽象推測,似是而非。就算譯得沒大錯也不能傳神。很多事物都是這樣。
二、瑪吉阿米、昔日師生的重逢
晚上與老穆見到我三十年前的學生,在八廓街,瑪吉阿米。拉薩本地人是不到瑪吉阿米吃飯的,這兒是專給外地人準備的。但我還是選擇了瑪吉阿米,倒不因為倉央嘉措而是莫名地覺得明黃的瑪吉阿米和另一個女性的地方——--明黃的蒼古寺有種說不出的共同的東西。兩者也確實相距不遠,都有深厚的歷史。小說裡寫到蒼古寺,寫到發生在這裡的一段蒼涼的故事。或許在我看來「明黃」即是一種歷史的顔色?
此外,前幾年來西藏見的是教過的高中學生,老穆要來,我想讓老穆見見我三十年未見到當年藏族預備班的學生,他們中有的人寫進了我的小說,更早的進入過我的散文。之所以一直沒見預備班的學生,主要是他們當年太小,雖上了初中,但要補習一年小學的課,我教了他們一年小學的課程。我是班主任,經常家訪,離開西藏後就沓然了。這次來前我給高中學生次珍打電話,問能不能找到丹巴尼瑪?次珍與丹巴尼瑪同為水泥廠的學生。次珍說時間太久了,只能試試。
記憶中的丹巴尼瑪是個健壯、淘氣、虔誠的孩子,常吃不飽飯,節日會圍著哲蚌寺磕長頭。在我的小說中丹巴尼瑪佔了一章,真實度很高。次珍找到了丹巴尼瑪的電話,告我他在公安廳工作,是個司機。我電話打過去,問丹巴尼瑪還知不知道寧老師,問他能不能找到別的預備班同學。去瑪吉阿米前電話中丹巴尼瑪說沒有找到,一個都沒找到。但是當我們一行到了瑪吉阿米三層半露天的餐位一下驚呆了,除了高大的丹巴尼瑪,我還看到另兩位當年預備班的學生達珍和丹增羅央。丹巴尼瑪說,他說沒找到是想給我個驚喜。
確實驚喜。丹增羅央沒想到長那麼高了,達珍過去可是個調皮的學生。丹巴尼瑪這麼壯實竟然不喝酒,印象中他們還是孩子,可他們竟然都四十多歲了,真是讓我恍惚。我特別向Thomas Moran、楊超介紹了丹巴尼瑪,他們都非常熟悉小說中的丹巴尼瑪,如何把兩個丹巴尼瑪合在一起顯然有障礙。障礙是客觀的,不是壞事,相反更增加了某種維度與真實感。我的學生聽說我是小說家,我寫的《天·藏》要拍電影,導演製片就坐在他們對面,小說譯成英文,翻譯家也在,他們又難以置信又歡呼,聽說丹巴尼瑪寫進了小說,於是讓丹巴尼瑪請大家看電影,德吉甚至狠狠地說:包場!人們大笑。有人只喝青稞酒,有人只喝啤酒,Thomas Moran喝了兩種酒,給什麼就喝什麼。
怎麼可能沒有唱歌跳舞呢?德吉和達珍攜手跳起了藏式踢踏舞,據說這種舞過去只在貴族中流行。確實非常優雅又有韻味,好一個達珍,當年那麼調皮(撒謊戲弄我我卻渾然不知是常事)現在有模兒有樣兒。楊超代表漢族同胞唱了一首《紅樓夢》裡的歌,唱完學生們還不幹,要老穆唱。我說老穆是愛爾蘭人,愛爾蘭跳踢踏舞最有名,讓老穆跳踢踏舞怎麼樣?人們起勁鼓掌歡迎。老穆簡潔地說祖父是愛爾蘭人,他現在是美國人,不會跳踢踏舞。「我祖父會跳,可惜他不在了」,典型的愛爾蘭表達方式,超出了卜辭。
不僅因為酒,也因為時間因素太複雜,讓我有些頭暈,直到晚上躺床上仍有什麼東西在旋轉,遂在微博上敲字:「八廓,瑪吉阿米。青裸酒,糌粑,三十年末見的藏族學生,漢學家,導演,製片,小說家,三十四年藏族同事老友巴桑,寫進小說的丹巴尼瑪,跳踢踏舞的達珍,德吉,完全想不到會來的當年最好的學生丹增羅央,如此複雜,多邊,富含大量時間的聚會,如此的穿越,交互,三D,前所未有,從踢踏舞到愛爾蘭。巴桑講藏刀故事,太幽默了,人們大笑!」
老穆也用漢語談了這晚的感受:
「晚上寧肯和他八十年代在西藏所教的五位學生的聚會給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他們有的三十多年沒見過面了,格外高興。對我來說,特別有趣的是認識了活生生的丹巴尼瑪,好像是小說裡面的人物丹巴尼瑪突然立體呈現了,同時呈現真實是真實,小說是小說。這些三十年前的學生讓我有機會了解一點寧肯的真實歷史,我看過寧肯在西藏拍的老照片,看著他和他學生聊過去談現在,我試圖把旁邊的寧肯和老照片上的年輕的寧肯連接起來。師生關係通常本來就容易密切,寧肯和西藏的學生更加特別吧。我當然不大了解這些學生一輩子所經歷過的事情,但是好像他們三十多年師生關係改變了他們每個人的一生。」
老穆漢語的書面表達與口頭表達仿佛兩人,都了得。
三、桑頂寺、靈塔去哪兒了?小說內外的真實與虛幻
帶著哲蚌寺的,瑪吉阿米的,乃窮寺的斑讕記憶,行駛在魔鏡般的羊湖雙重的路上--生命怎麼可能只有一次?也只能是老穆說的「這次只有一次」。當我們在某個觀景點下車,捧起水看到自己,在更深處看到更深的自己,觀湖取影未來據說就在我們手中的水中,掌紋中,儘管我完全不能解碼。我再看老穆又反觀自己,覺得老穆也的確不是一個,至少有兩個老穆。我也一樣。那麼在這個意義上,生命的「這次」我以為也不是「一次」,是多次。豈不聞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關於生命,時間,還是希臘人的解釋更發散。
浪卡子幾乎沒停留,只在車上看了看簡單的丁字街道,因為居然沒找到小說裡維格拉姆與登山教練住的旅店。我信摯旦旦地對老穆和楊超說五年前我來浪卡子還有一排路邊旅店。不過我們的國變化快,幾年以前的東西也未必能找到。便徑直去了桑頂寺。
桑頂寺大名鼎鼎,因為寺院堪布是一位女活佛。女活佛名叫「多吉帕姆」,是藏傳佛教密乘中的「金剛亥母」的化身,「勝樂金剛」的明妃——修無上瑜伽密法的空行母。至今已歷十二世,據說現在的「金剛亥母」女活佛是自治區政協委員。
桑頂寺距浪卡子六十公裡,一直沿湖走,山環水繞,美不勝收,通往桑頂寺的路一直伸向羊湖的一個半島上,半島是一座山,山頂即是紅色的桑頂寺,遠遠的我們就看到了。
《天·藏》的尋找主題是顯而易見的,女主角維格拉姆尋找早年就失蹤了的外祖母維格拉姆,認為外祖母還活著,不定就在哪個寺廟裡。在維格看來桑頂寺有相當的可能性,「維格拉姆到了供奉著一至十一世多吉帕姆的肉身的靈塔殿,靈異與清秀迎面撲來。幾乎傾其所有,將身上的錢布施一空。她從來都沒有這樣衝動過,她早就該來,她們就是她的前世,她的姐妹、母親、外婆……」小說中這樣寫道。然而走完整個結構繁複的桑頂寺我們一行並沒找到靈塔殿。我記得當年寫小說時明明是有的?但你又記得什麼?你早就把現實和小說搞混了。
雖然沒有靈塔殿,楊超還是很興奮,讓策劃孫農做「人物」,把整個寺院的格局細部拍攝了一遍,決定將桑頂寺地作為拍攝地。
或許是因為大殿大同小異,又無法進一步理解,老穆早早來到有迴廊的大殿前面的空場,在迴廊外看羊湖。寺院幾乎伸到湖心,這裡真是太美了。老穆喜歡鳥類,幾乎是鳥類專家,每年他都要帶著望遠鏡到美國一些地方觀鳥。我對鳥沒感覺,我不死心想再找找靈塔殿,趁老穆觀鳥去了寺外的一處院落。還是沒找到靈塔殿,回來時看到老穆和一個小喇嘛親切聊天。這個小喇嘛一進門時我見過,十四五歲,羞澀,臉上的高原紅已變黑,但邊緣仍有白的地方。小喇嘛一身紅氆氌,老穆一身黑,背景是白牆,黑窗。陽光乾淨,強烈,雖背景看不到湖,但天空就是湖,真的沒什麼區別。老穆在跟小喇嘛聊什麼?我拍了照片,接著視頻,畫面感極強,此時此刻我已分不清什麼是紀實什麼是虛構,即使拍視頻,照片。我握著手機貓著腰漸漸走近他們,我聽到Thomas Moran和小喇嘛聊的竟然是我,說我叫寧肯,是小說家,我寫了本小說。我覺得匪夷所思,小喇嘛聽得懂嗎,跟小喇嘛說這幹嗎?但我沒這樣問。我認為老穆是有理由的。
有時存在就是這樣。
回到拉薩,老友嘉措(不是司機嘉措)請我們一行。選的是一家南方風味的餐廳,亞格博(吳雨初)在坐。兩人都是西藏重量人物,吳雨初的傳奇就不用說了,曾在西藏二十七年,後做過北京市委副秘書長、北京出版集團董事長,2012年辭去董事長重返西藏,一手創建犛牛博物館,自己也非正式更名為亞格博(老犛牛之意)。北京「十月文學院」旗下的「十月作家居住地·拉薩」便掛牌在犛牛博物館。老穆此次來西藏便是得到了居住地邀請,作為翻譯家在拉薩駐留。早在1985年我在丹巴鄉教書時在西藏的那曲就認識了亞格博,那時他在那曲當文化局局長,嘉措是文化科科長,兩人也都是詩人。我認識他們三十二年,有詩云「故園三十二年前」。嘉措被稱作「西藏文化的名片」,到西藏要做的三件事之一就是見嘉措。現在他是《西藏人文地理》雜誌主編。
餐後又去了八廓街的念吧,見識拉薩的酒吧文化。結果誰也沒想到Thomas Moran借如廁之機悄悄買了單,亞格博說,你簡直是北京的胡同串子,太懂北京了。老默說以前想買單,買不了,總有人上廁所,人們大笑。
當晚我在手機上寫道:「念吧,八廓街。柚子紅茶,紅棗綠茶,一瓶威示忌,蘇格蘭,12年。爆米花。簡簡單單,各方神仙,熱熱烈烈,在高原這樣的空間總是提示著世界的最高處,雖不同於月亮,但有月亮上的東西。這有點抽象,但每個人都能意識到。又如此的具體:煙,品酒,茶,爆米花,玩笑,段子,與任何酒吧沒有不同。涉及《天·藏》成為一個嚴肅的高潮,楊超舉杯:『一切都源於《天·藏》』,他談到了他的閱讀感受,細節,整體評價,如何震撼。嘉措讓託馬斯·默然談談翻譯體會。默然說這個小說和其他中國人作品不同,美國讀者在很多漢語作品中讀到的是他者,在《天·藏》裡可以讀到自已。
《天藏》封面
四、託馬斯·默然,一個美國人為什麼要譯《天·藏》
Thomas Moran(託馬斯·默然)1981年就隨父親到了北京,1985-1991年分別在北京大學和蘇州大學學漢語、深造、做博士論文研究,康耐爾大學博士。現在是美國蒙特州米德爾伯利大學(Middlebury College 也譯名明德大學)中文系教授,做過系主任,譯過史鐵生、韓少功、駱以軍的小說,散文家葦岸的作品,於中國已有近四十年歷史。
託馬斯· 默然(穆潤陶)住在民宿卓瑪拉宮,雖然比不上布達拉宮,但畢竟有個「拉宮」,還是很西藏。卓瑪拉宮是個明黃色的神秘小院,在周圍白牆黑窗的房子中其明黃一如倉古寺、瑪吉阿米,小院中間是天井,四周是三層帶走廓的傳統藏式碉樓,樓頂天台為休閒酒吧。在天台上可見大昭寺、布達拉宮。第一天來看老穆就到了天台上,他在角落開著筆記本電腦工作,下面就是八廓街。五月九日我和老穆在卓瑪拉宮整整工作了一天,午間回去小憩,下午再次過來。在整個一年的翻譯過程中,老穆攢了一千多個問題,等著和我核對。作為駐留翻譯家這是工作內容之一,自然我也責無旁貸。一千個問題中多數老穆翻譯的是對的,但他是個極其嚴謹認真的人,他要準確、準確、再準確。準確是他的個人風格,就如在我看來「不必要的」追根溯源則是他的另一風格。小說中提到維根斯坦辭去劍橋大學的教職到了奧地利山區一所小學教書,老穆便找來維特根斯傳記讀了。沒必要嘛。提到德希達,老穆又重讀了德希達有關的書。
八月老穆還要來中國,參加中國舉辦的「世界漢學家大會」,大會給他的發言題目是「為什麼要翻譯《天·藏》」,他坐在哲蚌寺石階上大概寫的就是這個。工作閒聊時他透露了寫的東西:「翻譯《天·藏》給我帶來了很多。可以舉三個例子,第一,因為小說的這句話『維根斯坦曾經辭去過英國劍橋大學的哲學教職,來到奧地利南部山區小學教了許多年書』,我就讀了維根斯坦的傳記,接觸了他的一些哲學觀念。第二,因為寧肯曾經說過他『將注釋上升為第二文本』是受美國作家保羅·奧斯特的啟發,所以我就開始讀這位以前沒聽說過美國作家的小說。第三,因為《天·藏》我開始讀西藏歷史和西藏密宗佛教歷史書,也去了西藏。」這是他發言的一部分。
儘管工作了一天,也才對了二百多個問題,突然老穆說累了。
我早就累了,一直不敢說。
轉瞬一個星期過去了,真是「天上方七日,地上已千年」,每一天都太豐富,是內地一成不變的一天沒法比的。我和楊超第二天就要離開西藏,老穆多待一天,要送我們。我們倒是相距不遠,但是走得太早,沒打算讓老穆送。結果第二天一早,一出店門,老穆居然在門口等我們。一般這麼早客氣下就得了。我能說老穆有點戀戀不捨嗎?不能,但他也確實出於認真與內心。我們的車在八廓街章魚般的小巷緩緩前行,兩側都有車,過去很不易,老穆跟著我們,給我們看著路,結果好不容易到路口,要上大街了,一條大鐵鏈子橫在路口把我們驚呆了。時間太早,此路竟然不通行!只能退回,但來時就已不易,幾乎刮蹭,退根本不可能。直到這時我們才發現老穆原來一直跟著我們,這下也一同跟我們著急。
拉薩多警務崗亭,找到最近的崗亭,崗亭的人竟然說開鎖的鑰匙不在他們這兒,在胡同口裡的一家賓館。簡直天方夜譚,路口和賓館有什麼關係?但畢竟是權威說法,於是趕快去了拉日賓館。叫起保安,保安迷迷糊糊,問老闆在哪兒,還是迷迷糊糊……終於,拿到了鑰匙!彼時車已在向後退,我去開鎖,手發抖,老穆幫我抬著沉重的大鐵鏈子,待車過去又幫我鎖上。我和老穆站在胡同口開鎖上鎖的樣子給楊超拍下來,說實話,老穆像個保安。一身制服般的黑衣,深色針織帽子,就算仔細看也是拉薩僱來的洋保安。
老穆實在又可愛。
(原標題:一個美國人在西藏)
來源:北京晚報
編輯:TF03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