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菲的《笑忘書》裡有一句歌詞說:時間是怎樣划過我皮膚,只有我自己最清楚。從前並不能理解時間划過皮膚是什麼感受。過去五個月,每一天,我都在體驗著被時間划過的感覺。
上周抱著小娃娃出去玩,在小區的廣場上,遇到從老家回來的鄰居阿姨。她說,時間過得真快啊,我上次見到你的小寶寶,還是剛滿月的時候。那時他還是小小皺皺的,四個月不見,就變成一個大白胖小子了。
「你是不是也覺得時間過得很快?」阿姨摸著寶寶肉嘟嘟的臉問道。
「我覺得時間過得好慢。上次見你,就像是四年前一樣。」
這樣的回答,並不是跟她開玩笑,而是我的真心話。
成為一個媽媽的150天裡,時間是細碎又漫長的。漫長的起點,是從臨產的那一天開始的。
在我生產前,宮縮了三十多小時。起初是十幾分鐘一次持續了一天,接下來變成為三五分鐘一次,一次比一次疼痛,一次比一次難以忍耐。
在這幾十個小時的宮縮階段裡,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時間的存在。它掄起帶著刻度的鐵錘,一秒又一秒地在我的肚子上砸過,毫不遲疑、亳不鬆懈。
事後跟朋友講起這個過程,她說後期宮縮的疼痛程度,跟燒紅的烙鐵在身上烙的痛相當。她還說,我忍受了幾十個小時的巨痛,就憑這個精神,放在和敵人做鬥爭的革命年代,我一定是個至死不愈的有著堅定信念的好同志。
我真的是個堅定的好同志嗎?不是的。在一錘子又一烙鐵的重壓下,我有數次向醫生提出想要剖宮產,但醫生說,我是適合順產的,只需熬過宮縮就行了。
怎麼熬?全身上下痛到顫抖,在20度的空調房內,衣服全部溼透。有那麼一會,我真想從待產室的窗戶上跳出去算了,對,一了百了。可是,我做不到,不是怕,而是我連走到窗戶邊的力氣都沒有。
在那一會,我一下子理解了兩個成語的意思。一個叫「度日如年」,一個叫「生不如死」。
在奄奄一息的狀態中,被抬上了產床。在醫生和助產士的幫助下,用身體裡的最後兩口氣把孩子的頭推了一點下來。當時已經是夜裡十二點。正當我覺得要「解放」的時候,接生的醫生們說他們要下班了,下一班的醫生正在換衣服,一會就進來接生。
在我覺得自己快要死的時候,醫生們熟練又淡定地交了一個班。這一會,我又理解了另一個成語:萬念俱灰。
孩子生出來後,醫生抱著哇哇大哭的寶寶問我,這是男是女,還伸出三個指頭問我是幾。不知道這是否是每個產婦都要面臨的考題,還是因為醫生覺得我已經進入了「一孕傻三年」的行列。
回答完醫生的問題後,我的眼皮轟隆一聲就垮了下來,人生第一次秒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產房只有一個助產士陪著我。
她說,我是她見過的少數的幾個在這麼久的宮縮中,都沒有大喊大叫大哭的人。而且,我在生產時有側切,剛才縫針我也沒喊一聲。也不是完全沒有感覺,只是,這些痛,跟宮縮比,又算得了什麼呢
聊完天,助產士問我病房的房號,我想了足足半分鐘才想起來。她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你要慢慢習慣,接下來你的記性可能會越來越不好,反應也會變慢。助產士的話音剛落,我的眼淚就就從眼眶裡噴了出來。烙鐵般的疼痛我都沒哭,她輕輕的一句話,便戳破了我的淚腺。
在我的寶寶來到世界的十分鐘後,就被送進了新生兒科。醫生給出的理由是,我在生產的過程中發燒了,擔心對寶寶有影響。在3月份的疫情期間,沒有什麼事能比一個發燒的人更敏感了。
我只是在醫生抱著寶寶問我是男是女的時候,匆匆地看了他一眼。在他被抱走後,我根本不記得他的樣子。
回到病房後,我一再問關先生,是否已經記住了寶寶的樣子,去接他的時候能一眼認出他嗎。這大概是我成為媽媽的第一個擔心的時刻。他說記住了,能認出。因為他的嘴巴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都是翹翹的。
確定不會認錯孩子後,我放心地平躺在床上,準備再認真地大睡一覺。我太想念平躺著睡覺的感覺了。自懷孕六個月起,就再也沒有平躺著睡過覺了。
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我本想起床走一走,但是我無法將腿抬起來,我全身的骨頭像被散了一樣,它們無法合作地完成一個移動的動作。也因為順產時用力過猛,痔瘡發作,下半身的每一寸肌膚都爭先恐後地疼痛起來。
起初醫生說寶寶只需要住三天新生兒科就行了,滿了三天又說要七天。就這樣,直到一周後,我才再次見到了他。他下午回來的時候,一直在睡覺,直到天黑,他才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後閉著眼睛大哭起來。
因為住了新生兒科一周,他一直吃奶瓶。回來後,他就死活不願意吸乳頭奶,後來只能用吸奶器吸奶放在瓶裡喂。因為身體各處的疼痛,加上心理的焦慮感,吃不好,睡不好,很快,我就沒有奶了。
一部分親朋好友總會時不時地來跟我討論奶水的問題,我既反感又難過,一個親戚說,如果只吃奶粉,娃娃的抵抗力沒有吃奶的好。為這個問題,我焦慮的大哭了一場。一個專屬媽媽的內疚感從此捆住了我。
產後42天,我去醫院做檢查。身體的損傷程度,超乎尋常。
腹直肌嚴重分離、盆底肌嚴重損傷,記性變差,反應遲緩。難以啟齒的是,我在笑和哭的時候都會漏尿,也沒有憋尿的能力,每天要跑十幾次廁所。體重從從前的90多斤,現在120斤,腰圍直接從s碼到了xl碼。
在醫生的建議下,我開始了連續兩周的產後康復治療。在做盆底肌修復的時候,遇到許多差不多時期生孩子的媽媽們。她們跟我一樣,身體都有不同程度的損傷。除此之外,心理也嚴重失衡。
這種失衡,更確切地說,就是產後抑鬱。我也是其中的一員。
那種隨時而來的絕望和無助讓我動不動就大哭一場。我問做產後修復醫生我為什麼會這樣?她說,有一部分原因是身體激素的變化導致的,還有就身體的損傷、缺乏睡眠、生活變化的不適應……
我仔細想過,我的產後抑鬱的最大原因,除了以上都有一點外,最重要的是我失去了的生活的秩序感。從前的我一直是個生活極為規律的人,生了孩子後,一切的秩序被打亂,時間變得一塊塊的。也因為身體的極大損傷和睡不好的疲憊感,讓我每日在焦慮不安之中。
崩潰頂點,是在一個深夜。
不知道那時候是幾點鐘,被兒子嗚嗚哇哇的哭聲吵醒。迷迷糊糊地從床上爬起來衝奶,衝好奶後,轉身去抱小床上的兒子,奶瓶撲通一下就倒在了地板上。轉眼的工夫,奶汁撲灑在我的腳上、鞋子上,地板上。這時,抱在手上的兒子哭得更大聲了。
我看著地上白白的一片,看著掙扎啼哭的兒子。一種莫名的無助感席捲全岙,終於抑止不住自己的悲傷,也哭了起來。「沒有深夜痛哭的人,不足以談人生。」在這個痛哭的深夜,理解了這句話。
在做產後修復時,認識了一個同樣崩潰的媽媽。她說,有時候為這樣的事而崩潰,去跟他人傾訴時,得到的「安慰」是,你都是一個媽媽了,要想開點堅強點。媽媽都是超人,大家都是這樣過來的,沒什麼大不了的。這樣的回饋,讓她更崩潰。
萬幸的是,我向朋友們說起我的抑鬱和難過時,她們沒有叫我堅強。她們耐心地聽我說心事,然後溫柔地問我,她們能為我做些什麼?在那段時間,她們的存在,是我生活中的一道光。每一次,我都把她們對我的好,記在日記本上。我擔心現在極差的記憶力,會忘記她們的愛。
現在,我又歡欣雀悅地把她們的名字記在這裡。她們是:徐君、卓韻、李賽男、青楓、劉婷、李亞楠、鄭小乾、鄧芳、許嵩、陳燕雙。
女人是女人的幫手。
在此,也要感謝我的姐和哥嫂。在我長達幾個月的低沉中,他們連續不斷地給予我各方面的幫助。
在我坐月子期間,正好我的第三本書《深夜的鳥鳴》上市。
這真是一件悲喜交加的事。喜的是,那些曾經在深夜寫下的文字,終於印在了書上,跟大家見面了。悲的是,在這個特殊的階段,我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去為它做宣傳。寫書的過程,也像是生孩子一樣,它需要數月耗費心血的勞作,把書帶到這個世界上來,就像把孩子帶到世界上來一樣,需要對它負責任。
即便我的身體一再提示我,我沒有太多的力氣顧得上這個「孩子」,但是,我的心告訴我,我得為它做點什麼。於是,依然像從前出書一樣,找人幫忙宣傳,給各處的朋友老師寄書,去做線上活動。我想,每一個寫作者都是如此吧,對待自己的作品,就像是一個媽媽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即便筋疲力盡,也要全力以赴。
在這個過程中,我也找到從前的那種投入與專注的快樂。我慢慢地發現,當我沉浸在自己熱愛的事情當中時,那些身體疼痛與心理焦灼,都會得到緩解和放鬆。我突然明白,我不能一直被動地承受這些痛苦,而要主動地去化解它們。
身體方面,除了積極地做物理治療外,我還開始積極用以運動的方式治癒身體,我在丁香媽媽和KEEP上買了產後運動修複課程。心理方面,我知道我不能長久地找朋友一再地說我的事,即便朋友不嫌棄,我自己也會受不了這樣「怨婦」式的傾訴。我開始認真地把每天的想法、心情寫下來,無論是那些沒來由的焦慮、疲憊時的哭泣、日常的無助……我開始關注我自己,關注我的痛苦,也關注細小的變化。
讀書,是我在抑鬱期間安慰自己的另一種方式。
我重讀了兩本書,《紅樓夢》和《少有人走的路》。
《紅樓夢》裡,青春少年的熱鬧生活,一次次把我從現實的困頓之中扯脫出來,將我帶到另一個多彩的世界之中。《少有人走的路》的開篇,作者寫到:人生,苦難重重。這本心理學的書,讓我學習如何面對生活的苦難。自律以及愛,是需要一直學習、實踐和執行的事。
除去這兩本書的內容不說,每天讀幾十頁書,這個動作的本身,就能在很大程度上抵抗那個說不清道不明的,叫做「產後抑鬱」的東西。後來,我發現,無論在哪一個時期,閱讀和寫作這兩件事,都是讓我從泥沼裡爬出來的堅實階梯。
我無數次地想過,如果我選擇不生孩子,會不會就有一個輕鬆的人生?我想,答案並非是絕對的肯定。
作為一個在32歲高齡才生孩子的人來說,這一切的選擇,都是我自主自願進行的。而為這個選擇所產生的一切代價,到目前為止,我也全盤接受。其中雖有一部分對於生活的妥協,但我更願意視它為另一種成長的體現。
也許你會問,在這150天裡,全是以上的這些「慘烈」的事嗎?有其它愉悅的收穫嗎?
也是有的。
現在想起來,在這過去的150天裡,我真正地完成了一次身體和心靈從撕裂到重建的過程。從來沒有哪一個時期像現在這樣,能一次次地和自己對話,感受身體的疼痛,關照內心的感受。變得更加有耐心和溫和,也開始學會真正的愛自己。沒錯,在成為一個媽媽後,我更想要好好地愛自己。
自從進入了當媽媽的這個行列,我在網上認識了許多「媽媽」,我發現,許多的人都有著程度不同的痛苦經歷,來自身體與心理的損傷、家庭與事業的失衡、個人價值感與帶孩子的細碎之間的撕扯……育齡女性艱難的生存狀態,無處不在。當然,也有從頭至尾都是快樂的幸福媽媽們,她們無疑是最幸運的。
無論是哪一種情況,身為一個媽媽,全部的生活,也不能只是個媽媽。我總會提醒自己,我還是我自己。我還有自己理想和追求,我也並不想(也沒有能力)成為一個完美的媽媽,我只想做一個過得去的媽媽,但我更想成為一個更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