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該選擇怎樣的生活?應該遵從個人喜好還是利益優先?無數人為此糾結。
本文作者的老公——一個北大畢業的純正無業游民,卻毫不糾結。在這個日漸失控的世界,任何時候、對誰都不願交出生活自主權的人,或許更明白內心的需要。
推薦給你,靜夜思。
北大畢業後,當一個純正的無業游民
作者 | 陳秋心 來源 | 大家
ID | ipress
01
老公是我認識的第一個活的高考狀元(市級),所以那些「高考狀元畢業後都去了哪兒」的貼一出現,我就會看看手機,再看看他:十多平的出租屋裡,屁股長在了椅子上,椅子長在了地板上,滿臉油光、頭如雞窩的我的老公,他是一個無業游民。
說「無業」就是徹底的無業,連自由職業者都不是——除了朋友們偶爾需要救急請他去打打零工,再付他一筆小錢之外,老公沒有別的收入。不過最近一次「打零工」那也是好幾個月之前的事了。
那老公到底在幹什麼?兩年來,向別人解釋清楚這個問題成了他最大的煩惱——現在也成了我的。因為說不清,他早在一年多以前就停更了朋友圈,只和極少數的密友聯繫;每次送我回學校,他走到離學院(我倆是同一個學院的)100米的地方就止步了,說怕遇見老師問他現在在做什麼。
2013年,老公北大碩士畢業,當時最想做記者,畢業論文都在研究特稿。但歷經本、碩期間的幾次實習之後,他還是放棄了這個職業選擇。當時已經臨近畢業,對於該做什麼突然茫然起來,最後出於家庭責任考慮,他去了某金融機構,一呆就是兩年,成了部門領導著力培養的儲備人才。
但就在所有人都以為日子會這麼過下去的時候,老公突然回了農村老家,鄭重地拉著公公婆婆坐下來聊了一宿,宣布了他深思熟慮之後的決定——辭職,用兩年的時間閉關,塑造自己。
公婆當時並沒聽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也沒明白為什麼,但因為一向開明,且老公那時還是孤家寡人一個,手上有點積蓄,沒有什麼負擔,就懵懂著點頭答應了。
不料「兩年計劃」走到一半,我們突然結了個婚,公婆才開始真正地焦慮起來,估計農村社交圈子小,沒少被街坊鄰裡議論——「上個好大學,讀個研究生有什麼用,現在還不如我兒子在外面打工掙得多!」
更重要的是,老公現在有了家庭,不工作似乎就沒法買房子,沒法生孩子,沒法進入「下一步」,生活這臺大型機器突然就卡住了,而放眼四下,別人家的「機器」都在轟隆隆運轉著,襯託得我家的情形尤其讓人心焦。
02
公婆其實不知道,他們嚮往的「按部就班」,正是老公要極力擺脫的東西。
「在單位待下去,後面是什麼?結婚、買房子、買車、生孩子、走運的話升職加薪、買第二套房子……你其實是一步一步在被推進那個機器,之後就被它裹著走了,你要按照他們規定的時間表、他們規定的標準奮鬥,你就沒有辦法脫離了。」他說,「假如你認為這能夠構成你人生的意義,當然可以——但是我不行啊」。
那時的老公就知道,以賺錢作為人生的標尺是個陷阱——它給人的價值回饋是虛幻且脆弱的,它也是沒完沒了的,就算你賺了一百萬,還有人賺一千萬。為了證明這種虛妄的價值,維護金錢標尺的人又發明了消費,從而構造了一個閉環,一個圈套,陷入其中就交出了人生豐富的可能性。
於是在工作的兩年裡,老公盡琢磨這事兒了:掙錢,掙更多的錢,一直掙到財務自由——但之後又如何呢?財務自由之後也未必能得到真正的自由,還是不得不在深夜面對自己的內心的空虛,疑惑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麼,這一切又有什麼意義!經歷著輕度的精神煎烤,老公像只土撥鼠一點一點挖,去找那個叫作「意義」的內核,終於有天停在了一個點上:可能得去做一種創造性的工作。
這種創造,起先,是學會自由地吸收環境中的要素,把它們轉變為自己的內在,享受這種轉變的過程,然後再輸出出去——思想的、情感的,都可以;音樂、寫作或是繪畫,可以不拘一格。
創造的感覺無比美妙。「輸入-創造」的過程,使人和周圍世界達成和解。在這個過程中,人能夠找到和世界、和其他人的接口,也能有更寬廣的感知範圍,可以在精神層面來去自如、超越狹窄封閉的職場工位,更不會被異化為機器。屆時錢什麼的,就只能是副產品了。
然而在這個時候,老公會的技能很少,尚未拿到語言、音樂、繪畫這些奇妙世界的入場券,即便想法多,也缺乏多樣輸出的能力。所以他決意辭職去學、去感受——這並不需要很大的成本。經過研究,他發現有很多事情,從零基礎到掌握基本技能、做到合格水平,只要20個小時就夠了——因為日常生活並不要求人們事事做專家,通常掌握百分之六七十就夠用。
所以,在26歲到28歲的這段人生裡,老公嘗試了以下事項(其中大部分20小時就能做到):
完成了一部類似麥基的《故事》但含涉面更廣的「敘事方法論」,並據此開始創作自己的第一部小說。
建立自己的知識結構,累計讀了100多本書來補充和鞏固它。
對著網絡視頻從零開始自學吉他,現在已經可以自彈自唱——當然有時是他彈我唱。
和別人合作編譯了一本書。
之前農村老家英語教育不夠完備,英語一直是短板,他連續兩個多月每天早上跟著網上的美語節目大聲模仿朗讀,自己練出了純正的美式發音,跟我這種當年在新東方花了幾千塊練出來的效果差不多。雅思也重刷了一次,從6分刷到7分。
寫出了人生第一篇10萬+。
看視頻自學羽毛球,到場館找人對打實踐,從零基礎菜鳥進入入門級水平。
學作曲,目前已經寫了大概幾十首歌,雖然並沒有脫離自娛自樂的水平多遠,但總的來說越來越好。
從五穀不分的狀態起步學會了做飯,巔峰作品是獨家「秘制黃燜雞」,但他平時更青睞日式料理,味道還真不錯。
規律健身,調整飲食,半年內減重5.5公斤。
自學日語。
上面這些事,雖然都不能幫老公掙錢,但也都不費什麼錢——他一直都是個對物質依賴非常小的人,踐行著自己「夠用就好」的準則。另外他挺感激我們生在這個有網際網路的時代,那麼多的資源可以任意取用,幾乎不必付出什麼成本。
這些事裡也幾乎沒有一件可以拿來作為成功標準的「成果」,但成功本來也不是他的目的——他是要在這個過程中了解自己,完善思考和感受生活,找到自己後半生想做的事情。如此,過程就可以是美的,符合康德的「非目的的合目的性」。
現在老公和家人的兩年約定即將期滿,其間外界諸般壓力,他竟能全不在意,對自己手上每件事都全心投入、樂在其中。生活一直是很忙碌的,心臟一直在胸腔內孔武有力地跳動,從白天到黃昏日輪總是轉得過快,「空虛無聊」什麼的從來都是天方夜譚。
走筆至此,我突然意識到這是在寫自家老公,語調未免有些自我陶醉。但問題是這種人我也是第一次見,所以常常忍不住抽離夫妻關係,把他當作一個人類學觀察的對象,所見常常令我嘖嘖稱奇,或樂不可支。
這是真正生機勃勃地在活著的狀態,哪怕他形容落拓、看起來一事無成,但他眼中總是有光。尤其在創作的時候——不管是寫小說,還是在寫他自以為動聽的歌,那一刻他變成了自己國度裡的王,旁若無人地沉浸在一個人的世界裡,仿佛獲得了造物主般的力量。
和這樣的人一起生活,雖然未來還如同紙上畫的大餅,但我至少可以安慰自己:將來娃的爹應該不會突然哪天就像《月亮與六便士》裡的斯朱蘭先生一樣失蹤了;我們有這麼豐沛的生命可以給予,也不會養育出一個「空心」的孩子。
03
「活著的意義是什麼?」這是個如此龐大然而重要的問題。它龐大到,我們以為自己這麼微小的個體和具體的人生根本不用面對,但實際上它何曾放過任何一個人?我們的一行一止中都有它施加的影響、引發的掙扎——這就是它為什麼那麼重要。
所幸老公把這件事想清楚了。他在各種摸索中慢慢明白自己該做什麼,於是後半生都可以專心去做,不必急於一時。而他的「終極意義」在於用自己的方式改變世界——要說清楚,又得另開一篇去闡述了。不管成不成吧,總有一點是明確的:看不清楚人生的時候,需要立刻按下停止鍵——按得越早,代價越小。
我們每個人都在努力解決自己的問題。幸而現在還年輕,路雖長,每一步走得心知肚明,就能走得篤定。
不過婆婆至今仍沒明白她的兒子在幹什麼、又是為了什麼。有時她會打電話來,試探著問老公:「要不要去爸爸朋友開的證券公司工作啊?」老公會溫聲細語但毫不猶豫地拒絕。後來她就不敢直接問了,但是會悄悄發信息給我:「他『創業』創得如何了?到哪一步了?」我便提醒老公——做自己喜歡的事當然好,但是不是也該考慮一下家裡人的感受呢?
老公卻說,對於我們自己的人生,爸媽可能不懂什麼才是真正的「好東西」,他們看見村裡人蓋小樓自己也想蓋小樓,看見人家一層裝大吊燈就覺得那是美,但我們自己知道什麼對我們才是「美」、才是「好」——這個時候,我們不應該去貼合他們的標準,而是應該把我們自己關於美的標準告訴他們,讓他們理解並自願走入我們的陣營。
看,在這個日漸失控的世界裡,老公是不願意交出自主權的,任何時候、對誰都不願意。
幸好以後我就能把這篇文章轉給所有在問「你老公在做什麼?」的人看了。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