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此文原發表於《書屋》2008年第11期,今日方知轉載於《各界導報》2009年第7期。
一個家族的興衰,離不開國家和地區的大局變遷,只有國家和地區的興盛和發展,才能有宗族的興旺和發達。但家族主要成員能否因勢利導,抓住機遇,同時也是家族興衰的主要原因。今天,探究顧毓琇取得卓越成就的內在原因,祖母、母親和妻子這三位女性的作用和影響不容忽視。
祖母
顧毓琇的祖母出身於無錫地區最為有名的望族——錫山秦氏。錫山秦氏,北宋詞人秦觀後裔,「世為聞家」。南宋末年,秦觀十一世孫秦惟貞遷錫。明天順三年(1459),秦夔、秦孚同時中舉,以後秦夔、秦金連捷為進士,從此奠定了無錫秦家發跡的基礎。據統計,秦氏共計出了3個探花,34名進士,76位舉人,有「辰未聯科雙鼎甲」、「高玄接武十詞林」的佳話。錫山秦氏被稱為「江南名族之冠」,可謂累世大族,科甲不絕。
到了清末,錫山秦氏20世孫秦臻(字已生,號茝風),幼承家學,鑽研考證,晚年主講東林書院。著有《冷紅館詩文集》。有五子:寶瑚、寶玥、寶璣、寶瓚、寶珉;女二,次女出嫁給顧毓琇的祖父顧維禎(幹臣)。
對於祖母的這幾位兄弟,顧毓琇稱之為「舅公」。據他回憶:「我祖母本人就有幾個學識不凡的兄弟,她的三弟在古文方面頗具天賦,可惜早早離世;另一個兄弟長於書法與繪畫並享有盛名,考上了秀才(大體相當於文學士);還有一個兄弟也是古詩、古文和書法天才,曾考上過更高一級的舉人(相當於文學碩士)。當時的無錫共有7位公認的才子,我的三舅公、五舅公便居其二。」
顧毓琇的回憶中,「她的三弟」「我的三舅公」,所指是同一人:秦寶璣。秦寶璣,字姚臣,號潛叔,工詩古文,亦治天文、地理、經緯之學,著有《竢實齋文稿》《霜傑齋詩》。可惜在40歲之時英年早逝。顧毓琇的「五舅公」是指秦寶珉,字湘臣、湘丞,號敦世,在晚清時期曾任吏部考功司郎中、浙江候補知府等職,民國期間任清史館協修,並在北京歷史博物館工作20餘年。他善詩文,亦擅書法,尤工擘窠大字,無錫名勝「黿頭渚」三字即是其手筆。顧毓琇對這位「五舅公」屢有回憶。他回憶:「1915年初夏,父親陪著我來到京城西直門外的清華。……五舅公是位歷史學家,時正在清史館工作。」1919年,秦太夫人七十壽辰,「我的五舅公、名散文家湘臣特意撰寫了壽辭,預備由書法極佳的姑父楊經笙親書壽屏。」
顧毓琇回憶中提及到的無錫七名公認的「才子」,是指時人所稱的「梁溪七子」,除了秦氏兄弟外,還有鄧濂、華世芳、裘廷梁、楊楷、楊模五人。不過,目前對於「梁溪七子」的人選,另有一個說法。六人相同,所不同的正是秦寶璣,換成了秦堅。秦堅是秦寶璣、寶珉的同族兄弟,字叔固,號畏磷,16歲時即以詩賦受到推崇。與寶璣一樣,在35歲之時就早早離世。
秦氏的另外幾位兄弟,除寶玥早亡外,寶瑚、寶瓚(岐臣)也都有文名。據顧毓琇回憶:「我父親小時身體很弱,所以讀書讀得比較晚。七歲入學,發蒙的是他四母舅秦岐臣先生。」
秦氏嫁入顧家以後,共生了三個兒子:長子賡良(康伯)、次子賡辰、三子賡明(晦農)。顧賡良棄儒從賈,經營實業,積得巨貲,在歡喜巷再建「闢疆園」;賡辰早亡;賡明即是顧毓琇的父親,小時出嗣早亡無後的三叔。秦氏還生育兩個女兒,長女年輕夭亡,次女嫁與同邑楊經笙。楊經笙在1916年時曾任吉林中國銀行經理一職。
對於祖母,顧毓琇有著深厚的感情。他回憶:「祖母對我尤為關心,我也特別愛她,祖孫之間培養出一份特別深厚的感情。」由於受到家學的薰陶,這位秦太夫人擅長吟詩作詞。顧毓琇回憶:「不記得什麼時候起,每當夏夜乘涼時候,她每每背著唐詩教我。至今祖母吟『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等悠揚的聲調,還好像就在耳邊。」在她生病前夕,還為孫子背誦了詩詞。多年以後,「在靜寂的黃昏,悽涼的月夜,我默默地追憶,只能記起開首的兩句:『欲言不言上高閣,我有心愁一萬斛』,和感傷我二伯父童年夭折的兩句:『月落烏啼霜滿飛,夢魂不許相周旋!』」在祖母去世以後,顧毓琇無意中發現祖母生前所作的幾首遺詩,鄭重地抄錄於他的回憶錄中。
在此,有必要補敘一位對顧氏家族提供過幫助的人物。他就是楊味雲,顧賡明的姑父,也就是顧毓琇的姑爺爺。
楊味雲,出身無錫望族,1868年生,1901年進入仕途,在清政府農工商部任職,1905年以參贊身份隨五大臣出洋。民國成立後,長期在北洋政府財政部、鹽務局擔任要職。1923年起退出政壇,專心經營華新紗廠,組成雄居北方的華新紡織資本集團。有《雲在山房類稿》、《雲薖漫錄》等遺作傳世。民國初建,顧賡明到天津當了官硝局總稽查的差使,後來又去山東謀職,都是由於楊味雲的關係。顧毓琇回憶:「味雲姑丈宦遊燕魯多年,所以他到北方謀事,多靠姑丈的提拔。」
母親
顧毓琇的母親王誦芬(名鏡蘇),也出自無錫名門,相傳為王羲之66代後裔。王誦芬之父王忠蔭,也就是顧毓琇的外祖父,字藎承、藎臣,曾在直隸(河北)多個地方擔任知縣、知州之職。「初官京曹,旋改外,歷宰燕翼諸縣,清正廉潔,稱一代循吏。」對於外祖父,顧毓琇有這樣的回憶,當改朝換代以後,「我的外祖父母返回無錫,開始度過他們平靜的隱退生活。外祖父本人是位傑出的書法家,以蘇(東坡)體風格見長。」
王忠蔭在兄弟七人中排行最末。其父王恩綬(即顧毓琇的外曾祖),字佩綸,一字樂山,少時得林則徐賞識。道光末中舉,後充宗學教習,升候選知縣,被派到湖北任職。鹹豐六年(公元1856年),王恩綬到達武昌。時武昌已被太平軍包圍,城門緊閉,無法入城。清軍胡林翼正督師駐紮在沌口(今湖北漢陽東南),就留他在營中。但王恩綬不懼危險,堅持用繩子縋吊入城。第二天,果然城破。王恩綬在與太平軍的巷戰中殉職,長子王燮和兩個僕人同時遇難。後來清廷賜封雲騎尉世職,予諡「武愍」,在惠山建王武愍公祠。顧毓琦、毓琇兄弟對此也有記述:「洪楊事起,武昌被圍。武愍公以知縣分發湖北,初無守土之責,獨毅然奉文詣旨,至則縋以入,城破巷戰死,一子二僕俱殉。忠孝義烈,萃於一門,為古今死事者之所僅見。」
顧毓琇記述:「母親有三個哥哥、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查王氏家譜,王誦芬的四位兄弟分別名叫鏡仁(出嗣)、鏡衡、鏡明、鏡銓。王鏡明,字心如,少年時代「好讀書,涉獵淵博,急公好義,鄉裡稱賢」。成年後先後在山東、直隸等地任知縣、知府。民國建立後,王心如開始經商,間或為官,曾擔任過無錫釐卡局長。晚年賦閒家中,1953年病逝北京。王鏡銓,字君宜,早年從軍,在保定北洋陸軍速成武備學堂第二期東文班畢業,又東渡日本進陸軍振武學校進修。回國後長期在北洋軍隊任職,曾任陸軍部審查處科員、江南第二路軍司令部諮議,後解甲歸田,在上海機器製造局任會計處處長。對三舅、四舅,顧毓琇曾有這樣的回憶:「我的三舅可算是山東省一名頗有才幹的地方官員,曾在北京呆過幾年,稍後在家鄉太湖邊享受著舒適安逸的退休生活。他的夫人與外祖母一樣,是無錫侯家的名門閨秀。母親最小的弟弟在出過很多名將的保定軍校學習,畢業後任過多個職務,可沒一次真正穿上他那套顯眼的軍服。」「1915年初夏,父親陪著我來到京城西直門外的清華。三舅和四舅均在北京定居。」
王誦芬的妹妹,譜名鏡蕪,成年後嫁入無錫望族薛氏。據顧毓琇敘述:「母親的小妹在華北女子學校接受了現代教育,嫁給了一位無錫望族出身的西醫。有趣的是,這位西醫的父親卻是慈禧太后的御醫,而老御醫的弟弟則是著名外交家薛福成,此君曾出使過世界各地,擔負過種種外交使命,最終給他的子孫後代留下了一大批各國紀實作為財富。」這位御醫名叫薛福辰,熟習經書,並擅長岐黃之術。據沈克明《無錫近代名醫傳稿》載:「光緒辛巳(1881)至天津,會慈禧太后疾,李鴻章、曾國荃交章薦福辰,請脈處方……。時因福辰兼通醫理,精研方書,在診治慈禧之疾中,處方立論,引經據典,洞燭病理,大為先在會診之曲陽知縣汪守正及常州孟河名醫馬文植培之等驚服,故名公巨卿求之者,應接不暇。」
王鏡明(心如)生有三子四女,長子就是著名的王崑崙。王崑崙,譜名汝璵,字魯瞻,後改崑崙,以字行世。王崑崙1902年出生於直隸省的寶坻縣,其時其父正在寶坻縣任職。王崑崙資質聰慧,在15歲之時就考入北京大學預科。1919年五四運動期間,他是學生領袖之一。據顧毓琇回憶:「5月4日那天,我正在北京城內拜訪三舅王心如。表兄崑崙與我同齡,時為北大學生並參加了遊行示威,不幸被捕。」1922年,王崑崙參加國民黨,1926年參加北伐戰爭,1927年任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政治部秘書長。不久,參加民主運動,並於1933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曾任國民政府立法委員、國民黨候補中央執行委員。1945年5月在國民黨第六次代表大會上痛斥國民黨的統治,被毛澤東稱為「有膽有識之士」。新中國成立後,王崑崙曾任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中央主席、全國人大常委、全國政協副主席。
王崑崙之姐王蘭,也就是顧毓琇的表姐,也有值得一書的歷史。王蘭,譜名汝蘭,是北京大學辦學史上首批女學生之一。1919年9月,王崑崙向北大校長蔡元培要求準許他的姐姐、北京女子師範學生王蘭入北大讀書。蔡元培欣然應允。1920年2月,王蘭和其他兩位女生首批入北大文科,但因未獲教育部許可,加上考期已過,她們只能旁聽。直到1920年暑假招生,才正式招考錄取九名本科女生。北大招收女生,開我國大學男女學生同校之先河,為我國教育史上的創舉。
王誦芬嫁入顧家,是在1899年,時年17歲,比丈夫小一歲。成婚之後,夫妻兩人琴瑟和鳴,相親相愛,共生育了七子一女(其中一子早殤)。1916年,當丈夫顧賡明去世之時,王誦芬只有33歲,最大的孩子15歲,最小的尚在腹中。顧毓琦、毓琇兄弟回憶:「吾家非素豐,先君生前即時以子女之教育費為慮,先君之喪,生計益窘,或勸吾母遣諸孤輟學,改入商肆,逐市廛之利,吾母毅然曰:『此乃父之志也,吾必有成之。』及諸兄弟學費浩繁,則多方籌劃,不令或缺,每致心力交瘁,時或典質衣飾,以彌不足,而終不令毓琦兄弟知也。」正是因為王誦芬在逆境中艱辛持家,努力培育自己的子女讀書,才會開創一門五博士光耀門庭的局面。而且,母親的深明大義,深深影響了顧毓琇和他的兄弟。「八一三變起,毓琦籌資建立之同德醫學院江灣新校舍全部被毀,吾母以救護工作不可一日或緩,立囑毓琦在租界內繼續維持擴大救護。」「是時諸同志鹹勸毓瑔從政或辦黨務,而吾母以為實學不充,無裨黨國,力促毓瑔赴美入工廠作實地之研究,以為異日服務之基礎。一二八以後,吾母即囑毓珍注意防毒面具之製造,經數年努力自製活性炭幸已成功。七七以來,又囑毓瑔、毓珍對液體燃料,特加注意研究、毓珍對酒精製造略有發明,且得政府專利,實賴吾母庭訓督策之功也。」
妻子
前文已敘,王恩綬在武昌戰死後,清廷賜封雲騎尉世職。承襲這一職位的是其三子王庭楨(子泉、幹臣),並授湖北施南府(府治在恩施)知府,調補武昌知府。在任期間,王庭楨編修有《江夏縣誌》、《施南府志續編》等。王庭楨生有二子:鏡蓉(芙伯)、鏡寰(次清),王鏡寰一生布衣蔬食,淡泊名利,以詩文自娛,著有《梅墅集》。王鏡蓉之女王敏,嫁與顧毓琇之兄毓琦,而王鏡寰之女婉靖又是顧毓琇之妻。這樣一來,王誦芬與王敏、婉靖之間既然是婆媳關係,又是堂姑侄關係;顧毓琦與毓琇之間,既是兄弟關係,又是堂連襟關係。親上加親,家族之間的關係更加穩固。
顧、王兩個望族之間的聯姻,除了經濟、社會「門對戶當」之外,文化方面的共同愛好也是重要的促進因素。據顧毓琇回憶:「秦氏的岐臣兄弟,同王氏的鑑如、芙伯、次清昆季,有詩文唱和的親密,更足以促成這重要姻緣的締定。芙伯、次清都是子泉公子,後來都是我父親的親家。」
王婉靖1924年畢業於上海教會女校啟明學堂,除學習一般功課外,還專修繪畫。1929年4月1日,王婉靖與顧毓琇在無錫結婚。當時顧毓琇剛由美國回國,任浙江大學教授、電機科主任。此後,王婉靖跟隨丈夫輾轉於杭州、南京、北平等地。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全面抗日戰爭開始。當時顧毓琇正在內地參加籌備長沙臨時大學(後為西南聯大),準備擔任工學院院長。而王婉靖帶婆婆和兒女,避難於上海。1938年顧毓琇擔任教育部政務次長,先到了重慶。王婉靖帶著兒女經香港到重慶,一家人才得以團聚。此後,顧毓琇又擔任了國立中央大學校長,一家人輾轉於北碚、青木關等地。
抗日戰爭時期的大後方,物資緊缺,物價飛漲。王婉靖精打細算,勤儉持家。她種菜、種花、種玉米、養雞、養鴨、養羊,還在老鄉幫助下養豬。她心靈手巧,縫補繡花,織毛衣,做布鞋……鄉村小道下雨天泥濘難行,沒有雨鞋,她在布鞋底打上釘子,鞋面塗上桐油,名為「釘鞋」,防水防滑,給孩子們穿著上學。她對孩子都不嬌生慣養,大兒、二兒先後考入中央大學附屬中學。
1949年,顧毓琇、王婉靖夫妻帶著四個不懂事的孩子去往臺灣,而三個稍長的孩子則留在了大陸。從此,兩代人分離長達24年之久,形成「一個家庭,兩個世界」。
顧毓琇在臺灣辭職後,與王婉靖帶著孩子到了香港,以後橫渡太平洋到了美國。顧毓琇回母校麻省理工學院擔任客座教授,後到賓夕法尼亞大學任終身教授。王婉靖自學國畫,還在紐約舉辦了個人畫展。顧毓繡對此記述說:「有朋友以為我們在海外漂泊多年,定有思鄉之苦,而堪以緩解者,或以繪中國畫——尤其是山水畫——最為有效並最為有益。」到了1994年,又在費城舉辦了國畫展。許多報刊在報導中稱王婉靖是「典型的溫良恭儉讓的東方女性」,是「最漂亮的老祖母」,那時她已93歲。
從王婉靖於1929年和顧毓琇結婚,到2002年顧毓琇百歲時逝世,夫妻相依相伴了73年,同甘共苦,伉儷情深。顧毓琇對孩子們說:「沒有你們的母親,我不可能做成這許多事情!」2006年2月23日,王婉靖在度過了105歲的生日後,無疾而終。她的兒孫將二位老人的骨灰接回了祖國。
說明:文中所引顧毓琇的回憶,均見於《百齡自述》(江蘇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或《一個家庭、兩個世界》(江蘇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