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外放養多語娃,前輩們都是細心叮囑,本地語言不是問題,中文將來才是大問題!
前人的路都是靠經驗走出來的,這經驗背後一定有理論依據和原因吧。
這裡結合先前的理論裝備,反思一下中文這種語言究竟難在哪裡?
兒童學習語言,首先掌握的是母語的發音。而母語原型聲音的學習的過程中,實際上是把聽到的聲音進行了扭曲,讓它聽上去更像保存在我們記憶中的原型,而不是實際傳入耳朵的物理聲音。[理論裝備]
海外娃母語原型聲音的建立期,以16個月至36個月這段時間為觀察區間來做一個簡單的計算:
粗算每個月30天,總時間為20*30=600天
假設孩子接受母語原型聲音的三種場景
假設海外娃每周上約21個小時的幼兒園
假設國內家庭每天發生對話總時間為2小時
假設中外家庭夫妻平攤與孩子對話時間
每天時間家以內對話
家以外對話
非對話母語聲音
國內母語家庭海外家庭對比國內母語家庭在600天內產生的差距:
計算這筆時間差的目的,是想繼續算一算,關於「經常帶娃回國就能說好中文」的經驗,要花多少張機票,待多長時間。
假設忽略非對話母語聲音的影響:
中中家庭1800小時除以24小時等於75天
中外家庭2400小時除以24小時等於100天
假設考慮非對話母語聲音的影響:
中中家庭3600小時除以24等於150天
中外家庭4200小時除以24等於175天
20個月內:
中中家庭積累差距為:75-150天
中外家庭累積差距為:100-175天
家裡有礦的可以考慮,每個月飛一趟,每趟待滿6-13天。
家裡沒礦的可以考慮,每年飛一趟,每趟待滿3-6個月。
並不是說帶孩子回國鍛鍊不了中文,而是帶孩子回國鍛鍊母語,只能是錦上添花,無法起到雪中送碳的作用。
總結一:海外中文難,
難在每天的時間沒有用在中文上!
母語語音習得的差距都如此之大,那麼文字閱讀呢?
歡迎複習一下理論知識:學習閱讀的模型
閱讀的三步模型
1985 德國心理學家
Uta Frith
把文字裝大腦,總共分三步:
第一步 pictorial stage: 兒童大腦用類似照相的功能記錄下大致的文字的形狀,然後視覺上進行細微調整。
第二步 phonological stage:大腦實現對圖形的音形解碼,把圖像轉化成大腦中已知有意義的聲音。
小考點:還記得前面說到Patricia 提出的母語原型聲音麼?
第三步 orthographic stage: 雙向連接建立,孩子聽聲音到能想到圖形,看到圖形能想到聲音。
這個詞素在中文裡
可能是一個字( 比如主語我)
也可能是兩個字(比如賓語蘋果)
還有可能是四個字(成語)
甚至更多個字(俚語,歇後語)
也就是說識得一個中文字,與識得一個德語單詞(同音異義詞極少)對於閱讀理解的幫助是完全不同的。
第一步 Pictorial stage 視覺系統會將差異放大,視覺系統會有效的將與閱讀無關的視覺差異過濾掉,但是對於那些可以區分的微小差別必須加以保留和放大。[理論裝備]
漢字視覺差異性訓練的兩個大坑:
首先中文中已知有大量的形近字,這些形近字的圖形上細小差別需要有針對性的訓練。
為什麼?
因為這是持不同母語者大腦的一個習得性過程。
其次中文複雜的構字法,本身的邏輯關係自成一門學說,也讓神經網絡建立的過程相對拼音字母,要漫長得多。如下圖可以看到拼音字母系統的神經元視覺分解模型:
漢字六書,造字的方法[1]
增體: 夾,由大增體而來,表示腋下有東西
變體: 交 由大變體而來,兩腳相交
省體: 夕 月字省體演變而來
會意:
比類合誼 有類比的含義。
止戈為武: 排比止和戈, 止住天下兵戈不可動亂,才是真正的武。
人言為信: 每個人說的話,都是一種信。
形聲:
以事為名,取譬相成 江河是也
長江水,經過巖石,發出工工的聲音,江
黃河水,流經沙石,發出可可的聲音,河
示養 為祥
食羊 為養
形聲字從聲符聲韻上的關係
聲韻皆同,四聲之異,聲同韻異,韻同聲異,聲韻皆異
左形右聲: 江 河
右形左聲: 鳩 鴿
上形下聲: 草 藻
上聲下形: 婆 娑
外形內聲 圃 圓
外聲內形 聞 問
轉注: 建類一首,同意相授,老考是也
意義相同,語基相同,可以相互注釋的意思。
看完漢字六書,頭暈不暈?那想像一下,讓孩子的大腦去歸納出這些造字的邏輯會需要多長的過程,所謂習得,都是時間這道良方而已。拼音文字一般有26個字母,視覺建構邏輯只有一種平行線性關係。漢字簡體字常用部首偏旁82個,獨體字256個,視覺建構邏輯如漢字六書列舉至少六種,腦洞打開想像一下上面那個眼花繚亂的模型會變成什麼樣子?我們當然可以教給他們左右結構,上下結構,半包圍結構這些知識,但是以上這些邏輯都教一遍預計難度不會比英文自然拼讀學習要低!差異性訓練與啟動效應的連接尤為關鍵。
啟動效應是指對一個詞與該詞相關的其他刺激加工,使人的認知系統為加工隨後的語義上有關的詞或其他刺激進入準備和啟動狀態。實在理解不了可以試著看成一種輸入法裡的聯想模式,但是比聯想模式複雜好多個維度。
啟動效應可以幫助孩子更高效的習得語言,但是對於視覺差異很細微的一些漢字會起到反作用。
這裡舉個例子:拔和撥。
拔動/撥動 對比 拔河/撥開
第二組詞語更容易將這兩個形近字區分開來。
但是啟動效應用在恰當之處,對於孩子分類對比的理解一些抽象字會非常有幫助。比如一些基本沒有含義的介詞虛詞,常常需要在不同的語境下重複,加深理解,就是啟動效應的幫助。
很多孩子在學的生字越多,閱讀量到一定階段時,會出現更大面積混淆的原因,本質上是視覺差異性訓練不夠和啟動效應產生的一個結果。
由此也可以非常肯定的回答,脫離了閱讀背景的任何識字方式對於家庭教育有限的時間都是非常低效率的。比如通過甲骨文,字源,字根,直映這類方式來學習單個字,對於早期中文閱讀發展並沒有太大的幫助。
因為這項對比僅僅是單個漢字的演變,並沒有在視覺上進一步強調需要放大的細節,而同時給中文本來就形/音/義之間紛繁無比,容易混淆的對應關係雪上加霜。
這裡大家可以參考願聞前輩總結的各階段識字方法。
公眾號:願者聞之,一雙為了教好自家娃中文就開了中文學校的清華學霸夫婦。
非常感謝他們前期的指引和分享!
總結二:中文難,
難在形近字,構字法對
視覺識別系統差異性訓練的挑戰!
中文幾乎可以說是世界語言中的一個極端,絕大多數的中文詞只有一兩個音節,如果算上四個聲調,中文的總音節共有1239種,直接後果是導致了大量的同音異義詞。
相對比德語和義大利語,每個詞語的音節比較多,但是同音異義詞非常少。
所以,一個完全表音的書寫系統對於中文來說是無效的,因為要表達一個簡單的故事,每一個音可以指向十種不同的意義。近來每天教一個新字,女兒都會冒出一個同音字來添亂的心情就都在這種無效裡了。
這給閱讀的第二步Phonological stage,大腦對視覺定位後的圖像進行音型解碼造成了巨大的障礙。
不服來戰!
這是一個完美的中文有多難的例子,首先讀出來鍛鍊一下舌頭,讀完之後理解故事,燒一下腦子。
因為中文拼寫出來,對於閱讀理解幾乎只是萬裡長徵的第一步。
漢字實際上是一種混合式詞素音節文字系統,有些字是完全表意的,而有些字一部分表音,一部分表意。
閱讀的確需要激活語音,但即使拼出了這個字的發音,中文閱讀也缺失了另一個重要的途徑
因為首先腦海裡的聲音和字型不存在一一對應關係。同音異義字
再者聲音背後的儲存在大腦中語義,也不存在一一對應關係。同義異音字
總結三:中文難,
難在即使能讀出來,
也未必理解其中的意思!
這點願聞前輩也寫過長文章分享過為什麼不學拼音。
任何表音的語言系統,對於初學者,一般都會應用語音通路為主要通路。這是英語國家關於要不要自然拼讀的討論中發現的。
複習一下兩條學習閱讀的通路:[理論裝備]
語音通路 Phonological Route: 不常見,首次習得會優先使用的通路。先將字符串解碼,然後轉換為語音,最後嘗試提取這種發音模式的意義。
詞彙通路Lexical Route:如果看到很常見,發現很特殊的文字時,會選擇詞彙通路。即先識別詞彙,然後再利用詞義信息去提取發音。
對於表音語言系統的母語學習者,當詞彙量積累到一定程度後,語音這條通路就已經相當完備。
可惜的是中文不具備這樣完備表音系統,也不存在聲音與大腦中理解意義的一一聯繫,語音通路的訓練過程本身就要比很多英語德語這樣的拼寫語言漫長得多。
加上中文詞彙句式拓展機制本身不存在非常固定的邏輯,中文意境之美源自於此(一首英文詩能翻出多種網絡神體)這也決定了第二條詞彙通路的訓練過程會非常漫長。
總結四:中文難,
難在語音及語詞彙兩條閱讀通路的
漫長訓練過程!
請注意,這三點是中文這種語言自身的難點,對於長在哪裡的孩子都是平等的。
相比英語國家花一至兩年就可以完備的自主閱讀,中文母語的孩子可能要花雙倍甚至更多的時間。
中國是世界上僅有的一個依然保留了完整國家體系的文明古國。
造紙和印刷可謂對這種完整性保留功不可沒,文字被得以記錄,歷史被得以傳承。
悠久的文明讓中文變得越來越難學,因為語言是發展的。
變化的時代會對語言提出不同的要求,上一次時代提要求就是中文由繁體到簡體的變化。
背後的動機很單純,全民脫盲,讓現代教育普及,國家得以實現工業化。
然後就看到了我們用幾十年的時間,走完了西方世界幾百年的路。
當然代價是有的,中文字字珠璣的精準,凝練就這樣慢慢消失了。原來讀書人能看懂的繁體和文言,都屬於現代讀書人的拔高項目了。
從前正史幾百字能準確記錄的事情,現在要上千字,上萬字,甚至可能還說不清楚。
用我們熟悉的司馬光來舉個例子吧。
司馬光字君實,陝州夏縣人也。光生七歲,凜然如成人,聞講《左氏春秋》,愛之,退為家人講,即了其大指。自是手不釋書,至不知饑渴寒暑。群兒戲於庭,一兒登甕,足跌沒水中,眾皆棄去,光持石擊甕破之,水迸,兒得活。現代文版
從前,有個七歲的孩子叫司馬光。有一天。他和幾個小朋友在花園裡玩「捉迷藏」的遊戲。他們玩得正高興,忽然聽到「撲通」一聲。不好了,一個小朋友掉到水缸裡去了。
原來,就在那座假山下面,有一口水缸。這口水缸很大很大,裡面裝滿了水。
在玩捉迷藏時,一個小朋友藏到假山上,一不小心,從假山上跌下來,正好掉到大水缸裡。
這可把小朋友們都嚇傻了。大家都知道要趕緊掉把進水缸的小朋友救上來,要不然他就會沒命了。可是大家都是個子矮,力氣小的孩子,沒有辦法救他。去叫大人吧,時間來不及了。怎麼辦呢?有的小朋友嚇得哭了,有的小朋友嚇得跑了。只有司馬光不哭也不跑,他站在那裡想辦法。
「有啦!」他趕緊去找了一塊大石頭,抱起來使勁向水缸砸去。只聽得「咔嚓」一聲響,水缸被砸出一個大洞,「譁譁譁,譁譁譁!」水從水缸裡流了出來,一會兒就流光了,掉到水缸裡的小朋友得救了。
這件事傳開後,大人們都誇司馬光是個又聰明又勇敢的孩子。
說這麼多,是想反思理論裝備裡的心理詞典對於中文學習設下的隱性挑戰。
複習一下理論,所謂母語流利的表達實際所需的詞彙量是要比我們能夠測出的詞彙量大得多得多的,需要一座由龐大的資料組成的參考庫,既有拼寫指南,也有發音手冊,還有百科詞典,這就是心理詞典。
能夠持中文母語思維來表達交流,所需要的海量詞彙和文化視角絕對不是靠死記硬背,靠刷題能做到的,只能靠日積月累的文化浸潤。
語言與文化是息息相關的。
中文還有一個獨特之處:
以日耳曼語系使用者的角度來看,中文相當於沒有固定語法的一種語言。因為中文裡既沒有時態的變化,也沒有詞位形態變化。中文結構位置都相對隨意,組詞與組句的邏輯基本近似,理論上來講,應該好學?
來舉個簡單的例子:
學過德語的人都知道,聽力練習一定要聽到最後面。
因為,德語的動詞會在句末出現。
中文動詞會在哪?看情況。
有正經事麼?
我有個閨女。
我還有兒子。
我真的有事。
我何罪之有!
這只是動詞,動詞是中文母語娃的強項!研究表明三歲前的漢語母語兒童的動詞詞彙量比較大,而英語母語兒童的名詞詞彙量比較大[2] 。
領導每天要睡覺前,會說一句:「我去床上躺起來」。
這句話語法上有錯誤麼?沒有大錯。
但是就是聽著彆扭啊。母語使用者不會這麼說,我會說:「我上床了啊。」
中文的介詞短語,大多數情況下,需要前後呼應。
比如英文裡,He is inside the house.
中文裡會說成,他在房子裡。
在是前置介詞,裡是後置介詞。
這種介詞特殊的呼應對於口語和書面語會有不同的要求。
比如領導的那句,就是被書面化的口語,有完整的前介詞去和後介詞上,但是如果只說,我去床上,表達不了躺下的狀態!
而我說的那句,我上床了啊,就只有後介詞,方位介詞上,變成了動詞,但是藉助語氣,很明顯的表達了場景下的語義。
母語使用者在語法上最特殊的能力就是能在口頭語言和書面語言的語法要求上自由切換!
研究員媽媽拿自家孩子做的實驗:
這幾年我都沒有糾正領導的這句常用語,一來覺得挺逗,二來想看看莞兒這種場景下會說什麼?
大致統計結果為隨機,基本對半。
有時候會用她爹的非母語中文,有時會用我的母語句式。
而且學到的語法錯誤都是一樣的,用的是躺起來,而不是躺下來!
領導學中文的時候,瞅過一眼他的HSK,給我樂壞了。
分享其中一道題,大致意思如下:
張三和李四在討論今天輪到誰打掃衛生,這時王五走進來了,李四說:「說曹操曹操到!」
請問, 今天輪到誰打掃衛生?
A 張三
B 李四
C 王五
D 曹操
中文與日耳曼語系最大的不同就是幾乎沒有表達關係的從句。所以想要把意思表達清楚,分開的短句是更理想的方式,否則書寫語法上很容易出現問題。
但是中文裡有大量的成語,慣用語,歇後語,讓本來可以清晰的指代關係變得非常容易混淆。
兩項中文的語法難點,對於長在純粹母語環境裡的孩子,都不會是大問題。因為前篇理論中有提到過,孩子的語法學習是一個長期的迭代過程。但是,對於海外孩子的語法學習,就未必如此了。
總結六:海外中文難
難在自由轉換口頭語書面語
語法需求
綜上整體總結:海外娃的中文難
難在訓練時間不夠
難在沒有文化薰陶
難在中文本身就非常難
難在實現語法上口語書面語自由轉換
中文本身的難點,分析清楚了。
接下來的問題再捋清楚教娃難在哪裡,人和事的基本困擾就都拆開了。
這樣我們作為陪伴者,可以給與適當的環境以幫助孩子提高學習的效率。
延申閱讀:
理解對話的學習過程,閱讀的學習模型
幸福播種的親子共讀,究竟種的是什麼?
後續會有一系列「帶混血娃耍中文」的文章分析中文究竟難在哪裡,在家教娃中文難在哪裡,家庭教育與學校教育的區別聯繫,和我們讀過的不錯的教材。
本人非語言學心理學專家,僅僅喜歡鑽研理論,以確保養育過程知其所以然,才疏學淺,錯誤難免,歡迎指正!
參考文獻
[1] 劉克熊 《漢字入門》
[2] Laura E.Berk《伯克畢生發展心理學》