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英國詩人蘭多曾經說過:「我最愛藝術,其次我愛自然。」我愛自然,卻更愛詩。對詩,我有著刻骨銘心的愛;至於愛自然,也為了那涼雲、暮葉、衰草、寒煙,可以為我翻譯出詩的意蘊。
每當簾卷燈昏的時分,獨坐無緒,而一首神韻清絕的十四行,一首諧和雅麗的唐人小詩往往就在眼前展現出短笛數聲、月明千裡的境界。
第一次接近詩,卻是二十幾年前的事了。記得那是一個寒食將近、風雨飄忽的春朝,母親穿了一件玄色的綢衫,執著一捲紙色微黃的詩集在廊前曼聲吟哦,她的心中,也許為了家人的歸訊遲遲而多感觸,她教我讀「清明時節雨紛紛」的句子,我也半解半不解地隨聲誦讀。猶記那時,院前那株杏樹,傍著牆陰,悄悄地才欲開花,已吐露出幾點霧雪似的白色,枝梢殘雨,以輕柔的韻節一點一點滴落到生遍苔痕的地上,似為那詩句加一生動的註解。後來我憶起當時的幽暗的天色,母親的容顏,頓時悟解出:詩不僅是紙上的幾行字跡,而且記錄著瀰漫天地間的一種意境。年歲漸長,我每在靜寂的黎明,跑到院子裡,看草葉舒伸,藍風搖曳,一任晶瑩的露珠,帶著一陣微涼,沾溼了我的草履輕裳,自己好像完成了一項最美的任務。縈迴在我的心頭的,是紀德那首可愛的小詩的一段:
那輕柔的微風,
曾經愛撫過花朵,
我一心把你聽著,
世界上第一個早晨的聲音。
是的,世界上第一個早晨的聲音,不就是詩的聲音?只是迎接黎明的詩人,才有福份聽到。
多少年來,在這世界上我開始了感傷的旅行,我曾經愛過不少的事物,但終於發現,它們全無可愛之點,但對於詩,我一直保持著那份不渝的愛。只為有了詩,我才能獨立於生活的懸崖,凝望著清麗的澗花溪草,悠然自得;只為有了詩,我才能忍耐著荒原的寂寞,魂遊於百花的芬芳馥鬱,欣然色喜。在那無邊的寂靜裡我常常屏息而聽,我似乎聽到小溪自足邊過路,知更鳥在柳林歡唱,實際上,那一段美妙清韻,既非小溪的長歌,更非鳴禽短曲,卻是宇宙的內在聲音,應和著我歌唱的心靈。
英國詩人霍普金斯說:「到詩的國度,別無捷徑,只有飛!」
當真,只有飛,我有時坐在窗檻上,凝望著自水田升上的一輪秋月,我的心靈已插上了翅膀,比明月升得更高,藍的天,輕的翅膀,將自己的影子印上一片薄雲。
我甚至不敢想像,沒有詩的心靈,沒有詩的生活,將是何等的幽暗可怕,甚過失了燈影的雨夜。在這世界上,如果獲得了一切,而失去了詩,又有什麼意味?一個人,即便失落了一切,但如有詩的眷顧,已應無憾。
作者簡介:
張秀亞(1919.11.8-2001.6.29)女,作家。河北滄縣人,祖籍河南,筆名陳藍、張亞藍。創作風格新穎清麗,意境深遠。作品以散文著稱。散文很講究語言的錘鍊和修辭手法,用詞生動準確,散文呈現詩意美和韻律美。
主編有約:
支持作者勞動成果,讚賞歸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